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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4、更听雏凤鸣(十) ...

  •   段邱实与陈元不同,陈元性格粗豪,心里想什么都写在脸上。段邱实却是与裴济白一路性子,表面什么也看不出,上一刻言笑晏晏,下一瞬兴许就拔刀相向。

      押粮官血淋淋的尸体躺在地上,其他人一句废话不敢多说,带着掺了大半霉米烂面的粮车,灰溜溜地遁了。

      此举确实震慑住首鼠两端、心怀叵测之辈,但是从太原府重新调粮车过来,少说也要十天半个月,中途再被有心人使点绊子,月余光景都有可能。

      而眼下正屯兵云州城外三十里的北律人,显然不会给河东军这个机会。

      第一声意味着“进攻”的号角吹响时,尖锐的呼啸声划过城头,那是单梢炮拽索发力,万石齐鸣的动静。

      斗大的石块疾雨般落在城墙上,光洁坚硬的青砖扛不住这般阵仗,留下密如蜂窝的凹痕。守城将士训练有素地躲进遮蔽掩体,伤亡不算严重,却被压制得无法动弹。

      三轮炮鸣过后,城下传来震天的喊杀声,北律人挥舞马刀冲锋在前,肩上扛着高耸的云梯。他们将梯子架上城垛,然后像闻到甘味的蚂蚁一样,密密匝匝往上爬去。

      守城将士驻守边陲多年,习惯了北境芳邻的路数。北律人声势虽然浩大,却惊吓不到他们。几乎在炮响停歇的同时,将士们便从躲藏的掩体后冲出,或者用长枪掀翻云梯,或者引动弓弦、万箭齐发,将北律人潮水般的攻势打退回去。

      段邱实亲自坐镇城楼,看似镇定自若,心里却知道这一仗不好打。旁的姑且不论,城中粮食却是告了急,太原府粮车若不能及时调送过来,守城将士再精锐、再训练有素,也没法拿血肉之躯硬扛北律人的屠刀。

      “去把城中大户召集起来,这些人最是精明,家中必有存粮,”段邱实性格阴鸷,手段亦狠,丝毫不给人讨价还价的余地,“告诉他们,云州城破,他们有一个算一个,谁也逃不过。”

      “胆敢推拒者,以颍川庾氏为例,按通敌叛国论处!”

      可想而知,接到这个噩耗的云州大户是如何叫苦连天,然而叫苦也好,抱怨也罢,都是私下里的言谈,没人敢让这些不满的话语传入段邱实耳中。

      毕竟段将军“阴鸷酷烈”之名,在杀人如麻的悍将中也是数得着的。有颍川庾氏这个前车之鉴在前,谁也不想拿项上人头去试段将军的屠刀有多利。

      第一日的攻防战打得极其焦灼,北律人与和云州守军却都心知肚明,这不过是一轮试探。双方摸清了彼此的底细,随之而来的就是不死不休的白刃战。

      这一日天色向晚,凛冽朔风呼啸来去,吹不散城头的铁锈与血腥气。段邱实靠在墙根处,身上铠甲尽卸,露出的右肩肩头血肉模糊,是被北律人的弩箭所伤。

      他像是不知道疼,任由军医用匕首切开血肉,挑出箭头,口中犹不忘叮嘱部下:“北律人白日里没讨到便宜,入夜后兴许会有动作。让值夜的兄弟们警醒点,别给这帮草原蛮子可趁之机。”

      有了段将军这句叮咛,守夜将士不敢怠慢,连一只飞鸟经过都要睁大眼睛瞧清楚。他们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城外的北律军身上,因此并未留意,几个鬼鬼祟祟的黑影正贴着墙根悄然靠近。

      直到这一行人离城门不过五六丈时,守城的士兵才察觉不对,明晃晃的长枪调转过来,厉声喝斥道:“什么人!”

      偷摸靠近的人站在原地,须臾,火光闪了闪,却是一盏灯笼飘到近前。昏黄灯光映亮这一行人,都是城中数得着的大户,身后健仆挑着扁担,满面堆笑地迎上前。

      “各位军爷,草民姓张,原是得了段将军吩咐,给诸位送些夜宵过来,”领头的大户神色谦卑,腰板弯得极低,“诸位守城辛苦,草民等无以为报,只能做些吃食,还请诸位军爷莫要嫌弃。”

      段邱实逼着城中大户捐粮之事,军中将士都知道,闻言倒是去了几分疑虑。再一揭开竹筐盖子,闻到一股浓郁的面食香气,竟是新烤好的胡饼,面皮上粘着芝麻粒,咬一口外焦里酥,直往下掉渣。

      姓张的大户笑容满面地往守城将士手中塞着饼,见对方面带疑虑不肯收下,忙掰了一块塞进嘴里:“您瞧,刚出炉的胡饼,烤得焦香,正好入口。”

      他吃得香甜,那胡饼也确实很香,守城将士激战一天,入夜后还没正经用过吃食,腹中难免轰隆作响。他用力吞了两口唾沫,终于从张姓大户手中接过胡饼,张嘴咬了口。

      片刻后,用过胡饼的士兵有一个算一个,尽数头晕目眩四肢乏力,没多会儿便栽倒在地。张姓大户箭步抢上,从后扶住守城士兵,令他靠着墙根滑落,没有发出半丝声响,更未惊动城头巡视的将士。

      他左右看了看,确认没有异状,对身后招了招手。几个挑担的健仆贴着墙根摸上前,轻手轻脚地搬开拒马,就要将包铜的硬木门闩挪开。

      电光火石间,身后传来极尖锐的呼啸声,健仆甚至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一支鸣镝响箭已然破空而至,将那只手臂射了个对穿。

      健仆手指刚碰到门闩,就再也无法寸进。此人倒也是条硬汉,捂着几乎断折的手臂,鲜血井喷般溢出指缝,却愣是没发出一声嚎叫。

      与此同时,极平稳的话音自身后响起:“几位,大晚上的想去哪?”

      一众大户循声回头,只见火光当头打落,背光处站着一道颀长身影,双手负于身后,正好整以暇地看着这边。

      张姓大户心知行踪暴露,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对身旁健仆使了个眼色。如狼似虎的健仆扑向城门口,竟是要趁着守军没回过神打开城门。

      然而他们快,有人比他们还快,十来条黑影从背光处的男人身后窜出,鬼魅般缠住健仆。惨叫声迭连响起,健仆根本毫无反抗之力,风卷残云般放倒一片。

      很快,火光照亮了城门口,守军一拥而上,将几个大户以及随从健仆一股脑拿下。另有守城将士围住背光处不请自来的男人,为首的校尉握住佩刀,厉声质问:“你是何人?”

      男人宽大的氅衣下摆拂过地面,从背光处缓步走出。灯火照亮了他的眉眼轮廓,他抬手将一样物件抛来。

      校尉下意识接住,只见那是一方玄铁腰牌,正面刻了个铁画银钩的“魏”字,背面是一头狰狞欲扑的螭虎。

      大夏四境战区,只有一人以魏为姓,也只有一人会拿这样的腰牌。

      校尉悚然一震,不及细想,单膝拜倒:“末将不知魏帅驾到,冒犯之处,请魏帅恕罪!”

      半个时辰后,甲胄齐全的段邱实疾步走进大帐,就见灯火通明处立着一道长身玉立的身影。来人轻袍缓带,连佩剑也未带,乍一看不像武将,倒似是哪来的孱弱文士。

      段邱实与魏暄打过照面,此际相遇,只简单抱拳行礼:“末将甲胄在身,不能全礼,还望魏帅见谅。”

      北境虎狼兵临城下,魏暄自然不会追究这点细枝末节:“段将军不必多礼,从今日起,云州城防由我全权接手。”

      他上来一不寒暄,二不道明原委,张口就是这么一句。段邱实如遭雷击,后背寒毛瞬间奓开,一只手不动声色地摁住腰间刀柄:“魏帅此话何意?”

      魏暄仿佛没察觉段邱实通身的逼人戾气,坦然道:“魏某受裴督帅所托,前来接管云州城防,有劳段将军将云州驻防图及各级将领名单交与魏某。”

      段邱实已然将佩刀拉出半尺,冷不防听到这么一句,拔刀的动作僵在原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你说什么?”

      魏暄伸手入怀,将一枚私印亮给段邱实:“这是裴督帅私印,段将军追随他多年,应该认得出吧?”

      段邱实当然认得出,正因认识,才越发难以置信。河东裴氏与玄甲军的恩怨,他心知肚明,手握帅印的靖安侯与横空出世的新任裴氏家主,同样是杀伐决断、攻无不克的悍将,却如水火两极一样,注定不能共存于世。

      所以段邱实无论如何都没法相信,自家督帅竟会将边陲重镇——云州的驻防调度权,交到魏暄手里。

      但私印摆在眼前,那是裴济白从不离身的信物,知道的人不多,更无从伪造。

      段邱实目光闪烁,谁也不知那短短的须臾间,他心里盘算过什么:“督帅现下何处?他既脱险,为何不亲自坐镇云州?”

      “这世上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魏暄答得坦然,“士度分身乏术,便是要一劳永逸,绝了这祸根。”

      段邱实心绪激烈挣扎,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下定决断,手扶佩刀单膝拜倒:“既如此,云州军上下甘愿听从魏帅调遣!”

      ***

      这一晚的变故很快查清,原是城中大户不满段邱实征粮之举,又想给自己留条后路,便商议了偷溜出城,趁夜潜入军中面见北律统帅,献出一条“里应外合”的计谋,顺带给自己挣一个投诚之功。

      依照段邱实的手段,当下便要将这几个意图投敌的城中大户拖出去砍了,再将人头悬于城楼示众。
      然而魏暄阻止了他。

      “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他意味深长地说,“魏某本就想做一出戏给北律人看,如今有人代劳,何乐而不为?”

      都是久经沙场的悍将,段邱实不必深思便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魏帅是想开门揖盗?”

      魏暄揽紧大氅,衣襟处鼓鼓囊囊,探出一团雪白的猫儿脑袋。那狸奴精乖得很,三两下爬上魏暄肩头,两条后腿蹲坐着,伸舌舔着自己粉白的绒爪。

      段邱实瞧得目瞪口呆,不明白靖安侯守城带只猫是何路数。魏暄却习以为常,将猫儿从肩头薅下,小孩一样抱在怀里,在脊背上顺了顺毛。

      “北律人未尝不忌惮云州驻军,若能不费一兵一卒拿下云州,何乐而不为?”难为靖安侯抱着一头狸奴,还能摆出举重若轻的大将风范,“这前半场已经演完,后半场还需段将军配合。”

      于是五更时分,一行黑影悄无声息地溜出云州城,打头的还是那张姓大户。只是他脸色苍白、身形僵硬,坐在马背上像个关节锈钝的木偶人,牵动傀儡的线绳却是牵在身后城楼上的靖安侯手里。

      谁也不知这一行人入了北律军营后说了些什么,在他们离去后,北律大王子史思摩独自坐在帐中,对着眼前摊开的云州驻防图沉吟不语。

      他麾下第一心腹史尽忠走进帐中,带起的寒风晃动牛油蜡烛,火光倏忽跳跃了下。

      他拜倒案前,沉声回禀:“城中暗桩传回消息,已然将云州驻防摸清十之八九,与那张姓粮商所呈的驻防图基本都能吻合。”

      他抬起头,眼底闪着诡亮的光:“此人甘愿为殿下驱使,献出城门,是长生天在庇佑我们!殿下,您一定能拿下云州城,完成可汗多年来的心愿!”

      史思摩眼底却沉着阴霾:“父汗的心愿,有我完成。我的心愿,谁能完成?”

      史尽忠意识到什么:“是王庭又出了变故?”

      史思摩从案头捡起一卷羊皮纸,递给史尽忠。后者还没接过,先看到蜡封上象征“十万火急”的印鉴,瞳孔微微一缩。

      他手脚飞快地拆开信卷,只粗略扫了眼,神色瞬间变得凝重:“可汗处置了忽律部族长?这、这已经是第三个了吧?”

      史思摩坐在烛光照耀不到的暗影处,天皇贵胄的草原骄子,此刻阴郁的像一个幽灵。

      “忽律部是草原上最富庶的部族,当年可汗上位,忽律族长可是立下过汗马功劳,”史尽忠越想越不对劲,“最重要的是,您迎娶了他的女儿。可汗选在这时处置忽律族长,真是冲着忽律部去的?”

      这不仅是史尽忠的疑问,亦是横亘史思摩心头的阴霾。仔细回想起来,似乎是从去年年初,玄甲军踏平回纥王都开始,可汗的行事就一日怪异过一日,为人也春温秋肃,难以捉摸。

      “这两个月,可汗大肆诛杀各部首领,其中大部分都是殿下的追随者,”史尽忠忧心忡忡,“反倒是二王子史斯纳,越来越得可汗器重。”

      “听说这回可汗病重,都是二王子在身边照顾,寻常巫医侍从谁也不许近身。反倒是殿下,被可汗调来中原攻打云州。”

      “要是王庭发生变故,二王子就能名正言顺地接任可汗之位。到时,殿下就算打下云州城又能怎样?用中原人的话说,还不是给那个卑贱的杂种做了嫁衣!”

      史思摩闭上眼,沉声喝道:“够了!”

      史尽忠应声闭嘴。

      史思摩是聪明人,史尽忠能想到的,他当然不会遗漏。攻克中原是他毕生的志向,但是这一刻,他只想尽快赶回王庭,将云波诡谲的局面掌握手中。

      可他同样明白,自己亲领五万铁骑南下,若是一战不接就仓促北归,定会被有心人抓住把柄穷追猛打。
      到时,局面只会更凶险,更不可控。

      “必须尽快拿下云州城,”史思摩睁开眼,眼神钢铁般不可撼动,“然后,立刻启程赶回王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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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更听雏凤鸣(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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