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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更听雏凤鸣(七) ...

  •   第一个扑到马车前的黑衣人举起弯刀,朝着车中之人砍去,然而刀锋尚未斩落,就被从后飞来的袖箭洞穿后心,身体像一截朽烂的木头,直挺挺地栽倒在地。

      他的死亡没能震慑后来者,同伴们踏着他的尸体上前,不要命的攻势好似潮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地冲击着马车。

      崔绍双目赤红,不顾一切地冲向马车。本已溃散的北律骑兵却在这时杀了个回马枪,他们不计生死,只是用性命和身体拖住玄甲军,令他们腾不出手驰援车中的魏暄。

      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刺杀,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靖安侯埋骨此地!

      只要能将魏暄拖下黄泉,哪怕所有人葬身于此,也是足以载入史册的大胜!

      五六柄弯刀同时砍向马车,车里突然传出一声甜腻柔媚的“喵呜”,一直乖巧蜷缩在魏暄怀中的狸奴毫无预兆地扑出去,用尖牙和利爪拨动车壁垂落的一截线绳。

      魏暄原以为那是单纯的装饰品,没曾想线绳拨动的一瞬,车壁内部传出机括扣合的“轧轧”声。

      刹那间,车门和两侧车窗同时放下挡板,那是由材质上乘的精铜铸造而成,莫说弯刀,便是火铳也难以打透。偌大的车厢成了密不透风的金属堡垒,坚硬的外壳令它毫无破绽,短时间内根本无法从外攻破。
      而这只是刚开始。

      混乱中,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散开”,护卫马车抵御来敌的玄甲亲兵下意识照办。紧接着,挡板撤开,车身四壁开出箭孔,早已上弦的弩箭呼啸射出,不分敌我地横扫四方。

      亏得方才那位嗷一嗓子,玄甲军于千钧一发间扑了出去,及时躲过这一遭箭雨。北律骑兵与不知来历的杀手却没这般好运,由车中机械触发的弩箭远比人力强悍,轻而易举撕裂血肉之躯,半空好似下起一阵血雨,腥味裹挟在长风中,攘得漫天皆是。

      这一回,北律轻骑和杀手再无迟疑,如来时一样迅如疾风地撤退。崔绍带人装模做样地追赶一阵,便退回到马车四周,围着密不透风的堡垒来回转悠,硬是不知从何下手。

      万幸一旁有“高人”指点,方才提醒玄甲亲兵躲闪的火铳兵走上前——这人却是一副生面孔,原是何菁菁特意留下以防万一,不曾想当真派上用场。

      此人自称姓甄,名秉行,与甄小神医乃是一对兄弟。他为人内敛,对靖安侯亦是不假辞色,只因何菁菁临行前叮咛了,才尽心尽力地守在魏暄身边。

      崔绍与之同行一路,拿不准这位脾性。但他知道,方才若非这位“甄将军”出手相助,玄甲军虽不至于被北律轻骑的冲锋打乱阵脚,却也没那么容易夺取主动。

      “多谢甄将军相助,”他诚心诚意地道了谢,又请教道,“敢问将军,这马车……该如何是好?”

      甄秉行不爱说话,为人倒也不算倨傲,对崔绍回了一礼才道:“机括藏于马车内部,顶棚处有一机括,原是操控挡板伸缩用的。”

      他话音落下,马车内壁再次传来机括扣合的动静。一众玄甲精锐如临大敌地散开,只听“咔咔”两下,却是车窗与车门挡板收回,露出端坐其中的靖安侯。

      崔绍长出一口气:“督帅,没事吧?”

      话音落下他就后悔了,只见自家督帅舒舒服服地倚着软褥,怀里蜷着那只粉团似的猫儿,看着不像刚经历一场激战,倒似是出门郊游来的。

      魏暄抬手顺着猫儿背脊,对甄秉行欠身致谢:“有劳甄将军。”

      甄秉行抿了抿唇,旁人只道他性格古怪,却不知这位原是边民出身,这辈子就没和达官贵人说过几句话。乍然面对当朝权臣,甄秉行面上虽不至于露怯,握着佩刀的手却紧了又紧,不自觉地抠着皮鞘。

      “此地不算安全,天也快黑了……咱们还是尽早赶路,寻一开阔地带扎营落脚,”甄秉行话说得利落,眼皮却微微垂着,盯着自己蒙尘的靴尖,仿佛上面开了一朵妖娆的红桃山茶,“北律人虽然退了,难保不会卷土重来,还是小心为上。”

      这话是正理,魏暄和崔绍自然没有意见,一众玄甲亲兵迅速打扫干净战场,护卫着自家主帅离去。

      魏暄人躺在车里,脑子却未放空,思忖片刻,干脆将甄秉行请上车,好言好语地寒暄闲聊。

      车厢足够宽敞舒适,坐两个人也不嫌拥挤。只是甄秉行久在边境,没少听闻靖安侯威名,却不想因缘际会,与传说中的“大夏军神”共乘一车,藏在袖中的手指抠了又抠,两条腿不敢肆无忌惮地摊开,只能委委屈屈地盘在一处。

      魏暄瞧着有趣,语气越发和煦,虽然中气不足,自有一股抚慰人心的力量:“原来甄将军也是为长公主殿下所救。”

      他习惯了称呼长公主,即便明知那丫头的身份远比一个金尊玉贵的公主复杂,一时半会儿也改不过口。
      甄秉行点了头,神色略微自如些:“殿下大恩,末将没齿难忘。”

      魏暄笑了笑,抚摸着怀中狸奴,不动声色地开始套话:“殿下胸有乾坤,未雨绸缪,早早将甄将军等一众豪杰收纳麾下,才能于乱世之中力挽狂澜——我观将军手中火铳,还有这辆马车,都不似寻常之物,莫非也是殿下手笔?”

      甄秉行不知是天性如此还是得了何菁菁叮嘱,对靖安侯全无戒心,人家问什么就据实回答:“主子时有些常人想不到的念头,这火铳能崩石裂木,马车以精铜铸造,夹层设有机关箭槽。不过与朱雀相比,只能说是精巧罢了。”

      魏暄等的就是他这句,立刻迫不及待地问出疑惑:“当日万国城前,朱雀骤然降世,朝野内外物议纷纷,都说是天降祥瑞……”

      甄秉行忍不住笑出声:“什么祥瑞,不过是用精铁和硬木铸造的机械死物,也就是京城之人没见过世面,才这般大惊小怪。”

      “魏某幼读史书,听说古人有以木石为机关,铸造的牛马可奔走如飞,驼行重物,却还是第一次知道机械能如凤鸟一般盘空翱翔,”魏暄觑着甄秉行神色,“长公主心思奇绝,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这一回,甄秉行摇了头:“朱雀铸造机密,图纸只有主子和丁爷知晓,凡参与者,都是拖家带口住在营造工地,且事先签有文书,不可外逃,不能泄密,若有违反,全家处死!”

      魏暄先是皱了皱眉,旋即释然:朱雀威力强绝,来去如风,堪称不世出之神器,一只便能令中原都城风云变色、令大夏朝廷唯唯退让,若是多来几只,岂非不费一兵一卒,就能碾压草原、席卷西域?

      此物一旦问世,觊觎窥伺之人必定层出不穷,若不用些酷烈手段,如何保得住机密不外泄?

      魏暄乃是兵法大家,深谙慈不掌兵的道理,顿时理解了何菁菁的做法:“魏某只是不明白,木石金铁铸造的机械,如何能像飞鸟一样盘旋空中?”

      说到这个,甄秉行来了兴致,手舞足蹈地比划道:“魏帅有所不知,西北雪山特产一种矿物,形如黑色的油脂,主上起了个名,唤作‘地脂’。这玩意儿燃烧起来,能产生大量白汽,将其灌入窄筒,就能推动精铜轴承运转,从而驱使各种机械运转。”

      他话音一顿,似乎有些遗憾:“可惜时间仓促,这玩意儿花销又巨大,短时间内还造不出别的。但主子说,慢慢来,总有一天,会将大夏四境都纳入朱雀的羽翼之下。”

      魏暄将这话放在脑子里回味片刻,品出一丝极隐晦的豪情与野心。他在这个黑暗的世道中踽踽独行,单是支撑起大夏的半壁江山已然殚精竭虑,年少时的一腔热血早被凄风苦雨浇灭了。

      却不曾想,会在今时今日,被一个女子的三言两语重新点燃。血液熊熊沸腾,鼓噪着席卷全身,几欲挣脱胸口呼啸而出。

      他还想细问,怀中狸奴却有些不耐烦,扭动身子从魏暄怀里挣脱出来,两只前爪扒出男人衣襟,娇媚绵长地“喵呜”一声。

      魏暄习以为常地摸出油纸包,里头满满当当,装着酥炸小鱼干。他挑出一根,拈着尾部送到猫儿面前。
      狸奴挥舞着爪子去捞,那坏心眼的靖安侯却故意抬高手腕,让猫儿扑了个空。被戏弄的白猫很是不满,后腿微弓纵身飞窜,稳准狠地扑上去,硬是从魏暄手里抢回“猎物”。

      魏暄纵着猫儿玩闹,在它小巧的脑袋上轻拍了拍。狸奴倒也没记恨他,亲昵地蹭着掌心,重新蜷成温驯乖巧的一团。

      甄秉行瞧得目瞪口呆,他是见过这猫儿的真面目,当它露出利爪和獠牙时,连大漠里最凶残的胡狼都不敢招惹,只有夹着尾巴灰溜溜逃窜的份。

      “倒是难得见这圣兽对主上以外的人亲热,”甄秉行实事求是地说,“就连丁爷想亲近它,都得挑圣兽心情好的时点,先上贡小鱼干,再把毛捋顺了……就这也得防着圣兽中途反悔,上爪子挠人。”

      魏暄听他连提几回“圣兽”,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你叫它什么?”

      “圣兽,”甄秉行理所当然地说,“这猫儿原是摩尼教圣兽,据说能蛊惑人心、移人神智,平日里由圣女专职照顾,旁人轻易不能近身……”

      他话说到一半,终于反应过来,小心翼翼地瞧着魏暄:“魏帅……不知道?”

      魏暄:“……”

      他想起当初麟德殿前,自己与青砚被摩尼杀手围攻,分明陷入被动,却被那猫儿一声婉转长吟扭转战局。已然攻到近前的摩尼杀手仿佛吃错了药,动作生生慢了半拍,当时百思不得其解,如今回想起来,大约是中了这猫儿的移神之术。

      他心中已然信了七八分,只是瞧着那猫儿娇慵憨萌的神态,怎么都看不出哪里与“圣兽”两个字沾边。干脆将猫儿轻轻举起,拿到眼前仔细端详:“圣兽?”

      猫儿自觉受了轻视,十分不高兴地“咪呜”一声,半是示威半是卖萌地挥了挥爪……然后被靖安侯撸成一团奓飞的毛球。

      ***

      玄甲军脚程如风,未至黄昏便寻到合适的扎营所在。此处空旷平坦,便于瞭望,任何人都休想在不惊动玄甲军的前提下靠近。一旁更有河水流过,就地便能补充饮水。

      魏暄乘坐的马车远比军帐舒适,车里铺了厚厚的软垫,放下车窗挡板便是无懈可击的堡垒。他抱着猫儿倚着锦绣软枕,忽听附近巡逻的亲兵传来呼喝和骚动声。

      魏暄微微蹙眉,唤来陆钊:“出什么事了?”

      陆钊答得言简意赅:“河流上游冲下一具尸骸,看装束像是河东军斥候。”

      魏暄眼神微凛:“前面引路。”

      准确地说,那并不是尸首,而是一个半死不活的人。他脱了沉重的铠甲,怀抱一截木头,不知在河里漂了多久,被玄甲军捞上岸时,手脚已经发白发胀。

      崔绍看河东裴氏不顺眼,却不至于迁怒底层游哨。他第一时间命人将斥候搬到火堆旁,喂了些温水下腹,又用浸过热水的布巾反复擦拭他脖颈和胸口。

      魏暄赶到时,这人已经恢复少许意识。他年岁不大,级别约莫也不高,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游骑。头盔与铠甲早在落水之际被自己卸下,穿着单薄的衣裳,在冰冷刺骨的河水里漂了大半日,被发现时只剩一口气。

      但他不敢松了胸口的那股气,嘴唇翕动,用气音问道:“是、是哪一支……”

      围着他的人群忽然散开,一个身披大氅的年轻男人走到近前。他半蹲下身,将肩头大氅解下,盖在斥候身上,极为简短地说道:“河西道魏暄。”

      斥候黯淡的眼突然亮了,显然知道这短短五个字意味着什么。他吃力地挺起上身,猛地攥住魏暄手腕:“魏、魏帅?”

      魏暄颔首:“是我。”

      他的视线停留在斥候肩头,两只弩箭洞穿肩胛,在接近胸口处穿出狰狞的箭头。他带着如此沉重的伤,却强撑一口气在冰冷的河水里漂流许久,确实是条硬汉子。

      “卑职……有重要军报!”斥候断断续续抽着话音,“北律沿途伏击……裴督帅遇袭……云州危急……”

      “我知道,”魏暄语气沉稳,仿佛就算天崩地裂于当场,也能被那种抚慰人心的力量镇住,“玄甲军便是为驰援河东而来。”

      斥候长出一口气,自觉完成了使命,终于放任自己陷入黑暗。

      魏暄长身而起,沉声厉喝:“全速行进,方向云州!”

      玄甲军反应极快,当即收好营帐清理痕迹,借着星辉全速向北。期间,崔绍唯恐自家督帅身子撑不住,特意赶到马车旁,却从车窗瞧见魏暄倚着引枕,怀里抱着猫儿,双目微阖神色悠然,怎么看都没有大战在即的紧迫感,反倒像是出来休沐散心的。

      而后,这靖安侯察觉到他的盯视,睁眼诧异看来:“怎么?”

      与此同时,他怀里雪团似的猫儿也动了下耳朵,一双碧蓝妩媚的眼瞳看过来,神态与便宜主人有着微妙
      的神似。

      崔绍关切的话语忽然说不出,默默将车帘放了下。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41章 更听雏凤鸣(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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