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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9、更听雏凤鸣(十五) ...

  •   亲卫相继退下,只余陆钊侍立帐中。

      魏暄将圆滚滚的猫儿当作暖手炉,冰凉的手掌探到狸奴柔软的白肚皮下,借它体温捂暖手指。

      他抬头瞧着那眼神不善的北律少女,用纯熟的北律语问道:“你是什么人?如何混进来的?”

      少女没说话,圆睁愤恨的双眼瞪着他。

      她有一双清澈微碧的眸子,像是晨曦中察尔干湖面的波光。小脸虽然涂得漆黑,露出的脖颈却洁白无瑕,比最纯净的羊脂还要细腻。

      魏暄一眼瞧罢,便知这少女绝非寻常牧女,家中非富即贵,说不准还是某个部族首领的女儿。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嘈杂异响,隐约夹着战马嘶鸣声。少女神色不安,嘴唇蠕动欲言又止。

      魏暄立刻意识到,这少女是逃出来的,远处的嘈杂声十有八九是冲着她而来。刹那间他心念电转,决定将人推出去,既可转移追兵视线,也能解决眼前的麻烦。

      但少女看穿了魏暄的心思,抢在他出声前开口道:“如果你把我交出去,你也会死!”

      魏暄不置可否地眯起眼。

      少女年岁不大,眼力却不差,看出眼前男人虽脸色苍白,似有病容,眼角眉梢却流露出极为凌厉的气质,那是多年浸润权势中的上位者才会养成的。

      “外面的是来自王庭的追兵,他们的目的是将我带走,不管是活人,还是尸体,”少女极其冷静地说道,“但是这件事,他们不希望传扬开,所以一旦发现我的行踪,所有见过我的人都会遭到灭口。”

      她扬起脖颈,半是骄傲半是挑衅地看着魏暄:“我猜,你不是普通的中原商人,偷偷潜入草原,应该有你的目的吧?”

      “不管你的目的是什么,都不应该包括死在这里。”

      魏暄平静地看着她,语气没有丝毫起伏:“你在威胁我。”

      “我是在提醒你,”少女亦是冷冷回答,“当然,如果你……还有你带来的这些手下想成为我的陪葬品,那你请便吧。”

      魏暄翘起嘴角,他太久没有尝过被人威胁的滋味……除了替某位麻烦不断的长公主殿下收拾烂摊子。
      “你说得对,死在这里并不在我的计划内,所以,我不会把你交出去。”

      魏暄淡淡地说,然后在少女眼神骤亮之际,不慌不忙地续上下文:“比起将你藏起来,也许,让你彻底消失才是最好的做法。”

      少女脸色僵住。

      魏暄蓦然起身,铿一声龙吟,陆钊随身佩剑被他握入手中。雪亮的剑锋抵住少女咽喉,森然寒气令她面颊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她不该用威胁的方式逼迫魏暄让步。

      眼前男人看似病弱,却意志强硬难以说服。那把架在脖子上的剑不仅材质上乘、削铁如泥,更透着浓烈的血腥味,显然不只是装饰品和防身利器那么简单。

      这男人说要杀她,绝非简单的恐吓,他真下得去手。

      “让我活着,我会对你很有用!”少女于电光火石间做出决断,“作为交换,不管你来草原的目的是什么,我都可以帮你达成。”

      陆钊失笑摇头,这来路不明的少女自身难保,却还想与自家督帅谈条件——她若真有这么大能耐,又怎会落到被人追杀的地步?

      但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因为那少女仰头看着魏暄,一字一句地说:“我名毗伽,我的父亲是忽律部的族长。”

      陆钊:“……”

      他下意识看向魏暄,发现自家督帅也正若有所思地端详着那少女。

      追兵来得很快,不多会儿就搜查到营帐附近。听说这是中原商队的营地,领头的北律人一开始还想找点茬,被陆钊塞了一袋粗盐和一袋肉干,这才作罢。

      但他依然仔细搜查过营地的每一处角落,最后指着魏暄所在的帐篷,用北律语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陆钊假扮的身份是商队副手,闻言赔笑说道:“这是咱们随队医师的帐篷,他性情古怪,不喜与人交谈,咱们一般都不往这儿来。”

      他一边说,一边又往北律人手里塞了包糖块:“您行个方便,别让小人为难。”

      追来的北律人乃是史斯纳的部下,他追击了毗伽三日三夜,断不肯让煮熟的鸭子飞了。陆钊给的贿赂相当丰厚,却换不回缉拿要犯的大功,他将人往旁一推,不顾陆钊的劝阻,掀开帐帘大步闯了进去。

      然而下一瞬,他抬起的脚步凝固在原地,眼睛难以置信地瞪圆。

      营帐地方不大,种种陈设一目了然,除了帐角一盏木屏风,并无能藏人的地方。中央空地上摆了一张矮榻,上面躺了个“人”,皮肤青紫,头发剃光,早已没了声息,竟是具死了不知多久的尸体。

      矮榻边站了三个人,都穿着厚重皮袍,用布巾裹着头发、蒙住面孔。居中之人扯下面巾,露出一张陌生的少年面庞,用流利的北律语呵斥道:“谁让你们进来的?出去!”

      他转身之际,身后尸体也露出“真容”,居然是个开膛破肚、大敞胸怀任人观瞻的造型。胸腔里的主要器官,什么心脏、肺腑、肝胆,俱已被人取出,整整齐齐地码在盘子里。腹腔中流出一团羊肠状的物件,想来是人肠。

      北律部将也是杀人无数的悍将,可提刀斩首和将人肠子扒出完全是两码事。刹那间,他腹中酸水上涌,好容易才强忍住:“你、你是什么人?这是在做什么?”

      甄立言可没陆钊那么好说话,北律部将赖着不走,他就抬起右手——那只手上裹着一层薄如蝉翼的手套,是用羊肠做的,掌心里托着一只刚剜下的眼球,死不瞑目的眼珠直勾勾地瞪着北律部将。

      这一幕冲击力着实不小,北律部将再也撑不住,掉头冲出营帐,寻了个僻静角落撕心裂肺地呕了好半天。

      陆钊大呼小叫地跟在后面,将水囊递过去。北律部将一口气灌了小半囊,又把剩下的半囊浇在头上,也不顾天寒地冻,清水结了满头冰渣,气急败坏地拔出马刀:“你们到底是什么人?那里头的尸体是怎么回事?”

      陆钊慌了手脚,连连赔罪:“实在对不住!那尸体……唉,那尸体原是路上遇到的马贼,原本要丢去山沟里,偏生我们随行的医师性子古怪,非说要留下研究。小人也不知道,他所谓的‘钻研’竟是将人开膛破肚,这这这,这成何体统!”

      他像是被方才那一幕吓到,脸色比北律人还白,没说两句就连连干呕,呕到后来几乎把黄胆汁都吐出来,演技精湛堪称炉火纯青。

      北律部将再想发作,陆钊却是又赔罪又送礼,两袋草原难得的糖块和糙茶硬塞进北律人手里,都是上乘货色。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中原如此,北律亦然,北律部将掂量了下,大约是觉得这一趟不算亏,又仔细想了想,方才营帐中的另外两个人也露了脸,都不是自己要找的人,这才悻悻走了。

      陆钊一路将人送出驻地,确定这帮煞星走远了,才快步折返营帐。此时,尸体已经运走,营帐重新收拾干净,魏暄和自称“毗伽”的北律少女揭下仓促戴上的人皮面具,露出各自真容。

      “督……主子放心,人已经走了,”当着北律少女的面,陆钊不好叫破魏暄身份,只以“主子”含混带过,“他们并未起疑。”

      甄立言早已退出帐外,临走不忘带上那具开膛破肚的尸首。在这件事上,陆钊倒是没有说谎,这确实是半途遇上的马贼,不幸撞到靖安侯手里,没几个回合就丢了性命。

      魏暄原想将人悬尸示众,甄立言却对尸骸生出浓厚兴趣,非要带着上路。万幸眼下天寒地冻,尸首倒不至于腐坏,魏暄拗不过他,只能无奈应允。

      却不曾想,会在今日派上用场。

      草原天气寒冷,帐内点着火盆,倒是温暖如春。如此一来,搁置数日的尸首难免腐坏,不过片刻,已然飘起一股尸臭。

      魏暄久在军中,倒不至于忍受不了,只是紧锁眉头。陆钊极有眼力见,赶紧摸出熏香点上。

      这香也颇有来历,原是集数十种西域熏香,和以药物调制而成,曾于大夏宫宴上大放异彩,名为“紫凝还魂香”。

      当然,说“还魂”未免夸张,但这香确实有凝神镇痛、活络气血的效用。何菁菁临走前攒了一把大的,全塞给陆钊,陆校尉谨记吩咐,每晚魏暄就寝前都要点上一根。

      靖安侯打了十多年的仗,从未如此金贵过,自觉快被养娇气了。然而长公主淫威镇在那儿,谁敢不从?
      只有乖乖照办的份。

      “我履行了承诺,替你瞒天过海,”魏暄掸了掸袖口浮灰,淡淡开口,“现在,该你告诉我,王庭究竟发生了什么。”

      毗伽用舌尖润了润嘴唇,眼底闪过极微弱的光。

      魏暄看穿了她的念头,寒凉一笑:“你若以为随意扯谎能骗过我,那便是作茧自缚。”

      像是为了证明靖安侯所言非虚,陆钊拔出腰间匕首,刀锋反射着帐中烛火,明晃晃地映照在毗伽眉眼间。

      北律少女微微一僵,终于歇了睁眼说瞎话的心思。

      “我的父亲是忽律部的族长,我的姐姐嫁去了北律扎罗部,她的丈夫是尊贵的大王子殿下,她原本应该成为未来的可敦。”

      “可敦”是北律语,用中原话翻译过来,就是“草原上最尊贵的女人”。

      只有可汗的正妻有资格被称为“可敦”,相当于大夏的皇后。

      魏暄留意到她话中漏洞:“本应该?”

      少女眼角泛起红痕,她狠狠抹了把脸,没让自己露出哭腔:“一个月前,我的父亲和姐姐都死了,族人惨遭屠戮,害死他们的凶手,是可汗的次子,那个女奴所生的卑贱庶子!”

      “他派来的将领说,我的父亲包藏祸心,意图谋害可汗让大王子殿下登位,还从父亲的营帐中搜出施了巫术的木傀儡,上面钉着的出生年月正是可汗的。”

      “他们说,要带父亲回王庭,向可汗亲自解释。父亲不愿意,他们就说,我的姐姐人在王庭,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如果父亲不去,他们、他们就会以叛国的罪名处死我的姐姐。”

      她到底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说到这里已经哽咽得开不了口,魏暄却听明白了:“史斯纳用你姐姐的性命要挟你父亲,你父亲无奈让步,却没想到那是一个必死之局。他一脚踩进去,再没有翻盘的机会,连带你怀有身孕的姐姐,一起被送上了断头台?”

      毗伽哽咽得说不出话,用力点了点头。

      靖安侯久经风雨,见多了人心谋算,并不将这点阵仗放在眼里。毗伽则不然,她是忽律部最骄傲的小公主,享尽了父亲和族人的宠爱,平生头一回知道,人心之险恶,比刀利、比蛇毒,能让最勇猛的勇士死得无声无息,甚至不知道自己输在哪。

      “史斯纳这个卑鄙的小人,不敢在战场上与我的父亲和姐夫一决高下,就用这样下作的手段!”毗伽悲愤地怒吼,“我要杀了他,我要用他的人头祭奠我父亲和姐姐!”

      魏暄语气平静,并未被她的愤怒感染:“史斯纳的生母再卑贱,也是北律二王子。听闻他已掌控了王庭,等闲亲贵想见可汗一面,都得经过他的允许。照这样下去,可汗之位也是他的囊中物。”

      “单凭你一个女子,杀不了他。”

      毗伽几乎嘶吼起来:“他也配!”

      “北律可汗是草原共主,是所向披靡的盖世英雄!史斯纳那个卑鄙小人,他凭什么成为北律可汗。”

      “凭他的头脑和手段,”魏暄不耐与小姑娘争辩,转头看向帐中烛火,“你逃了出来,是想去找你的姐夫,请他为父亲和姐姐报仇?”

      毗伽没说话,脸上却分明写着默认。

      “史思摩手握重兵,的确有机会争夺可汗之位……前提是,他不曾经历云州之败,”魏暄说,“史思摩最大的优势是身为大王子的威望,以及他手中掌握的铁骑部队,但是在云州一役后,前者固然遭到削弱,后者亦是伤亡惨重。”

      “当然,即便如此,他仍有一拼之力。可若这时,史斯纳抢先得到老可汗传位,以草原共主的身份振臂一呼,集结各部族之力共同讨伐史思摩……你姐夫的下场,只怕不会比你姐姐和父亲好到哪去。”

      毗伽几乎将唇角咬破,却没有再悲怒嘶吼,因为她知道,魏暄说的极有可能成为事实。

      这亡族破家的小公主也是机灵,知道自己已经无路可走,咬了咬牙,居然在魏暄面前屈膝跪倒。

      这一下倒是出乎魏暄所料:“何意?”

      “我知道,你不是一般的中原商人,普通商人说不出方才的话,”毗伽咬牙道,“请你帮助我,让杀我至亲、屠我族人的仇人付出代价,作为报酬,我愿将自己献给你。”

      她用衣袖抹去涂在脸上的黑灰,不出所料,那是一张极美的脸蛋,明艳中透着野性和倔强,很容易激起男人的征服欲。

      魏暄却只扫了眼,就淡淡挪开视线。

      “忽律部的小公主是草原上会走路的花,可仅凭你的美貌,还不足以交换史斯纳的首级,”他平静地说,“你若想换,就用北律的国运做筹码。”

      毗伽倏尔一凛:“你什么意思?”

      “我要你以长生天,和你死去父亲的英灵发誓,在史斯纳伏诛以后,会不惜一切代价达成北律和中原的合盟,”魏暄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如有违背,则你忽律部全族死后亦受狱火煎熬,永世不得解脱!”

      草原之人信奉长生天,这样的誓言一旦出口,纵使身死也不能违背。

      毗伽的神色像是要吃了魏暄,但她别无选择,只能咬牙切齿道:“我……发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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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更听雏凤鸣(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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