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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2、更听雏凤鸣(八) ...

  •   河东不比关内平坦,境内山道崎岖、茂林掩映,即便是一支轻骑兵,也能轻而易举地掩去行踪。

      玄甲军眼下就在这条崎岖山道上全速前进,他们仿佛一道旋风、一股洪流,速度极快地奔涌而过,却几乎没发出什么声响。

      何菁菁一手设计出的马车在这一刻体现出它的强大和远超时代的先进,改进过的车身虽然坚硬沉重,行动却并不迟缓。包裹车轮的皮革与加固车辕的弹簧将车身颠簸降到最低,即便是全速行驶过山道,坐镇其中的靖安侯也并不觉得颠簸。

      他下意识去摸腰间佩剑,伸手却扑了个空,这才想起自己现在还是“病患”,车里没有兵刃甲胄,只有一头据说是什么圣兽、实则撒娇很有一手的狸奴。

      此时天色已黑,玄甲精锐极为谨慎,赶路之际也未曾点亮火把。马车里一片漆黑,魏暄干脆微微阖眼,凭记忆勾勒河东舆图。印象中,这一段山道过后便是驿站,亦是从京城赶往云州的必经之地。如果要沿途设伏,倒是一处不错的地点……

      魏暄倏尔睁眼,沉声下令:“斥候先行,沿途探查敌情,若有异动随时来报!”

      崔绍一直护卫马车左右,闻言立刻应下。命令层层传递出去,原本旋风一般的急行军速度顿时缓下。

      片刻后,两骑斥候飞速驰回,同时呈送到魏暄手中的,还有前方两股骑兵交手的军情。

      魏暄沉吟片刻,走下马车,在亲兵的护卫下往山麓高处而去。

      山麓东北是一片开阔谷地,居高眺望能瞧见火光晃动,厮杀声裹挟在长风中传来。这样远的距离,又是黑夜,原本并不容易分辨交战双方的身份,但魏暄身怀神器——他对陆钊伸出手,后者瞬间会意,将一只精铜铸造的圆筒递到自家主帅手中。

      那是何菁菁一手设计的“千里眼”,虽不至于望出千里,却能将三五里内的距离缩地成寸,收纳在打磨平整的琉璃圆片中。

      透过“千里眼”,魏暄轻易认出交战双方是北律轻骑和河东军,并且都是熟面孔:北律军的将领是史思摩的心腹部将史尽忠,河东军主帅则身披银甲,脸上扣着狰狞的青铜鬼面。

      “是裴济白,”崔绍只看了一眼,便肯定地说道,他曾在战场上与这位新任裴氏家主打过照面,对他的作战风格十分熟悉,“出手比我上回见他慢了,力道也有所不足……要么是他耽于酒色、战力下降,要么就是有伤在身。”

      魏暄从他过分冷静的语气中听出一丝“看戏”的意味,不甚赞同地睨了他一眼:“我应承过裴三郎君,不管裴康做过什么,皆与河东裴氏无关。”

      崔绍冷哼一声:“我也没说什么。再者,伏击河东军的是北律人,跟咱们可没关系。”

      魏暄便知他对河东裴氏的心结没那么容易解开,幸而崔副将还算知道轻重,不待见归不待见,总不至于背后捅刀坏了两边交情。

      崔绍知道魏暄不会袖手旁观,既是因为当初八千前锋营撤走,裴济白按兵不动,实则不着痕迹地放了他们一马。以魏暄的为人脾性,绝不会恩将仇报。

      也因为直到此刻,魏暄依然是“四境统帅”。

      只要他手握帅印,肩上还压着沉甸甸的半壁社稷,就不会放任外敌肆虐山河、屠戮生民。

      与北律轻骑激烈交锋之人确实是裴济白,他原是受朝廷征召前来“勤皇”,却无意插手京中世家与靖安侯的恩怨。本以为玄甲军前锋营安然返回河西,这场闹剧便算落下帷幕,不曾想瞧热闹瞧到最后,自己也成了“热闹”里的人。

      他比魏暄早几日收到北律南下的消息,当即下令拔营返回河东,不料归途之中遭遇暴雪,山路受阻,生生在驿站耽搁了两三日,期间撞见一支同样为暴雪所困的“河东游骑”。

      这行人说的是地道的河东口音,随身亦有河东军腰牌,举止言谈毫无异样。当裴济白麾下的河东亲兵放下戒备、安排值夜时,这伙“自己人”却猝不及防地亮出屠刀,且目标明确——直奔河东军主帅而去。

      裴济白警觉不差,第一时间做出应对,奈何这帮人并非寻常轻骑,而是训练有素的摩尼刺客。他们的手段也绝非拔刀冲锋那般简单,下毒、迷药、暗器轮番上阵,终于破开亲兵防线,对裴济白造成重创。

      裴济白不仅是新任裴氏家主,更是七万河东军的军心所系,纵然泰山崩于顶,只要一息尚存,就不能露出伤病之态。他本想强忍毒伤,待得赶回云州再作计较,谁知北律人以有心算心,早在他们必经途中设伏,河东军刚一露面,就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然而河东军委实精锐,扛过最初的混乱后,立刻站稳脚跟,将负伤的主帅滴水不漏地护在中间。

      裴济白却也有脾气,纵横沙场多年,从未吃过这么大的亏,一时打出火气,连所中毒伤都暂且搁置一边。

      长风呼啸,杀声震天,他拔出腰间佩刀,刀锋反射星辉,在青铜鬼面映照出一条雪亮道子。

      “——全军攻击!若有畏缩不前者,斩!”

      河东军信仰裴济白,就如玄甲军信仰魏暄,但凡是从主帅口中说出的谕令,必定被坚定不移地执行到底。他们汇成一股,好似一把无坚不摧的尖刀,北律轻骑一层层冲上前,却如朽木一般,被刀尖层层捅穿。

      北律人却并不慌张,仗着兵力占优,在外围拉起包围圈。他们笃定而从容,仿佛握着制胜的筹码,这“筹码”就是裴济白所中之毒。

      那是来自西域的毒物,毒性猛烈,见效极快,拖得时间越长,裴济白的境况就越凶险。

      一众河东精锐沙场搏命、肝脑涂地全靠自家督帅这根主心骨撑着,一旦裴济白倒下,胸臆中的这口气也就散了。北律人和新任裴氏家主都很清楚这一点,一边要撕碎防线、突围而出,另一边却要咬死敌军、拖延时间,两拨人马就像针锋相对的矛与盾,只一个照面就掐了个你死我活。

      事实证明,北律人的策略十分正确,随着时间推移,裴济白面具下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后颈滑落涔涔冷汗,在铁甲上凝起一层单薄的霜花。

      他猛地捂住胸口,纵然一再隐忍,还是倾身喷出一口黑血。因为太过用力,手背撑起狰狞青筋,气息之急促仿佛胸口藏着一个破旧风箱,越是用力喘息,越是喘不上气。

      护持一旁的裴靖瞧出不对,立刻纵马上前:“督帅,没事吧?”

      裴济白摇了摇头,然而下一瞬,他像是再也支持不住,闷头栽落马背。

      裴靖大惊失色,眼疾手快地拉住他,总算没让自家督帅五体投地。然而这边的动静还是吸引了交战双方注意,北律人激战多时等的就是这一刻,当即有人纵声高喊:“裴济白已然伏诛!河东军放下兵刃,降卒不杀!”

      这一招端的是又狠又毒,河东军果然乱了阵脚,不过片刻,已被北律人抓住战机。他们好似盯住猎物的狼群一般,将河东军层层包抄、层层围剿,漫天匝地的大网瞬间成型,要将河东精锐剿杀于此!

      裴靖的冷汗瞬间下来了,他入伍多年,从未陷入过如此险恶的境地,眼看包围圈不断合拢,他下意识想到的并非自己的生死,而是如何将裴济白平安无事地送出去。

      就在这时,不知是谁射出一道冷箭,箭矢带出尖锐的破空声,直奔裴济白而来。千钧一发间,裴靖不顾一切地扑上前,用血肉之躯替他挡下这一箭。

      箭头毫不留情地钉入血肉,血花飞溅于夜色中,裴靖悄无声息地倒在地上。

      第一个撕开河东亲兵防线的北律人迫不及地待冲上前,他太兴奋了,已然将河东军主帅的人头看作自己的荣耀和勋章。就在他高举马刀,即将斩落之际,远处传来极凌厉的呼啸声,一只精铁长箭不知从何飞来,带着横扫睥睨的锐气,狠狠钉入那只手臂。

      北律人惨呼一声,马刀拿捏不住,呛啷掉落在地。他目眦欲裂地抬起头,看到俯冲而下的滚滚洪流。

      魏暄效仿了北律人的战术,三百轻骑从高处冲下,以势不可挡的锐意楔入北律军阵。与此同时,每匹马的尾巴上都系着树枝,冲锋之际扬起残雪,夜色中远远望去仿佛有千军万马奔袭而来。

      这一招的确让北律人吃了一惊。仓促间以为河东军洞悉了他们的伎俩,调了援兵前来。待得看清这只援军的旗号,慌乱瞬间化为愤怒。

      论及北律人最痛恨的中原将领,靖安侯魏暄绝对当仁不让地高居榜首,连常年驻守河东的裴济白都要退出一射之地。这不仅是因为老靖安侯魏度曾经横扫草原,在北律人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阴影,更因为“靖安侯”三个字象征着大夏军方的一杆旗帜,只要有这根主心骨镇着,中原山河就是不可撼动。

      愤怒的北律人第一时间弃了裴济白,朝着打出玄甲军旗号的轻骑冲锋而去,殊不知此举亦在魏暄意料之中。从他打出旗号的一刻起,便是将自己树成靶子,北律人的恨意化成锋锐冷箭,要将他千刀万剐,他却安之若素,分毫不乱。

      直到北律人相距不过二三十步,他才不慌不忙地下达命令:“变阵!”

      早有准备的轻骑慢下速度,阵列出现缺漏,从中补上的却是一只北律人从没见过的队伍。下一瞬,伏击河东军的北律人体会到不久前同伴的肝胆俱裂,弹丸与火光潮水般推出,将打头两排北律前锋掀翻在地。

      何菁菁亲手设计图纸的火铳远比真实历史上粗陋的火器更具威力,燧发点火装置省去了累赘的火绳和火门,类似左轮的设计更让火铳能在短时间内接连发射弹丸。若不是魏暄下令,打完三轮即刻退下,一干生力军恨不能将战场化作狩猎场,用弹丸与火药发泄出对狼群的愤恨。

      北律人再如何凶悍,也无法用血肉之躯对抗连珠火铳,一时间,攻防调转过来,他们仿佛被巨浪驱赶的鸭子,原本严整的阵列无可避免地出现破绽。

      史尽忠能被史思摩列为心腹,悍勇固不可少,该谨慎的时候也绝不含糊。他不知玄甲军从哪弄来一批神兵利器,却知道今晚无论如何不可能取得裴济白项上人头,掂量片刻,果断下达命令:“撤退!”

      北律轻骑训练有素,方才杀得凶狠,如今也退得干脆。崔绍无意追赶,忙着命人打扫战场、救治受伤将士,又就地安营扎寨,将毒伤发作的裴济白抬进营帐,请来甄小神医看诊。

      甄小神医与甄秉行虽是兄弟,行事为人却大相径庭。哪怕靖安侯当前,他也未曾露出怯态,反而有些旁若无人的倨傲,搭完脉后,便不容置疑地吩咐道:“我要施针,闲杂人等退出帐外。”

      此时守在帐中的人不少,除了魏暄及身边亲卫,裴济白的亲兵也在其中。他们知晓自家督帅和玄甲军的恩怨,本来并不放心将裴济白独自一人留在帐中,但玄甲军刚刚救下所有人性命,裴氏亲兵都是好汉子,做不出用恶意揣度恩人的龌龊事。

      他们相继退出帐外,魏暄和崔绍落在最后。崔副将盯了魏暄两眼,见自家主帅来得匆忙,连大氅也没穿,于是将自己外袍脱下,披上魏暄肩头。

      魏暄:“我不冷。”

      他是真不冷,河东气候再不宜人,也比常年苦寒的河西之地好上许多。这些时日,魏暄在车中将养,滋补气血的汤药流水般灌下,自觉好了七八成,连冬夜寒风都不再冰寒刺骨。

      崔绍却不这么认为,摁了摁他肩头:“穿着!长公主殿下临走前特意交代了,让末将好生看顾督帅,您要是有个什么,长公主殿下非撕了末将这身皮不可。”

      魏暄不说话了。

      他明白崔绍的忌惮从何而来,就像他对着何菁菁也很难说出“不”字,区别在于崔副将是出于对强者的敬畏,而他则是忌惮那女子临走前的威胁。

      再敢拿自己性命扔响听,我就不要你了!

      魏暄不确定何菁菁是真这么想还是单纯放狠话,但他一点不想拿这个去赌,只要想到那顽劣公主对着别的男人媚眼如丝、左拥右抱,他就气血上涌,将向来冷静的头脑煎烤得灼热发烫。

      “北律人有备而来,伏击裴济白绝非巧合,”他转了话题,试图用正事分散注意,“一次或许是巧合,但接连两次绝不可能是凑巧这般简单。”

      再一再二不再三,当北律人一再洞察大夏内部动向,并提前设下伏击时,再迟钝的人也该意识到,朝廷内部有人与外族暗中勾结。

      “当初裴济白巡察边防,亦是遭人出卖行踪,才被摩尼教王挟持,掳劫至鄂多察,”魏暄沉声道,“如今不过是故技重施,对‘那位’而言不算什么难事。”

      崔绍与他交换过眼神,于心照不宣间洞悉了“那位”的身份——当朝恒王,何元微。

      “幸好长公主殿下当机立断,铲除了恒王羽翼,”再一次地,崔绍发出感慨,“否则,这么一个祸根蛰伏在朝堂上,后果不堪设想。”

      魏暄深以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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