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8、更听雏凤鸣(四) ...

  •   以何菁菁的性情,既然知道丁承宗的下落,便要立刻北上救人。奈何眼下形势不容许,宫中尚未给出明白交代,魏暄一身毒伤也未曾根除,要她撒手不管,实在是做不到。

      “传令止水,沿途暗桩随她调遣,朱雀调度权也交给她,我只有一个要求,必须将兄长完好无损地接应出来。”

      何菁菁绷紧腮帮,实在没忍住,从牙缝里迸出一句:“我的人,还轮不到外人糟践。”

      绛丹是个莽汉,没回过神,沈沐风却飞快看了眼她身后那扇紧闭的房门,心说:幸好魏相重伤昏迷,一时半会儿醒转不过来。

      若是被他知道,自家主上这口池子里不只靖安侯一条鱼……沈沐风简直不敢想象,以魏相对阵北律的杀伐手段,会做出何种反应。

      绛丹领命而去,而何菁菁也在两个时辰后,接到宫中口谕,宣她即刻入宫觐见。

      “当然不能去!”绛丹的态度十分明确,“那些中原人狡猾得很,万一扣下主上,让我们拿靖安侯交换,怎么办?”

      何菁菁没说话,只凉凉睨了他一眼。

      绛丹一开始没回过神,被沈沐风狠狠掐了把才反应过来,何菁菁也是“中原人”,他这一杆子敌友不分,把自家主上也打翻水里。

      他赶紧捂住嘴,坚决不当出头的支嘴驴。

      “正好,我也想见太后,这事拖了这么久,是该给个明确说法,”何菁菁说道,又摆手打断绛丹的欲言又止,“放心,太后和政事堂已经焦头烂额,没空找我麻烦。”

      她翘起唇角,笑意中夹杂着说不出的笃定和狡黠。沈沐风和绛丹同时心里打突,凭借追随自家主上多年的了解判断,这位多半又在憋坏水。

      事实也的确如此,几乎在何菁菁踏出万国城的同时,呼啸的嗡鸣声掠过头顶,巨大的阴影投落地面,引得无数百姓仰头围观。

      下一瞬,他们急剧凝缩的瞳孔中倒映出一抹火红身影,那是一只难以想象的巨大飞鸟,长翼张开宛如流云霞光,灼灼烈烈地漫过天空。

      端坐车中的何菁菁听到百姓难以置信的惊叹声,更有见识浅薄的庸夫俗妇跪伏在地,高呼:“神鸟降世,普渡众生。”

      何菁菁忍不住分了下神,心说:“神鸟”普渡众生,那一手铸造出神鸟的人又算什么?

      拯救苍生的救世神女……还是祸国殃民的绝代魔头?

      金色猫儿面具下,何菁菁嘴角勾起一丝不知是冷诮还是嘲讽的笑意,旋即换了个更加随意散漫的坐姿,微微扬起下巴。

      马车行驶在宽阔平整的朱雀大道上,通天的长街笔直延伸,尽头处便是静默恢弘的丹凤门。身披火红霓彩的巨鸟锐声长唳,长翼搅动起翻滚风云,疾风骤雨般掠过檐角高耸的宫城。

      这一回,没有夜色作为掩护,所有人看清了掠过头顶的巨鸟。“哗啦啦”一阵响,那是抱着公文穿过长廊的文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下意识抬手去揉,手中文卷不知不觉掉落在地,劈里啪啦滚了满庭。

      政事堂三位重臣同样听到巨鸟的长唳声,桓昀推开窗户,就被低掠过檐角的火红长翼晃了视线。他手一哆嗦,窗扉险些反弹回去,窗棂亦被穿堂而过的强风震得嗡嗡作响。

      那是超出所有人想象和固有认知的存在,即便是梦中,也绝不会出现冲击力如此之强的身影。桓昀好似看到上古神话中的神鸟巨凤轰然落地,有那么一时片刻,真是用光了这辈子所诱的克制力,才没如寻常愚民一般当场拜倒。

      “那是什么?”

      王悯却没桓昀这般定力,踉跄后退两步,宽大的袍袖拂过长案,“砰”一声碰翻茶盏。

      茶水淅淅沥沥打湿了袖口,他却顾不得拭净,颤抖着指住窗外,口中喃喃念叨:“凤之象也……出于东方君子之国,翱翔四海之外,过昆仑、饮砥柱,濯羽弱水,暮宿风穴,见则天下大安宁!”

      桓昀看向谢怀安,后者一言不发,抬手捋着胡须,眼神虽还平静,手指却在难以察觉地颤抖。

      火红巨鸟威慑力十足地盘旋宫城,轰鸣作响的狂风与穿透力极强的长唳声中,西域女王的车架驶入宫城。依照宫规礼节,她应在入丹凤门后下车,改乘轿辇前往紫宸殿。

      然而前来迎接的内宦被掠过头顶的巨大身影吓没了魂,匍匐在地瑟瑟发抖,根本没留意女王座驾正从面前驶过。当他好容易从惊恐中回过神时,赤金色的马车已然驶远了。

      太后原本的居所是宫城以南的兴庆宫,那也是历朝太后的荣养之处。但天子病重、淑妃伏诛,前朝后宫无人做主,政事堂三位重臣亲自赶往兴庆宫,跪请太后出面主持大局。

      起初,太后并不想接手这个烂摊子,她心知眼下朝局有多凶险,亦被天子伤透了心,无意吃力不讨好,一句“后宫不得干政”就将朝臣所请拒之门外。

      政事堂却不肯罢休,三位重臣三度叩请,拖着苍老的身躯在宫门口跪了一天一夜,才将太后请出坐镇。

      赤金马车停在漫长的石阶下,何菁菁无需侍女搀扶,自己拎着裙摆下了马车。此时正值午时,一日之中阳光最为绚烂刺目的时辰,何菁菁却并不觉得晃眼,因为巨鸟展开如云如霞的长翼,替她挡住过分刺目的光线。

      何菁菁勾起唇角,仰头看着石阶尽头的宏伟宫殿。她曾无数次以“臣下”身份出入此处,在高居上位的天子脚下臣服叩拜,唯独这一回,她是以平等的王者姿态驾临此地。

      即便是一国天子,也再无法逼她弯折那根与生俱来的反骨。

      “今日镇宁入宫觐见,便有神鸟降临都城,朝野内外都说,这是神迹,是上天庇佑大夏国运。哀家和政事堂却知晓,镇宁是在用这种方式,胁迫朝廷。”

      这一次,中原与西域的最高掌权者在紫宸殿内殿会面。太后端坐于长案后,雍容华贵的面容上显出极为明显的老态。其实较真算来,她今年不过四十许人,搁在何菁菁生活的时代,有的是保养得当的同龄人削尖脑袋跻身少女行列,她却两鬓斑白,眼角亦布满褶皱丛生的横纹,像一个真正的老人。

      “镇宁是想告诉我们,你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将大夏的要害核心掌握手中。今日你若不能毫发无伤地走出丹凤门,宫城之内,上至哀家,下至百官朝臣,都得为你陪葬,是不是?”

      何菁菁笑了笑,并无否认之意:“太后英明。”

      太后拈着袍袖,亲手为她斟了碗酪浆:“听说镇宁喜饮酪浆,哀家特意命人备下,还加了你喜爱的干果——你且尝尝,可还合乎口味?”

      何菁菁明白,太后此举不只是单纯的示好,更是委婉提醒,不管何菁菁掌握了多么强大的武力、拥有如何广阔的地盘和版图,她的根依然在大夏国都之中,她的一举一动、喜好厌恶,都被洞若观火的朝堂上下看在眼里。

      “宫中御厨的手艺,自然合口味,”何菁菁沾了沾嘴唇,“如何,我上回送的大礼,太后可还满意?”

      她所谓的“大礼”是指淑妃,想到一直以来,神启帝身边潜伏着这样一个眼线和奸细,太后的脸色就很不好看。

      “原是哀家这些年精神不济,才会让这样的妖精留在宫里蛊惑圣心,”太后淡淡地说,“镇宁的人情,哀家和政事堂领了,但你与魏相之事,还需从长计议。”

      何菁菁听出了“缓兵之计”的意味,有那么一瞬间,几乎想发自内心地大笑出来。此时此刻,“朱雀”就在头顶盘旋,那世人眼中的“神鸟”之所以没化身暴戾的邪神,降下血雨腥风,完全是因为缔造它的主人不愿落下那枚屠龙之子。

      “容我提醒太后一句,我并没有征求诸位的意见,”她伸手越过长案,在太后眼前放肆无礼地曲指敲了敲,“我只是……通知各位。”

      太后微微皱眉,如果说,何菁菁入宫前,她未尝没有动过强行扣人的心思,那“朱雀”的出现就彻底打破了她的计划。

      她前所未有地意识到,自己在何菁菁面前并没有太多筹码,只能怀柔,不可用强。

      “镇宁的意思,哀家明白了,”太后语气还算平和,并未因何菁菁的放肆而动怒,“但你可为魏卿考虑过?”

      何菁菁幅度细微地扬起眉梢。

      “魏氏三代袭爵,满门忠良,以魏卿的心性,断不肯如此不明不白地叛出京中,”太后说,“镇宁爱重魏卿,不妨细想,如若他背着逆臣之名离京,朝野内外会如何看待?天下人又会如何评说?”

      何菁菁想了想,先是点了头:“太后所言有理。”

      紧接着,她,口出狂言道:“其实这也好办,姓魏的背什么名声,还不是太后娘娘一句话?只需太后和政事堂下道旨意,对魏相和亲西域的献身之举大加赞扬,天下人自然知道如何评说,何需如此发愁?”

      太后:“……”

      “太后娘娘或许不清楚,我这个人,就是这么不讲道理,”何菁菁笑了笑,“我看上姓魏的,他便是我的人,我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扒皮卸骨拆吃入腹都是小事,但是换作旁人,一只手指头、一根头发丝都碰不得。”

      “所以太后娘娘,我上回提的条件,你和政事堂考虑好了吗?”

      ***

      这场会面注定不欢而散,针尖对麦芒的结果,最终是太后先行做出让步。

      这倒不是因为何菁菁撂下的狠话,而是河东送来六百里加急战报:北律挟五万铁骑南下,有意效仿三年前,再来一回长驱直入、兵临城下。

      这无异于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如今的大夏朝廷内忧外患,禁不得北律叩关的兵祸连天。太后与政事堂商议了足足三个时辰,才艰难地下定决心。

      “无论是将三年前阳和关外一役的真相公之于众,还是替薛氏满门昭雪冤情,哀家都可以答应。但镇宁,你须记得,你终究是中原血脉,魏卿更是大长公主之子,流着天家正统的血脉。”

      紫宸殿中,太后神色凝重:“这天下,终究是何氏天下,不论你还是他,都不能坐视不理。”

      何菁菁不喜欢这个说法,眉头微微一皱。

      “太后说错了,”她坦然道,“这天下并非一家一户的江山,就像被天家和诸大世家踩在脚下的蝼蚁黔首,也不是理所应当地扛起你们的锦衣玉食。”

      这话狂悖到近乎大逆不道,太后向来平静的脸色瞬间变了。

      “不过您还是说对了一件事,不管我还是他,都不会对外族南下置之不理,”何菁菁淡淡地说,“不是为了谁的江山,只是为了不负魏氏先祖忠烈之名,不负我将士舍生忘死的驰骋肝胆,亦不负承载江山的万千百姓。”

      她转过身,裙摆旋出绯丽霞光,头一回未曾行礼,便自顾自地走出象征皇权的紫宸殿。

      ***

      北律南下的消息尚未传遍京城,该知道的却都知道了。虽然何菁菁未曾言明,她麾下之人却嗅到风雨欲来的征兆,提前打点行囊,准备启程北归。

      其实眼下并不是动身的好时机,京中诸事尚未落定,纵然太后口头答应替薛氏与玄甲军平反雪冤,可一日未下旨意,就一日未成定局。

      更让何菁菁牵挂的,则是魏暄那一身缠绵入骨的毒伤。

      “其实主上完全可以将魏帅留在京中,待得余毒尽去,再行北上不迟,”甄小神医从医者的角度给出建议,“万国城已然在主上掌控之中,您若不放心,大可将朱雀留下照应,谅中原朝廷不敢对魏相如何。”

      何菁菁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个方案,让她心生顾虑的不是朝廷,而是魏暄本人。

      “他封侯靖安,便是要为大夏靖难安邦,如今兵祸当头,以他那个打落牙齿和血咽的死硬脾气,就算拖着一身毒伤,也得赴这场国难,哪能容许自己躲进京城这个富贵乡?”

      她无奈摇头:“到头来,劳心费力的是我,担惊受怕的是我,牵肠挂肚的还是我……这姓魏的可真会折腾人!”

      甄小神医年岁尚小,没听出来,一旁的沈沐风却闻到一股炫耀的酸臭味,眼看自家主上只差将“我有情郎我骄傲”一排字凿脸上,他无奈至极,默默往角落里站了站。

      何菁菁嘴上不饶人,到底还是心疼魏暄,一早命人备好马车——车厢不仅宽大舒适,还配备了她亲手设计的减震系统,也就是在车身与车轴之间增加两片弹簧结构,车轮裹上柔软吸震的皮革,车里再铺上厚厚的软褥,加上一点宁神镇痛的熏香,和京中贵女的闺房无甚两样。

      启程当日,魏暄躺在柔软舒适的马车中,被极富节奏感的细微颠簸惊动,意识出现片刻清明。

      他试着睁开眼,汹涌天光顺着睫毛缝隙灌入瞳孔,刺得眼角渗出泪花。旋即,有人捏住他下巴,轻车熟路地掰开牙关,将一碗苦涩的汤药灌进去。

      魏暄一口气没喘对,被药汤呛着,接连咳嗽起来。那人立刻挪开药碗,轻柔拍抚他后背,帮他顺过这口气。

      下一瞬,这靖安侯只觉身体深处腾起一股无法形容的热意,以及……隐隐的异样。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