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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8、更听雏凤鸣(十四) ...

  •   半个时辰后,青砚手捧银盘走进帐内。那银盘大得离奇,足够躺下一个车轮高的孩童,盘中横陈着一具烤得金黄酥脆的羔羊,人还未至,烤肉的香气先飘了进来。

      他是地道的中原相貌,极容易被瞧出破绽,为此特意戴了面具,沈沐风亦如是。

      幸而帐中随侍之人大多扣着面具,连红桃女王也不例外,他俩置身其中,倒并不显得突兀。

      此时,铁义已然退居次位,方才开口的年轻男人端坐首席。他留着索头,眉目俊朗轮廓深邃,仔细分辨却与纯血统的北律人有着细微差别,高鼻深目、肤色白皙,有草原民族的粗犷,亦有西域女子的精致。

      何菁菁品着杯中酪浆,心说:这小子若是随了母族相貌,他亲娘想必是个难得的美人,也难怪北律可汗那老色鬼会把持不住,一边嫌弃人家亲娘身份低微,一边又将人纳入后宫。

      口中则一本正经道:“二王子殿下身份贵重,却甘心自降身份假扮随从,应该不只为了与我开玩笑逗闷子吧?”

      “请女王陛下见谅,”史斯纳的确与嫡出长兄不同,开口是一股文绉绉的强调,若不瞧他的长相,还以为是翰林院里讲学的老学究,“您是活在传说中的人物,虚实掺杂,令人无从判断真伪,我只能用自己的眼睛来做出分辨。”

      何菁菁:“分辨的结果呢?”

      “相比当您的敌人,我更想成为您的朋友,”史斯纳彬彬有礼地说,“没人能承受与您为敌的代价,我的王兄不行,我也不行。”

      他俩说话之际,青砚将匕首挥舞成一团寒光,冷光过处,羊肉自动剥落,在银盘中码成整齐的摞子,每一片大小厚薄都相差无几。

      北律人崇拜勇士,青砚这一手刀法毫无疑问令他们开了眼,倨傲如铁义都忍不住伸长脖子,想看清那一刀一刀是如何片下的。

      但史斯纳丝毫不受影响,只是含笑瞧着何菁菁。

      何菁菁从他身上感受到似曾相识的气质,并不凶猛精悍,却更为缠人,也更致命。

      她想了片刻才依稀想起,上一个让她有类似感觉的,是恒王何元微。

      “二王子殿下说得很好听,但你的所作所为与你口中所言完全不是一回事,”任何与何元微相似的人或事都会激起何菁菁的反感,她懒得虚以为蛇,直截了当道,“您一边向我示好,一边又接纳我的敌人,这可不是表现诚意的方式。”

      史斯纳明知故问:“您口中的敌人是……”

      “一个月前,一位贵客来到草原,受到二王子殿下的热情款待,”何菁菁说,“巧的是,这位‘贵客’与我也有些渊源。”

      史斯纳听到这里就明白了,眼前的红桃女王有了确凿的把柄,此行是来兴师问罪的。

      “如果您说的是那位贵客,那我必须要诚请一点,我与她的友谊是多年前建立的,我并不知道您与她之间也有‘交情’,”史斯纳抬起头,眼底浮现出微妙的笑意,“当然,即便知道,我也不会因此拒绝这份友谊……就像,我不会因为您与靖安侯魏暄的交情,就将登门造访的好朋友往外推一样。”

      霎时间,大帐里安静下来,无数道目光聚焦在何菁菁身上。

      青砚停下片肉的匕首,止水悄无声息地挺直了背脊,他们等待着何菁菁的反应,只要她一句话,甚至一个眼神暗示,这金碧辉煌的大帐或许都会变成杀戮场。

      然而何菁菁只是偏头看着史斯纳,然后微笑起来。

      “就像我了解二王子殿下一样,你对我同样知之甚深,”她说,“不错,我认识魏暄……不,应该说,我对他这个人,非常感兴趣。”

      “呛啷”几下轻响,以铁义为首,北律人的佩刀相继拔出。

      于北律人而言,“靖安侯魏暄”实在是一个与神鬼类同的名字,他们在这男人手里吃过太多的亏,以至于听到他的名号就草木皆兵。

      史斯纳并未阻止他们,脸上却露出欣赏:“你不否认?”

      “事实如此,没什么好否认的……就算我不认,苏珊娜想必也将来龙去脉详细告知了二王子。”

      何菁菁从未想过隐瞒自己与魏暄的关系,事实上,也瞒不住——当日万国城下,朱雀从天而降,打出的正是红桃女王的旗号,在场所有人看得一清二楚。

      即便何菁菁想否认,也没法将在场的目击者逐一斩草除根。

      “我是个商人,凡事只看利益,血脉也好,立场也罢,于我都是空谈,”何菁菁搬出用过一次的说辞,“魏暄是个非常好的合作伙伴,有他保驾护航,玉门关以东的商路才会畅通无阻。”

      “我需要他为我大开方便之门,让中原的财富流入西域。再者,靖安侯是一个很有趣的男人……无论是他手中掌握的权柄,还是他本身。”

      何菁菁浮起暧昧的微笑,这让北律人想起从西域胡商口中听到的传闻,红桃女王能令诸多西域国主臣服自己裙下,一半是靠惊人的财富,另一半却是靠着面具之下惊世骇俗的美貌。

      一时间,这些男人虽未收起长刀,却不约而同地松懈了戒备。何菁菁的回答提醒了他们,眼前之人再如何呼风唤雨,也终究是个女人。

      乱世中的女人金贵而又脆弱,她们像供在瓶中的娇花、养在圈中的名驹,固然贵重、固然能激起男人的呵护和怜惜,却依然是待沽的货物,生死由不得自己。

      即便如眼前女子,凭着美貌和智慧周旋于男人之间,为自己争取了一席之地和话语权,那也只是比旁人贵重些的“货物”而已。

      就像攀附凌云木的丝萝,今日高兴,便分享些阳光雨露。明日恼了,转眼又打落尘埃。

      何况,从她方才所言听来,似乎与那位靖安侯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这种床笫间缔结的“友谊”,最是不牢靠,今日如胶似漆,明日或许就翻脸不认人。

      想通个中关窍,北律人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摁住刀柄的手却没完全挪开。

      无数道目光再次聚焦在同一人身上,只是这一回,对象换成了北律二王子史斯纳。

      “我不在乎您与谁缔结友谊,就像我不会因为您与苏珊娜的‘友谊’就放弃这个盟友,”史斯纳说,“但我必须知道,如果有一天,您必须在这两份‘友谊’之间做出选择,您会怎么决定?”

      何菁菁答得很干脆:“我是商人,只看重利益。”

      史斯纳极细微地皱了下眉,旋即舒展开,因为他听到何菁菁下一句说道:“对我而言,靖安侯再如何位高权重,也依然是‘臣’,他决定不了中原内政,也左右不了天下大势,远远不如草原共主举足轻重。”

      史斯纳露出满意的笑容,举起案上金杯,可到了嘴边的场面话还未来得及说出,就被何菁菁堵了回去:“只是我没记错,草原共主应该是二王子殿下的父亲,再不济,还有您那位战功赫赫的王兄在前。”

      “想要这个草原共主的位子,您可得仔细掂量下,只凭苏珊娜那点上不得台面的手段,真能镇得住场?”

      饶是史斯纳城府匪浅,被戳中痛处的一瞬,也不由沉下脸色。

      ***

      北律人做梦也想不到,被他们视作强敌、百般忌惮的靖安侯,此时正身处同一片夜色下。

      自先帝朝以来,大夏朝堂忌惮外族,封锁了互市商道,却仍有人为财死的亡命徒私纵商队偷入草原,以盐铁和粮食换取巨额利润——昔日驻于太原府的庾氏旁支就是绝好的例子。

      正因如此,当魏暄假扮走私商队混入草原时,沿途虽然遇上两拨北律游部,却几乎没遇到什么阻拦,只索走两袋粗盐作为买路的报酬。

      杀伐决断了半辈子的靖安侯头一回尝试金钱开道的效果,着实哭笑不得。在牧民的盛情邀请下,当晚,冒牌商队就地扎营,营地中央燃起熊熊篝火。

      眼下正值二月,江南已是草长莺飞,塞北仍然朔风凛冽。魏暄寒毒刚去,元气尚未复原,肩头裹着厚重大氅,怀里还揣着一只粉白娇憨的狸奴。

      那狸奴本在闷头睡觉,却被篝火旁的拼酒声吵醒,抖落一身雪白松软的毛,睁着碧蓝妩媚的眸子,半是不满半是娇嗔地“喵呜”一声。

      魏暄摁了摁狸奴脑袋,展开大氅将它兜进怀里,伸手去捞架在火上的烤肉。一旁突然伸来一只手,将他摁了回去,又往靖安侯手里塞了碗热腾腾的白粥。

      魏暄抬起头,就见甄秉行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

      “魏帅寒毒刚解,不宜食用荤腥,这几日的饮食应以清淡为主。”

      甄秉行边民出身,虽有将才,遇着“贵人”却总有些不自在。幸而他与魏暄同行一路,彼此早已熟识,言谈间少了许多顾虑。

      反正搁在刚认识那会儿,他是绝对不敢摁靖安侯的手腕。

      魏暄掌军多年,权威极重,头一回被人驳话,眉头极细微地皱了下。旁边的陆钊不由悬起心,唯恐自家督帅当场发作,就听甄秉行不慌不忙道:“主子临走前特意叮嘱了,若是魏帅不爱惜自己身子,等她回来后,自会找您算账。”

      魏暄:“……”

      靖安侯死生无畏、神鬼不惧,可只要想到何菁菁大发雷霆的模样,后脊梁就不由自主地冒冷汗。

      沉默半晌,他还是端起粥碗,将半温的白粥一口口咽下。

      陆钊长出一口气。

      草原民族生性豪爽,战场相遇是不死不休的劲敌,坐在一起喝酒便是倾盖相交的至友。

      因着魏暄白送的两袋粗盐,这一支北律游部格外热情,正当妙龄的少女端着大碗的马奶酒,曼声吟唱着祝酒歌。

      这是他们招待贵客的最高礼仪,却给魏暄出了道难题。他正在用药调养,不能饮烈酒,偏生这一行人中,就属靖安侯最为出挑,那敬酒少女一双热辣辣的眸子锁定了他,端着酒碗径自走向魏暄。

      然而那碗酒没能敬到魏暄跟前,一道瘦弱的身影斜刺里插出,挡住敬酒少女。那是何菁菁从朔州调来的小神医甄立言,与甄秉行是同胞兄弟,两人相貌有六七分相似,性情却是南辕北辙。

      甄立言性格冷淡,除了何菁菁,谁的面子也不给——赶路期间,魏暄几番违背医嘱,都被他怼了回去,堪称油盐不进软硬不吃。

      他冷着一张素白小脸,用地道的北律语说道:“我家掌柜偶感风寒,不宜饮酒,这碗酒我替他喝了。”

      言罢,他从那北律少女手中夺过酒碗,仰脖喝了个干净,还将见底的酒碗亮出来。因是喝得急了,脸颊泛起淡淡红晕。

      周遭响起鼓掌和轰然叫好声,草原人佩服性格豪爽的汉子,甄小神医这番作为无疑对了他们的脾气。一时间,更多的酒碗凑上前,要与这半大少年拼个高下。

      趁此机会,魏暄抱着狸奴溜回营帐,不是没有眼尖的北律少女凑上前,却被陆钊领着一干亲卫有意无意地拦下。

      靖安侯的营帐位于营地深处,值夜的亲卫扮作商队护卫,分散营帐周遭。他掀帘入帐,寒凉瞬间化为汗意,却是陆钊唯恐朔风凛冽,自家督帅的身子骨禁不住,在帐内点了三四个火盆,将偌大营帐熏得暖烘烘的。

      营帐里不曾点灯,唯一的光源就是火盆。魏暄将手伸到火盆上方,用力搓了把,突然心念微动,抬头看向黑暗深处。

      营帐陈设十分简单,正对门口是一道屏风,其后是简易的行军床。万籁俱寂的黑暗中,魏暄察觉到异样的动静,那是属于另一个人的呼吸声,就藏在屏风之后。

      他不动声色,俯身将狸奴放在地上,与此同时,悄然捏住藏于腰间的金属铳管。

      那猫儿精乖得很,落地脚步极轻极静,听不出丝毫声响。只见它浑身白毛奓开,跑起来好似一团生了脚的肉球,速度却出奇得快,三两下窜过屏风,闯入者惊惶的呼叫声随即传出。

      这动静委实不小,引来了值夜亲卫。片刻后,帐中点起灯火,两名亲卫绕过屏风,将一个身穿皮袍的北律少年拉扯出来,摁跪在魏暄面前。

      魏暄撩袍坐下,怀里抱着耀武扬威的狸奴。那猫儿战力超群,刚把一个大活人欺负得哭爹喊娘,此刻神色倨傲地蹲坐在靖安侯臂弯中,低头舔着染血的爪尖。

      魏暄纵容地抚摸狸奴,利如鹰隼的目光逼向那北律少年:“抬起头来。”

      少年夹紧脖子,没有搭理魏暄。两侧亲卫钳住他下巴,逼着他抬起脸。四目相对之际,少年愤恨地啐了口唾沫,用北律语骂道:“该死的中原狗。”

      魏暄:“……”

      他难得愣了下,不是因为这少年憎恨的目光,而是发现闯入者虽然刻意涂黑肤色,却是眉眼精致,声线更是轻柔纤细。

      这哪里是什么北律少年,分明是个女扮男装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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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章 更听雏凤鸣(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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