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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0、更听雏凤鸣(六) ...

  •   何菁菁相貌乖巧,性子却与“温驯柔和”远远扯不上边。只有与她接触过的人才知道,这小公主非但强硬执拗远胜男子,打定主意的事更是八头牛也拉不回来。

      从她开口说要去草原腹地起,崔绍就知道,她不是与人商量,而是直接告知。

      崔绍不是何菁菁的嫡系麾下,无法相劝,亦不能阻止,只能将自家督帅搬出来:“魏帅寒毒刚解,身体还未复原。既然龟兹王暂无生命危险,殿下何不稍待些时日,等督帅清醒了,再与他商量出个稳妥主意?”

      如果崔副将对西域女王的了解再深些就会知道,这话错的有多离谱,她一辈子都在剑走偏锋,骨子里就没收录“稳妥”两个字。

      “苏珊娜兴风作浪,皆因我当年心慈手软而起,自己惹的麻烦,只能自己解决,”何菁菁语气淡淡,态度却无可转圜,“再说,你们督帅能有什么稳妥主意?北律大举犯边,朝廷立场暧昧,他自己的烂摊子都收拾不过来,不裹乱就不错了。”

      崔绍:“……”

      他追随魏暄十多年,第一次见自家督帅被人嫌弃裹乱,不知说什么好,只能默默闭嘴。

      沈沐风不愧为红桃女王麾下第一得力人,何菁菁一句话吩咐下去,他只用一个晚上就打点妥当。待得翌日天明,车队已然整装待发。

      彼时,何菁菁守在魏暄屋里,将一碗温热的酪浆喂他饮下。靖安侯下意识舔着嘴角,吃力地偏过头,就见何菁菁将一头乌发结成长辫,身上换过利落的胡服袍子,脚下亦踩着舒适便利的鹿皮小靴。

      他微微蹙眉,从对方不同寻常的打扮中觉出什么,翕动着嘴唇问道:“你……去哪?”

      何菁菁还气着,冷哼一声:“想知道?就不告诉你!”

      魏暄极细微地皱了下眉。

      他最后的记忆定格在万国城下,并未看到朱雀出世惊悚四方的一幕,但不难想象,原本紧闭的城门再次开启,与眼前这位“西域女王”有着逃不开的干系。

      那一刻,他有无数疑惑想问,奈何话到嘴边,像是被无形的闸门所阻,一个字也说不出。他只能安静看着何菁菁,沉默的眸子里有种无法形容的力量。

      何菁菁最爱他这样,也最恨他这样。强大而隐忍的男人总是勾人的,可若这男人隐忍过了头,为了旁的人和事将自己小命悬在刀锋上,就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经历了。

      “老娘有事要办,先走一步,”何菁菁离了京城,彻底放飞自我,称呼也从高贵矜持的“本宫”改为接地气的“老娘”,听得魏暄眉头紧皱,“崔绍和陆钊都留给你,该怎么办,你自己看着来。只有一点,再敢拿自己小命不当回事,我就……”

      何菁菁说到一半突然卡顿住,实在想不出能将靖安侯怎样。这男人死生不惧,仿佛除了家国道义,没什么能让他动容,也没什么能在他心头留下痕迹。

      她不说话,魏暄就躺在枕上静静看着她,眼角似笑非笑,仿佛在问:你就怎样?

      何菁菁心念电转,突然冒出一个绝妙的主意:“我就不要你了!西域中原多少如花美人,哭着喊着要投怀送抱,我干嘛非得在你这棵树上吊死?”

      魏暄脸色瞬间变了。

      他只要想到何菁菁被众多或妖娆或清俊的男人包围着,哪怕什么也不做,只是推杯换盏谈笑风生,心底也涌起一股难以克制的戾气。

      他挣扎着探起身,抓过何菁菁手腕,要在她手掌心里写字。何菁菁却啪一下打开他的手,俯身捏住他下巴,恶狠狠地警告道:“再敢拿自己性命扔响听,我就不要你了!姓魏的,你听到了没?我不要你了,你也再别想见着我,知道吗!”

      这一回,靖安侯没吱声,半晌老老实实地点了下头。

      何菁菁人虽走了,各项事宜却交代得清楚明白,末了还将白猫丁丁留下,美其名曰“替魏帅暖床”。

      粉团似的狸奴不知自己又被那没良心的主人丢下了,哼哼唧唧地蹭进魏暄怀里,缩成温软又乖巧的一团。斜倚床头的靖安侯低咳两声,抚着白猫厚重轻软的长毛,对崔绍道:“你继续说。”

      “北律来得突然,谁也没想到朔州之围刚解,这还没两个月,北律人又盯上了云州,”崔绍说,“偏巧北律南下之际,新任河东节度使裴济白正领八千龙虎营驻守京郊,得到消息才着急忙慌地赶回去。”

      眼下刚过年关,正是天寒地冻的时节,魏暄却并不觉得冷。屋里点着暖意融融的火炉,怀里抱着暖烘烘的狸奴,更要紧的是,他身上搭着一袭薄毯,是用那方据说是由雪蚕丝织成的“玄素锦”裁成的。

      虽是隆冬腊月,魏暄却觉气血翻涌,手足关节也隐隐发热,倒是比裹上五六床厚被还要轻便舒适。
      “北律南下的时点,挑得有些奇怪。”

      面对一起长大的发小兼心腹部将,魏暄省略了表面文章,直奔主题说道:“往年北律就算有所动静,也是挑秋收之后或是青黄不接的时节,鲜少赶在寒冬腊月出兵,除非……”

      崔绍早将此事掂量过无数遍,闻言极流畅地接口道:“督帅的意思是,北律人起了内讧?”

      玄甲军常年驻守河西,没少与北境“芳邻”打交道。他们最熟悉的是史思摩,也是北律可汗的嫡长子,当年于阳和关外伏击玄甲军、俘虏靖安侯的元凶。

      史思摩是北律可汗最看重的儿子,也是最有希望的继承人,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没有竞争对手。

      “北律可汗的次子名叫史斯纳,虽只比史思摩小一岁,在北律王帐却没什么存在感,”崔绍说,“北律人看重母族血统,史斯纳的生母却是个身份低微的女奴,她生下的儿子也被当成贱奴之子——如果不是北律可汗四十岁生辰那年,他徒手攀上被北律人视作圣山的雪峰,亲自捕获了一头珍贵的纯白海东青献与北律可汗,如今的他与关在羊圈里的下奴也没什么分别。”

      “这位北律二王子是个聪明人,”魏暄也听过史斯纳的名字,谈论起来不带语气起伏,只是就事论事,“那样的出身,却能在史思摩的锋芒下占据一席之地,单是这份隐忍与手段,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

      崔绍试探道:“所以,少帅也觉得北律人突然南下,与这位二王子有关?”

      魏暄:“他或许是一个理由,但还不足以左右北律动向。”

      崔绍不解其意地看着自家督帅。

      “北律南下的时机看似不合情理,实则恰到好处——刚好挑在新任河东节度使不在境内、鞭长莫及的关头,”魏暄似沉吟似自语,“你说,这只是巧合吗?”

      崔绍听懂了自家督帅的暗示,联想到某个令人惊悚的可能性,整个人都不好了。

      “幸好……幸好长公主殿下当机立断,下重手铲除了恒王势力,”他由衷说道,“如今恒王身负重伤,被太后软禁王府,即便与北律有所勾结,眼下也再翻不出浪花。”

      魏暄却被“长公主”三个字吸引了注意,他寒毒尽去,精神也一日好过一日,自然记得自己与何菁菁之间发生了什么。他与那个女子有着世间男女最亲密的关系,却因分别在即而未曾把话说开,就像一炉精心调配好的香料,尚未点燃便匆匆封炉,那些缱绻迷离的情愫、欲说还休的心事,也就没有机会得见天日,只随着逸散而出的清冽香气,隐隐露出一点端倪。

      “殿下,”魏暄开口忽觉嗓子有点发干,说不出是单纯的口渴,还是因为想起往事,不由自主地口干舌燥,“她……咳咳,临走前,可有交代什么?”

      崔绍大约能猜到自家督帅和长公主之间的关系,魏暄在何菁菁屋里留宿那晚是崔副将亲自守的门,长公主为了自家督帅如何硬扛朝廷,崔绍也是看在眼里。

      但他依然不知如何评价这段关系,毕竟这两人性格相差太远,一个隐忍内敛,哪怕心里藏着千尺巨浪,也绝不露出丝毫痕迹。一个又太促狭善变,心眼比蜂窝还密集,直到现在,崔绍都想不通自家督帅是怎么从那一整套环环相扣的算计中全身而退的。

      “殿下只让末将等护着督帅,又让甄小神医留下照看,旁的就没多说什么,”崔绍据实回答,“殿下说,督帅身上寒毒虽解,这些年亏损的气血却没那么容易补养回来,能静养还是静养得好。”

      “殿下还说,河东战事一触即发,让督帅干躺着等消息,您肯定不能答应。”崔绍一板一眼地复述道,“殿下让末将提醒督帅,她能捞您一回,捞不了您十回八回,您若是打定主意,非要拿自己小命打水漂玩,她就敢撂下中原这堆烂摊子不管,自己回西域逍遥快活。”

      魏暄:“……”

      他忍不住捏了捏隐隐作痛的额角,凭借对长公主的了解意识到,何菁菁不只是单纯地放狠话,她是认真的。

      再如何杀伐决断,靖安侯“权臣悍将”的画皮下,终究流着一腔忠义铁血。何菁菁无法折断那根撑住半壁山河的脊梁骨,但她半是无奈半是胁迫的话语,到底对魏暄产生了一点触动。

      接下来的一路,伤病未愈的靖安侯老老实实躺在马车上。何菁菁没有带走那辆宽大舒适的马车,与狸奴一起留给魏暄。车里点着火盆,上好的炭火散发出热意,很快将不算大的车厢浸泡在融暖中。

      魏暄抚摸着怀中狸奴,对自己乘坐的马车产生了兴趣,不仅是因为更为宽大的车厢,也因为车壁比寻常马车厚了一倍不止,铸成车壁的材料并非寻常硬木,而是坚硬的铁板。曲指敲上去,能听到空心的“咚咚”声,可见车壁内里另有玄机。

      魏暄凭借征战多年的武将直觉判断出,这玩意儿可能不止马车那么简单,搁在战场上,说不定会发挥难以想象的作用——就像出现在万国城门口的火红巨鸟那样。

      随后发生的事证明,魏暄的判断十分准确。因为车队赶到关内道与河东道交界地带时,遭遇了一波突如其来的袭击。

      这场伏击显然早有预谋,袭击者并未露面,而是仗着地势之便,居高临下地放出冷箭。目标也很明确,是奔着魏暄所在马车而来。

      玄甲亲兵也不是吃素的,第一时间护卫在马车周遭,以身体和手中刀兵组成铜墙铁壁,格挡住漫天箭雨。

      眼看第一波攻势没有生效,高处突然传来一声厉喝,无数轻骑从山坡后探出头,声势浩大地俯冲而下。这是北律人冲锋惯用的手段,战马本身的速度加之高处俯冲的势头,往往能将猝不及防的敌军从中截断。

      只要敌军阵型乱了,兵力再多也起不了作用,只能任人宰割。

      这个战术在大部分时候都是正确的,否则北律人也无法以骑兵驰骋草原,占据主动。但是这一日,北律人注定要大失所望,因为一种全新的武器登上了历史舞台。

      当北律骑兵裹挟着披靡之势居高冲下时,护卫马车的数百亲兵非但没有慌乱,反而向两边散去。随后,缺口处由一支从所未见的队伍填补完整,他们人数算不上多,不过区区数十人,却毫不畏惧地迎向冲锋的骑兵,而后半蹲下身,平举起手中七寸长的金属铳管。

      下一瞬,惊雷自平地炸响,闪电交织成比万马冲锋还要令人心惊胆战的洪流,朝着宿敌奔涌而去。

      攻防瞬间颠倒过来,措手不及的换成了北律人。他们习惯了在面对面的搏杀中,用手中弯刀夺取属于勇士的荣耀和胜利,万万没想到世间竟然存在着这样的武器、这样的作战方式。

      中原人手中看似微不足道的铳管令最精良的弯刀像麦秆一样脆弱而不值一提,即便是足以抵挡弩箭的环锁铠,也要在火药与弹丸面前退避三舍。打头一排骑兵甚至连发生了什么都没反应过来,就与战马一起颓然跌落,透过血红的视线,他们看清胸口洞穿的弹孔,而意识也随之凝固在那一瞬。

      爆豆般的炸响迭连响起,十轮过后才暂且停歇。铳手自两翼散开,严整迅疾的行动不难看出是经过千锤百炼的配合。

      他们身后是蓄势待发的玄甲精锐,相较于魂飞天外、士气溃散的北律人,玄甲军显得从容许多。虽然火铳的威力同样出乎他们意料,但这一刻,强大的单兵武器成为他们最大的倚仗和后盾。

      在火铳的助阵下,北律人的袭击注定无功而返。可让玄甲军没想到的是,那居然只是障眼法,北律轻骑溃散之际,也是玄甲军最为掉以轻心的时刻,十余名黑衣人忽然从高处跃下,仗着卓绝的轻身功夫避开战场混战,直逼马车而来!

      崔绍第一时间洞悉了他们的目的,厉声高呼:“保护督帅!”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黑衣人行动之快远超想像,那绝不是寻常士兵所能具备的,更像是训练有素的杀手。他们就像发动冲锋的狼群,对着一早盯上的猎物,张开獠牙森寒的血盆大口。

      而被他们瞄准的“猎物”,此时正独自坐在马车中,伤病缠身,手无寸铁,没有丝毫还手之力。

      崔绍的冷汗瞬间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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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更听雏凤鸣(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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