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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6、更听雏凤鸣(十二) ...

  •   轻骑杀出得突然,火光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放眼望去,每一点亮光后都藏着无数鬼影,好似草原传说中的“阴兵”,随着来去无踪的夜风杀到近前。

      史思摩却也不是寻常人,得知有人劫营,他纹丝不乱,飞快估算过敌我兵力对比,得出一个结论:“云州军不过七千人,即便从相距最近的朔州和蓟州调兵,也仅有万余人。”

      “我们光是固守营盘的轻重骑兵,就不下三万人,只要牢牢守住防线,这些中原人就无计可施。”

      主将的镇定无疑给麾下将领吃了一颗定心丸,副将转身出了大帐。在他的呼喝下,最好的弓箭手被调至大营外围,尖锐的箭头反射着火光,对准了不请自来的轻骑。

      他对麾下的神箭手有着绝对的信心,草原上的勇士是在马背上长大的,他们常年与猛兽为伍,个个练就一身百步穿杨的绝技。

      然而这份笃定很快被打破了,因为突然杀出的轻骑根本没打算与他们硬碰硬,队列向旁散开,缺口被涌上前的“奇兵”补足。

      这支“奇兵”并非人,而是一群膘肥体壮的牛。牛眼被黑布蒙住,犄角绑着匕首,尾巴上还挂着粗制滥造的爆竹。

      爆竹经火点燃,发出炸裂的声响,犍牛连疼痛带惊吓,撒开蹄子往前狂奔,竟是照准北律人的营盘冲来。

      副将整个人都不好了,他做足准备去面对偷袭者的屠刀和弩箭,却没想到这股轻骑的主帅忒缺德,直接弄来一群疯牛。蒙着眼的牛群瞧不见迎面飞来的弩箭,好似一股横冲直撞的山洪,毫不客气地撞开北律防线,将固若金汤的营盘冲了个七零八落。

      副将声嘶力竭地怒吼着,试图稳住阵脚。但再强悍的骑兵也拦不住发怒的潮水,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营盘防线在疯牛的冲撞下分崩离析,看着草原的勇士被牛群践踏成肉泥。

      这一幕似曾相识,当初靖安侯大破回纥骑兵,用的就是同样的火牛阵。牛群身后跟着精锐骑兵,当先一人白马银甲,脸上扣着再熟悉不过的青铜鬼面。

      副将只一个照面就认出对方,不由目眦欲裂:“裴济白,你竟然还活着!”

      裴济白非但活着,而且是养精蓄锐多日,只等这一刻。他拔出腰间长刀,身后万千将士跟随刀锋所指,山呼海啸般杀向北律军阵。所经之处犹如大水崩沙,已然冲乱阵脚的北律人甚至来不不及拔出马刀,就被斩于刀下。

      裴济白冲锋在前,银甲很快溅上血污。他连斩数人,就见迎面一骑飞驰而至,两把长刀碰撞一处,砥砺较劲的力量几乎将刀锋弯折。

      刀光映照在那人脸上,裴济白轻易认出这位交手多年的老对头:“史思摩!”

      “裴济白,你的命真大!”

      史思摩的力量在裴济白之上,在这样的正面交锋中,他本应占优。但裴济白与北律打了数年交道,很清楚如何应对眼前的对手,刀锋迅疾如电,每每从意想不到的角度刺出。

      刀锋后发先至,史思摩被迫回援,刀锋屡屡相交,竟是个不胜不败的局面。

      裴济白力量不如史思摩,出刀的速度却远胜对方,三年前帝都城下,他就是靠着这手神鬼莫测的刀法三入敌阵,救出被北律挟持的神启帝。

      史思摩很愤怒,可就算怒火烧红了双眼,他的攻势依然纹丝不乱。不多会儿,裴济白的速度慢了下来,既因为自身体力不支,也因为对方刀势越来越沉,仿佛一重泰岳压在那把欺霜赛雪的长刀上。

      他发挥不出优势,逐渐落入下风。

      “尽忠没说谎,你确实中了回纥人的毒,”史思摩试出裴济白的底细,冷笑道,“这才几个回合,就拿不动刀了?你的人头,我便收下了。”

      裴济白咬牙:“今日谁的人头留下,还说不准!”

      他的刀被对方压住,竭尽全力也难以撼动。抵住刀柄的手指细细打着颤,似是骨头撑不住这样的力道,即将扭曲断裂。

      然而裴济白面无表情,速度极快地一抬腕,史思摩眼皮骤跳,条件反射地收刀劈斩,将逼至面门的袖箭打落。

      裴济白顺势后退两步,右手指骨传来一阵剧痛,竟是在方才的交锋中扭折了。他不动声色,对方却杀出血性,那北律大王子瞧出他已是强弩之末,朗声大笑:“你劫了我的营,我留下你的人头,这一局也不算输了!”

      他冲向裴济白,两侧部将拼命上前阻拦,却被北律狼卫缠住。史思摩眼神凶狠,当真像一头嗅到血腥味的恶狼,堪堪冲到近前,身后突然传来极凌厉的破空声。

      史思摩百忙中勒马闪躲,奈何慢了一步,弩箭毫不留情地钉入肩胛,穿出一个带血的箭尖。

      他目眦欲裂地回过头,却听到沉闷的雷声。那是身披铁甲的重骑兵,因为自身重量和整齐一致的步伐,落地时会发出惊雷般的震动声,好似霹雳过境。

      夜色深处浮现出整齐有肃的身影,成排的骑士疾驰过旷野,大地为之震动。打头之人面目隐在头盔下,瞧不清眉眼轮廓,唯有爽朗笑声遥遥传来:“多日不见,大王子殿下,别来无恙?”

      史思摩认出他的身份,目光尖锐:“我记得你,你是魏暄麾下的副将。”

      来人……玄甲军副将崔绍人未近前,先以强弩开道,一箭一个例无虚发,眨眼便将史思摩身旁狼卫放倒小半。

      与此同时,他口中长笑:“奉我家督帅之命,特来请大王子殿下入云州城做客。”

      史思摩虽然悍勇,却也精明,营盘防线已然崩溃,他便是有天大的能耐,也不可能在玄甲军与裴济白的两重夹击下翻过局面。

      他并未恋战,虚晃一枪便飞驰而去。

      裴济白并未穷追猛打,放任史思摩带着残兵败将消失在夜色深处。而后,他从腰间解下水囊,里头盛着北地最烈的狼牙烧,美酒徐徐倾洒入旷野,他仰天长笑:“兄弟们,今日,报仇了!”

      话音落地,长风中扬起此起彼伏的“报仇了”,常年与狼群为伍的河东军仰头向天,发出撕裂风声的怒吼。

      ***

      这是玄甲军和河东军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联手,效果比所有人预料的都要好。受到两军夹击的史思摩固然损失惨重、仓皇退走,陷入城中的北律轻骑亦是全军覆没,不留活口。

      天光再次亮起时,崔绍领着玄甲军入城,段邱实在旁虎视眈眈,却没有阻拦,因为与崔绍并肩执辔之人就是传闻中“遇刺身亡”的新任河东节度使,裴济白。

      段邱实性情阴鸷,骨子里的傲气却与陈元如出一辙,这辈子神鬼不惧,只服裴济白一人。有自家督帅压着,他再没说什么,将人毕恭毕敬地领到刺史府。

      前云州刺史是裴康的人,早在裴康身故、裴济白上位之际,就被裴济白撸了官位。新任裴氏家主本想将这战略冲要之地换上自己心腹,奈何还没敲定人选,就被神启帝一道诏书召回京城。

      刺史府正堂备好热茶,激战一宿的悍将隔案对坐,用温热回甘的茶汤洗去通身燥意。魏暄怀中抱着狸奴,用热茶略润了润唇,才道:“史思摩是头孤狼,这一次吃了大亏,必不会善罢甘休。”

      “但他分身乏术,”裴济白与他熟不拘礼,省略寒暄直奔主题,“王庭出了变故,史思摩的岳父被北律可汗处死,追随他的部落族长也受到清洗。听说如今,北律可汗最信任的是二王子史斯纳,史思摩后院不稳,暂时无暇南顾。”

      “士度也说了,只是暂时,”魏暄挠着猫儿下巴,那狸奴约莫是被顺得舒服,抵着魏暄掌心蹭了蹭,“一旦史思摩腾出手,必定卷土重来。”

      裴济白听出战事欲来的意味,眉脚红痣好似吸饱了天光,越发熠熠:“煦之意欲如何?”

      魏暄斩钉截铁:“寇可往,我亦可往。”

      裴济白:“……”

      都说靖安侯天生杀伐星当道,裴济白算是领教了。他自问刀锋之利不在玄甲军之下,却从未想过,纵麾下精锐深入草原,端了这群草原狼的巢穴。

      有那么一时片刻,他心中如有烈火熊熊,与生俱来的谨慎却压制住冲动,不肯轻易点头。

      “自先帝朝以来,朝堂诸公便吵嚷着以仁德教化四邻,竭力怂恿圣人削减藩镇兵力,”裴济白谨慎地说,“即便我向朝廷请旨,派兵深入草原,政事堂也不会答允。”

      魏暄淡笑了笑:“我本也没指望他们。”

      裴济白心知肚明,这位是要绕开朝廷,来一出先斩后奏。他自诩悍勇,并非没有饮马草原、封狼居胥的心思,但他同样清楚这么做的风险。

      若不得大胜,抄家问罪都是轻的,稍有差池,就得将七万河东精锐葬送在草原上。

      那是河东裴氏三代人积累的家底,亦是立身乱世的根本所在。

      裴济白不能不犹豫。

      但魏暄不想再等。

      “我领一支轻骑,假扮商队潜入草原,继明率重骑兵赶至鄂多察待命,”他一边说,一边用茶盏排出行军路线,“到时以飞鸽为信,玄甲精锐随时北上……”

      崔绍悚然变色,他知道自家督帅惯会行险,可这番安排还是太轻率了:“不行!草原是北律人的地盘,督帅身份贵重,怎可孤军深入……”

      他话没说完,就被魏暄转去的视线打断。

      裴济白也是同样的意思:“眼看要开春,并非用兵的好时机,煦之何不再等半年,待得秋收之后,粮草充足,再做打算不迟。”

      他的话在理,但魏暄一个时辰、一刻钟也等不得。

      “士度方才说,史思摩仓促退兵,是北律王庭出了变故,”他说,“史思摩回归王庭,必会与同父异母的弟弟争夺权柄。你我不趁草原内讧坐收渔利,莫非要等到史思摩一统草原腾出手来,再领铁骑南下?”

      裴济白不说话了。

      他承认魏暄说得没错,却直觉他的理由不仅如此:“你很心急,却不只是为了近在眼前的战机。”

      “你在担心什么,或者说,你牵挂着谁?”

      魏暄没吭声,他低头抚摸着雪白的猫儿,狸奴圆滚滚的身子蜷成一个团,用柔软的前爪扒拉了下他的手腕。

      魏暄嘴角含起一点笑意,仿佛怀里的不是撒娇卖萌的猫儿,而是那枕着他膝头,睁着一双妩媚明眸狡黠看来的女子。

      大帐之中,何菁菁张嘴打了个喷嚏,抬手捂住鼻子,心说:这是谁骂我呢?

      她穿着大红织锦长裙,那是从西洋宫廷中流传出的礼服式样,肩头披一条丝绸披帛,遮挡住遍布肌肤的伤痕。宽大的裙摆下露出一双玉白无瑕的脚丫,肆无忌惮地踩在轻软厚密的氍毹上。

      这是一座极其宽敞华丽的金色大帐,底部悬空,安有四轮,可以凭借骏马拉动。压箱底的夜明珠再次翻出,高悬四壁,灯光通明如昼。

      帐中设了矮案,列坐席间的俱是草原各部族首领。他们大多上了年纪,也有正当壮年的英武汉子,一边大声谈笑,一边拔出腰间匕首,片下新烤好的羊肉,就着杯中美酒送入口中。

      为部族首领献舞的正是当初宫宴之上,令大夏文武惊艳开眼的胡人舞娘。居中的胡姬少女尤其曼妙,身形旋转、裙摆如花,人亦艳比花娇。

      各部族首领一开始是真心欣赏歌舞,谈笑声却渐次弱下。他们就如魔怔一般,用余光偷瞄高居上首的红衣女子,见她并无愠意,视线于是大胆热辣了许多,围着她……确切地说,是围着她一双裸露在外的玉足逡巡不走。

      何菁菁姿势放肆地斜倚引枕,一只手晃着盛满葡萄美酒的金杯,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杯口略略倾斜,赤红酒浆注入领口,打湿了披帛和衣襟,本就贴身的剪裁越发玲珑有致。

      这般情境下,开场的话语注定不会太官方,她用指尖抵住额头,笑吟吟地说道:“今日为何请诸位前来,各位应该心知肚明。大王子殿下英明神武,又是正妃所出,本该是当仁不让的下任可汗。”

      “可惜啊,你们的可汗老了,失了年轻时的爪牙与头脑,竟然宠信一个女奴所生的儿子,连我这个外人都看不下去。”

      “在座各位都是好汉子,是草原上响当当的英雄,当真甘心匍匐在一个卑贱杂种的脚下吗?”

      这大约是不能忍的,因为各部族首领不约而同地露出不忿神色。

      但他们也狡猾,不肯当着何菁菁的面坦露真实心声。有人试探问道:“史斯纳……二王子殿下的生母可是出身回纥。您自称是西域王国的女王,为什么反而选择了大王子?”

      何菁菁饶有兴味地笑了。

      她一头光可鉴人的黑发染成红褐色,末端打着妩媚的鬈,脸上亦扣着金色面具,说一口地道流利的回纥语,怎么看都瞧不出中原血脉。

      “我是西域女王,也是商人,对我来说,利益远比血统更重要,”她用手指拨着发绺,悠悠地说,“我倒是想选史斯纳,可惜啊,这位二王子殿下另有合心意的盟友,并不稀罕我递去的橄榄枝。”

      “既然他有眼无珠,我也没必要上赶着往前凑,你说是吗?”

      部族首领纷纷附和,实则转着各自的心思。

      就在这时,一阵凉风涌入帐中,熄灭了案上的牛油蜡烛的,却吹不灭高悬四壁的夜明珠。

      随即,几道黑色身影裹挟在夜风中,毫无预兆地窜入大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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