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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3、更听雏凤鸣(九) ...

  •   裴济白所受毒伤不轻,毒箭并未射中要害,其上所淬的猛烈毒性却令他半边胳膊动弹不得。如果不是甄小神医及时剜肉引血,放出毒素,新上位的裴氏家主已经成了荒山野岭中的一条亡魂。

      他醒时是天明时分,临时搭的帐篷不够严实,寒风从各个角落透入。守着篝火的男人大约觉得冷,身上裹着水貂里的大氅,膝头搭着玄素锦裁成的薄毯,毯子底下鼓鼓囊囊,探出一只雪团似的猫儿脑袋。

      裴济白毒血放出七八成,除了中箭的左胳膊不便挪动,其他已无大碍:“……魏帅?”

      魏暄偏头看他,眼底不见情绪起伏:“醒了?”

      裴济白吃力地撑坐起身,可恨那靖安侯一双眼长来喘气用的,一点没有上前帮忙的意思。

      他与简陋的行军床较了半天劲,好容易坐起身,隐忍痛楚问道:“北律人呢?”

      “走了,”魏暄说,“史尽忠旁的不行,跑的倒是挺快,但凡他慢上半步,人头便要交代在这儿。”

      他边说边说转动手中树枝,尖利的枝杈上穿着一只腊鸡腿,皮肉烤得滋滋冒油,引来狸奴娇声媚叫。

      魏暄“啪”一下打开跃跃欲试的猫爪,撕了外焦里嫩的肉条喂进猫儿口中。狸奴吃得有滋有味,就地翻了个身,将柔软无害的雪白肚皮送到衣食父母指掌下。

      魏暄撸着猫儿,就听裴济白道:“河东军伤亡如何?”

      “阵亡六十三,负伤近百,其中三十二人重伤,”魏暄道,“你身边的裴靖中了一箭,万幸没中要害,将养一阵就没事了。”

      这于裴济白而言已是伤亡惨重,他脸色阴郁,艳色摄人的眉目间横亘着一段阴翳。

      “魏某有一事不明,”魏暄缓缓地说,“你麾下有八千龙虎营,就算北律人通过某种途径得知你的行踪,也不至于伤亡至此。”

      “所以,裴三郎君……不,裴督帅,是什么理由让你仅率五百轻骑,就敢独闯北律人的天罗地网?”

      裴济白沉默片刻:“有水吗?”

      他其实想说的是酒,话到嘴边想起眼前之人是出了名的自律极严,坐镇军中从不饮酒,这才临时拐了个弯。

      魏暄从腰间解下水囊,隔空丢给他。穿在树枝上的腊鸡腿却一点没舍得分享,除了喂猫,全送进自己嘴里。

      裴济白没跟他一般计较,仰脖灌了口凉水,从胸臆深处吐出一口郁气:“十日前,我收到六百里加急战报,得知北律南下,意在云州。与此同时,留守太原府的暗桩也传来密信,称我那留在别院的嫡母与嫡出七弟私底下与北律暗桩串联勾结。”

      靖安侯亦是兵法大家,很容易理解了裴济白的思路:“所以,你玩了一手暗度陈仓,明面上仍然坐镇龙虎营,实则轻车简从,领五百轻骑先行返回河东境内,意图给你那嫡母和嫡出亲弟一个……惊喜?”

      裴济白自嘲一笑。

      “谁知赶路至此,先是遭遇山石滑坡,封了山道,又被突如其来的暴雪阻住去路,”他淡淡地说,“如今回想起来,暴雪拦路或是意外,但山石封道绝非巧合那么简单。”

      魏暄深深赞同。

      “北律人以有心算无心,伏击于此,就是要杀你一个措手不及,”他将烤好的鸡腿片下,夹进烤好的胡饼里,慢条斯理地咬了口,“北律人蓄谋已久,这就是个连环套。”

      这二位立场称不上一致,于兵事一道却所见略同,眼神交汇间便已达成共识。

      这一套阴谋环环相扣,从魏暄回京开始就初见端倪:借由颍川庾氏一案陷害靖安侯,将驻守京郊的玄甲前锋营树成众矢之的;再以“勤皇”为名,以权势名利为诱饵,将裴氏新任家主引至京城。

      若是这两位军方重磅人物拼个你死我活固然最好,即便不能,幕后之人也准备了后手。

      “北律南下,裴家人勾结外敌,两条消息但凡坐实一条,你都无从选择,势必要星夜兼程赶回河东,”魏暄慢条斯理地分析道,“先以摩尼刺客为前哨,力求一击必中。若是不成,再于途中设伏,河东军刚经历一波刺杀,势必军心涣散,若再遭遇伏击,结局可想而知。”

      他们几乎算准了裴济白的每一步,唯独漏了两点:没想到裴济白重伤之下依然能坐镇军中,以及靖安侯的出现。

      “我欠魏帅一条性命,”裴济白坦然道,“日后魏帅但有差遣,只要于河东裴氏无碍,裴某义不容辞。”

      这是拉拢人心的好机会,魏暄却轻轻放过了:“不必,魏某只是还裴督帅当日京郊的人情。”

      他话音顿住,又补了一句:“裴督帅纵然要欠,债主也不是我。”

      裴济白先是一愣,旋即想起某位天马行空的长公主殿下,突然悟了。

      “听说当日除夕宫宴,魏帅能全身而退,全靠万国城庇佑……有意思的是,这万国城正是长公主殿下力主建造的,”他分明是刚刚脱险,此刻却往后一靠,似笑非笑地调侃起魏暄,“裴某还听说,魏帅人在万国城下,忽有火凤神鸟飞临降世,禁军和戍守万国城的番胡侍卫以为神迹,跪地叩拜不已。”

      “裴某却想知道,这神迹为何早不降临晚不降临,偏偏在魏帅遇险时降临?”

      魏暄神色如常:“那自然是长公主殿下运筹帷幄,事先部署妥当,及时救魏某于水火之中。”

      裴济白:“……”

      魏暄神色太自然,秀恩爱的姿态太高调,他被狗粮猝不及防地塞了满嘴,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沉默片刻,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个被自己忽略许久的事实:“你和长公主殿下……”

      魏暄打断他:“与其关心我与长公主殿下,士度还不清楚,当务之急是什么?”

      “士度”是裴济白的字,除了前任裴氏家主——也就是裴济白的亲爹裴康偶尔称呼一声,几乎形同虚设。

      军中将领是不敢直呼三郎君表字,身份地位相当的同龄人,又不屑裴济白生母出身。待得裴济白继任裴氏家主,正式统领七万河东军,更没人敢与之平辈论交。

      满打满算,眼前亦敌亦友的靖安侯竟是除了亲爹以外,第一个直呼表字的平辈。

      有那么一刹那间,裴济白仿佛听到那两个字在胸口激起回响,他不作声地回味须臾,才若无其事道:“煦之以为呢?”

      他没对魏暄的示好之举做出回应,一个“煦之”已经足够说明态度。

      “北律人有备而来,又是刺杀又是伏击,便是要取士度性命,置七万河东军于群龙无首境地,”魏暄揽紧大氅,又在猫儿柔软的厚毛上顺了两把,“他们心机算尽,想必早已备好后手,士度何不遂了他们的心意?”

      都是聪明人,不必把话挑明就能领会彼此的意思。

      裴济白若有所思地眯紧眼。

      ***

      魏暄判断裴济白遇袭并非简单的遭遇伏击,背后还有引而不发的天罗地网,他的预感是正确的。

      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下,不过短短数日,“裴济白遇刺身亡”的消息已然席卷河东境内。与此同时,一拨黑衣人悄无声息地潜入太原府西郊别庄,将软禁其中的裴康遗孀与嫡出七郎君接应出。

      这位裴太夫人出身河东名门柳家,与裴康门当户对,刚成婚那会儿也过了一阵如胶似漆的恩爱日子。奈何裴康风流成性,没两年腻味了原配,开始左一房右一房地往府中娶妾室。

      裴太夫人未出阁时,也是金尊玉贵的世家贵女,何曾受过这等委屈?刚开始没少与裴康争执,还曾搬出娘家逼迫裴康让步。一来二去,夫妻感情就此变淡,到后来干脆分院居住,十天半个月也难得见上一面。

      如果只是被丈夫冷落,裴太夫人或许还能忍耐,她出身世家,自有贵女傲气,不屑与身份卑微的妾室争风吃醋。更何况,她的儿子是嫡出,继承家业理所应当,只要按部就班,自有扬眉吐气的一日。

      但她忘了,裴氏麾下“家业”不光是钱财田地,还有一支驻守河东的强军。她更没想到,凭空杀出一个裴济白,非但文武兼修出类拔萃,更于三年前北律围京一役中崭露头角,自此得了圣人眷顾,被内定为下一任裴氏家主。

      裴太夫人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她哭过、闹过,甚至找了娘家向裴氏施压,但是都没用。河东裴氏与寻常世家不同,他们不是娇养京中的绵羊,而是与恶邻为伴的狼群。嫡庶之分固然重要,却更需要能于乱世支撑门楣、统领群狼的狼王。

      从裴济白纵横乱军,救下神启帝的一刻起,他继任家主的位子便已不可动摇。

      “是那个卑贱的庶子抢了你的东西!你才是尊贵的嫡子,裴氏当之不让的继承人!总有一天,你要把被他夺走的东西重新夺回!”

      在被软禁别院的日子里,裴太夫人一遍一遍重复这番话。她将愤怒化作毒汁,灌注给自己的孩子,却从未仔细想过,那个今年还未加冠的少年是否担得起裴氏与七万河东铁骑。

      于是,当那自称能助她夺回裴氏权柄的神秘人找上门时,她明知对方用心不纯,还是一口答应合作。

      她不是不知道那神秘人背后多半有外族势力,也很清楚自己这么做形同叛国。但她除了柳氏女和裴氏妇,还是一个母亲。

      “有阿娘在,谁也夺不走属于你的东西,”她抱住自己刚满十五的儿子,用力之大,就像抱住自己这辈子仅有的意义,“该你的,阿娘一定会帮你一样一样夺回!”

      似乎连命运之神也格外眷顾这对饱受冷待的母子,就在裴太夫人与来自草原的神秘人物见面后,“新任裴氏家主遇刺身亡”的消息就在河东境内不胫而走。太原府内人心惶惶,被裴济白铁腕压下的族人宗亲却是心思浮动。

      在裴太夫人的运作下,“请太夫人和七郎君出面主持大局”的声音越来越响亮,她毕竟是世家贵女,娘家柳氏是不逊于裴氏的河东大族,底蕴深厚非寻常家族可比。有嫡出正妻的名分,又有娘家的支持,太夫人很轻易便在裴氏内斗中占据上风。

      但是到了世家势力难及的军中,便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我不知道什么七郎君还是嫡出庶出,我只知道,老督帅将七万河东军交到三郎君手里,朔州也好,其他州郡驻军也罢,只认三郎君一人!”

      面对裴氏本家派来的使者,朔州驻军中郎将陈元态度极其强硬,没当场将人赶出去,已是看在已故节度使裴康的情面上:“说什么督帅遇刺身亡……只要没看到尸首,我姓陈的就不认!”

      “多少生关死劫督帅都闯过来了,我就不信,区区几个刺客,能把督帅怎样!”

      其他州郡驻军将领也是差不多的态度,要么嘴上客气,实则什么也不肯应承,要么将不屑一顾摆在台面上,直接给使者一个没脸。

      消息传回裴氏本家,裴太夫人几乎气疯了,她无法接受在一众河东将领眼中,自己嫡出的亲子连一个卑贱娼妓所生的庶子都比不过,激愤恼怒之下,将案上一套崭新的邢窑茶具挥倒在地。

      “不知好歹的东西!”她忘了世家贵妇的气度,难得破口大骂起来,“那个娼妓之子给他们灌了什么迷魂汤!放着正经的嫡子不搭理,非要去捧那个庶子!真是有眼无珠!”

      彼时,来自草原的神秘人就端坐一旁,捧着新熬煮的茶汤慢慢品尝。他其实喝不惯中原清苦的茶味,更偏爱用茶砖煮出的奶茶,但中原人显然不这么想。

      “总有一天,”他默不作声地想,“总有一天,这里会变成我们的牧场,草原的勇士会挥舞皮鞭,在这里牧马放羊。到时,这座中原城池就会有喝不完的奶茶与吃不完的牛羊肉。”

      然后他放下茶盏,露出饶有深意的笑容:“那是他们没明白形势,以为自己手握重兵,有足够的筹码与裴氏本家叫板,却没想过,本家是他们的根。如果没有根系源源不断地提供养分,再繁茂的大树也只有枯萎的份。”

      裴太夫人心念微动:“你的意思是……”

      “今年冬季不好过,河东好些军屯收成欠佳,越是往北,粮食越不够吃,全靠太原府居中调度,”神秘来客悠悠地说,“他们的命脉都掌握在您手里,您有什么好怕的,他们又有什么可傲慢的?”

      裴太夫人被他一语点醒,眼底神色冷戾。

      这一年确实年景欠佳,北边诸道,从河东到河西,没一个能跑掉。河东虽是产粮丰盛之地,也开垦了不少军屯,军中将士战时练兵平时屯田,攒下了不少家底,却架不住这两年战事频发,好容易积攒的老底几乎被掏空了。

      幸而太原府官仓还撑得住,每隔两三个月,便有一批粮车运往北境战区,这一日就是运粮的日子。

      云州守将姓段,复名邱实,脾气与陈元不同,是个内敛阴沉的性子。他亲自验看粮车,对一旁满面堆笑的押粮官视若无睹,径直抽出佩刀,一刀捅进装米粮的袋子里。

      随着刀锋抽出,粮食流了满地,其中竟有一大半是霉米烂面,混杂了石子沙砾,根本无法入口。

      “听说当年阳和关外,玄甲军惨败,便是断送在军粮上,想不到,同样的伎俩还能再用第二遍,”段邱实神色阴沉,像是在笑,眼底却一片森寒,“还是说,在尔等眼里,我比靖安侯更好说话?”

      押粮官似乎想说什么,段邱实却没给他机会,长刀再次挥出,径直没入血肉。

      押粮官睁大惊恐的眼,最后一个意识是听到段邱实冷冷地说:“……去把粮车换了新的,再有下一次,这便是榜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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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章 更听雏凤鸣(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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