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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7、更听雏凤鸣(三) ...

  •   这一晚无星无月,屋里却光耀满室,一角停着一盏足有七八尺高的灯树,以青铜为支架,形如曲折莲茎,亭亭如盖的莲叶上立着花苞,每一“朵”都是一截灯火通明的蜡烛。

      于是这小小斗室好似引入明月星辉,通明如白昼。

      屏风后摆了一张六尺阔的罗汉床,顶上垂落越罗床帐。锦绣间躺着一具形销骨立的身躯,消瘦到了极点,被褥下几乎看不出身形起伏。

      何菁菁原以为自己再次见到这个男人会恼火、会愤怒,会委屈不甘大吵大闹,却没想到她好端端站在这儿,那人却无知无觉地躺在床上。

      她没了泄愤对象,只好将恼火愤怒塞回去,勉为其难地化为绕指柔情。

      “你可真行,”她在床边坐下,伸手摸了摸男人瘦到凹陷的面庞,“把那么大一烂摊子丢给我,自己躺在这儿躲懒。”

      “我告诉你,本姑娘出场费可是很贵的,等事情解决了,我得连本带利讨回来。”

      “不过魏帅身无长物、两袖清风,要你还钱大约也还不起。不如这样,你以身相许,我勉勉强强把账抹平。”

      “对了,忘了告诉你,我喜欢魏帅穿朝服的样子……不过,更喜欢你什么也不穿。”

      魏暄昏沉不醒,因此并不知道,某人自说自话间,已经将他的“终身大事”定下了。

      甄小神医相当靠谱,只一个晚上,就将解药方子研制出来。他亲自盯了一晚,踩着破晓露水穿过庭院,将熬好的药汤送到病榻前。

      “龙血珠可解千机之毒,但魏帅同样中了如意散之毒,此物无药可解,只能硬扛。”

      何菁菁见识过如意散发作的症状,与她认知中的罂粟成瘾有些相似——药瘾上头,不管勇冠三军还是镇定自若,都只剩身体抽搐的份,五脏六腑像是被千万只蚂蚁叮咬,说不出是痒是疼。

      “魏帅伤成这样,哪禁得住药瘾发作的折腾?”何菁菁皱眉,“可有法子缓解症状?或者……先继续服用如意散,等魏帅伤势好转,再设法戒除药瘾?”

      甄小神医摇了摇头。

      “如意散会使人气血亏损,以魏帅如今的身体状况,能不服用还是不服用得好,”他一板一眼地解释道,“而且,如意散药性与龙血珠相克,同时服用,会削弱解药药力,于魏帅有害无益。”

      何菁菁眉头拧得死紧。

      “还有什么法子能暂时缓解药瘾发作?”她问道,“服药,或是针灸?只要能起效用,就算是琼浆玉液,我也有法子弄到手。”

      甄小神医思忖半晌,点了头:“确实有。”

      他所谓的“法子”,其实是一种以毒攻毒的手段,只是这“毒药”方子比较特殊。何菁菁对岐黄之术不甚精通,瞧了半天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只认出一味依兰。

      “要是我没记错,”她迟疑道,“依兰好像是有……男女之间助兴的效果?”

      甄小神医脸色严肃、神情正经,用“这个胡饼是羊肉馅”的寻常语气说道:“确实……服药之人会有浑身发热、情潮涌动的症状,只是比较轻微,不必男女交合,稍加纾解就能过去。”

      “虽说如此也会损耗气血,但比起服食如意散,还是好多了。”

      甄小神医正直端方地看着何菁菁:“是否用药,还请主上定夺。”

      何菁菁无端有种被塞了个烫手山芋的错觉,揣怀里也不是,丢了也不是,一时进退维谷地僵在原地。

      半晌她才下定决心,牙疼似地说道:“那就……用吧。”

      甄小神医得了准信,放心大胆地去了。

      他年岁不大,用药却十分精准,不过短短数日,魏暄外伤已然收口,五脏六腑间的寒毒却是缠绵多年,纵然有了对症的解药,一时也无法彻底根除,须得耐心静养。

      与此同时,半昏半醒的魏暄经历了第一波药瘾发作,饶是他没完全清醒,也感觉到那种好似被千蚁叮咬的煎熬,四肢手足不受控制地抽动,额头沁出细密冷汗。

      随即,有人扶起他头颈,强行撬开牙关,将一碗滚热的汤药灌下去。

      昏沉中的靖安侯分辨不出汤药味道,只迷迷糊糊觉得,五脏六腑间的煎熬渐次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敏感难挨。

      幸而他气血不足、精力耗竭,纵是难挨也有限得很,便是咬牙强忍,也能熬过药效发作的时辰。

      但有人见不得他受苦,被褥轻轻揭开一角,一个温软的身躯悄无声息地溜上床。柔软的手臂盘卷过腰身,隔着一层单薄中衣,掌心贴在最为敏感的腰腹处轻轻摩挲。

      魏暄喉间溢出细细的呜咽,唇角随即被人吻住。那人知道他浑身伤病,禁不住折腾,力道拿捏得极轻柔,像是哄着一头草木皆兵又受尽委屈的猫儿。

      这般程度的肌肤相亲已经足够填补魏暄被药力侵蚀造成的心防缺漏,他惬意地叹息一声,揽住倚在身侧的温软身躯,很快又睡沉了。

      ***

      何菁菁给魏暄当了小半宿的抱枕,瞧着外头天光映亮窗扉,估摸着魏暄熬过了发作的时辰,这才小心翼翼地挪开揽住肩头的手臂,轻手轻脚地溜下床。

      魏暄并未惊醒,只是手指不安地抽动了下,仿佛知道什么极重要的东西正从掌握中脱身而出。

      何菁菁为他掖平被角,俯身在魏暄苍白消瘦的脸颊处亲了下。

      房门吱呀一声从里推开,震慑西域诸国的红桃女王披着大氅走出。阶下早已立着一道修长身影,同样身披斗篷,正是刚让当朝恒王吃了大亏的沈沐风。

      “主上,”他躬身施礼,“臣下有要事禀报。”

      他口中说着要事,怀里却鼓鼓囊囊,一阵耸动后,探出一个粉团似的猫头,睁着碧蓝如洗的眸子,娇媚地“喵呜”一声。

      何菁菁失笑,从他怀中抱过狸奴,亲昵地顺了顺毛:“可是宫中出了变故?”

      “主上英明,”沈沐风并不惊讶何菁菁能猜到他所禀报之事,因为宫中变故原是这位女王陛下一手操控,“太后和政事堂得了您的提点,果然对淑妃留了神,面上不动声色,私底下却格外留意她的行踪和身边之人,一抓便抓了个现形。”

      何菁菁兴味盎然地问道:“她做什么了?”

      “在圣人服用汤药里下了如意散,”沈沐风说,“主上知道如意散,久服会损人气血、乱人心智,圣人昏迷至今未醒,原因泰半在此。”

      “据臣下猜测,淑妃是恒王的人,此举大约是想釜底抽薪,待得圣人薨逝,不管恒王是否犯下谋国叛逆之罪行,都是当仁不让的继位人选。”

      “那她可真是白日做梦,”何菁菁嗤笑一声,“淑妃如何了?”

      “宫中封锁消息,臣下未能探得,左不过是打入冷宫,或者赐下白绫,以儆效尤。”

      何菁菁又道:“何元微呢?”

      她说起昔日旧主语气淡淡,殊无半分情谊或是敬畏可言。沈沐风了解自家主上,这便是她对某人憎恶入骨的征兆。

      “当朝亲王陷害忠良、篡权谋逆,这罪名说出去太难听,宫中和政事堂暂且隐而不发,对外只说恒王殿下遭遇行刺、身负重伤,现下正在王府养伤。”

      何菁菁瞬间撩悟:“这就是把何元微软禁府中的意思。”

      “主上说得是,”沈沐风道,“恒王家臣死伤殆尽,京中的摩尼余孽也铲除大半,他现在就是一只拔了爪牙的老虎,关在笼子里,对您构不成威胁。”

      何菁菁何其敏锐,只听一个话音就领会了他的言外之意:“怎么,怕我赶尽杀绝,想替何元微求情?”

      她撩起眼皮瞧着沈沐风:“我还以为你对何元微的香火情早耗完了,这般惦念旧主,看来何元微待你不错。”

      沈沐风心知自己犯了忌讳,但他知道何菁菁的脾性,这时撇清反而欲盖弥彰,倒不如大大方方应下。

      “臣下当年初入京城,只是一介名不见经传的小吏,吃了不少上官挂落……幸得恒王殿下施以援手,看在他的面子上,臣下的日子才好过不少。”

      沈沐风娓娓道来:“臣下知道,恒王殿下此举无外乎施恩,但臣下也是切实领受了好处。”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臣下斗胆,请主上留他一条性命,就当还了当初的知遇之恩。”

      何菁菁并不诧异,她接手了原主全部的记忆,知道当年初入别院时,何元微是如何照拂原主的。

      这位恒王殿下固然心机深沉,但他能在京中士子间博得“京中皎月”的美誉,表面文章确实滴水不漏。但凡他想赢得谁的好感,必定春风化雨、无微不至,让人领了他的情还满心舒坦,无一处不受用。

      纵然是西域女王麾下第一谋士,也难免落入这个窠臼。

      “我倒觉得,你对他的知遇之恩已然还尽,”剥离了“大夏长公主”的身份,何菁菁好似去了一重枷锁,再未自称过“本宫”,“连‘妙风使’的身份都能拱手相让,再还,怕是只能将含元殿里的那把龙椅送出去。”

      沈沐风神色骤变,二话不说,撩袍跪下。

      他知道何菁菁对于摩尼教的心结,当初她坚持回到中原,一个重要理由就是追杀蛰伏中原多年、暗中操控摩尼暗桩的“妙风使”。

      但他没想到,何菁菁居然早就知道“妙风使”的身份,还一直隐忍至今。

      “臣下知罪,”他知晓厉害,请罪的态度极为诚恳,“臣下确实隐瞒主上多年,但臣下敢指天为誓,从未做过于主上不利之事,请主上明鉴!”

      何菁菁不忙着扶起他,手背在身后,溜达着踮起脚尖:“所以,你既是教王安插中原的暗桩,亦是何元微埋伏于摩尼教的内应,最后却哪一方也没选,反而投入本宫麾下?”

      “恒王殿下有手段、重心机、精权谋,可为一方枭雄,却不堪为天下共主,”沈沐风侃侃而谈,“为君者,雷霆手段固不可少,更要紧的却是一颗慈惠天下的仁心。”

      “恒王殿下……太过看重利弊二字,人命和苍生皆可放在天平两端称量,却不知有些东西是不能当作筹码,更不能拿来交易得失。”

      “与之相比,殿下亦有筹谋算计,但您心中自有底线,从未将耿介热血与赤诚肝胆押上赌桌。”

      “这便是臣下选择您的理由。”

      何菁菁听他说过许多回类似的话,当时她不置可否,用一句“我不听言辞,只看行动”怼了回去。

      但时至今日,教王伏诛、恒王重伤,麾下部曲尽皆铲除,沈沐风居功至伟。他用实际行动践行了自己的承诺,也让何菁菁放下最后一丝疑虑。

      “沈卿对我推心置腹,我也不妨对你说句实话,”何菁菁伸手将人搀起,“摩尼教五明子,唯有妙风使最为神秘,我暗中探查了许久,才摸到一点蛛丝马迹……”

      沈沐风心头微动:“主上是何时知晓的?”

      何菁菁勾起嘴角:“三年前,阳和关一役之后。”

      沈沐风在心里推算时间,隐约明白了什么。

      “当年,我从北律人手里捞出身负重伤的魏帅,将其护送回河西,将至凉州境内时,遭遇回纥轻骑拦截,”何菁菁说,“虽然绛丹当机立断,将大部分轻骑斩杀当场,但还是有几条漏网之鱼。”

      “我本以为这事会闹出天大的动静,不想摩尼教王压根没听说,倒显得我之前担惊受怕十分浪费感情,”何菁菁慢悠悠地说,“后来我才知道,是有人将这事摁了下,将那几个回纥轻骑悄无声息地灭了口。”

      “沈卿耳聪目明,可否为我解惑,是谁如此神通广大,替我解决了这个要命的麻烦?”

      沈沐风深深吸了口气。

      “那几个回纥轻骑是我杀的,”他说,“原是举手之劳,只当替自己赎一赎罪孽,没曾想手脚不干净,留下痕迹,让主上见笑了。”

      何菁菁确实笑了,笑意浮漾在眼底——何元微不择手段只为博她粲颜一笑,却不想她轻而易举地给了沈沐风。

      “当年之事,多谢沈卿了,”她极干脆地道了谢,“不过,你的决定也救了你自己。”

      她转过身,低头抚摸粉团似的猫儿:“若非如此,早在三年前,摩尼教的妙风使就已死于非命。”

      沈沐风莫名冒出一身冷汗。

      他犹豫片刻,觑着何菁菁的神色,小心试探道:“所以,这事就算过去了?”

      何菁菁思忖片刻,点了头:“嗯,过去了。”

      沈沐风长出一口气。

      他总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可仔细想想,似乎说什么都多余。幸好这时,脚步声匆匆传来,打破了这对君臣之间微妙的气氛。

      “主上、沈先生,”绛丹拜倒在地,“止水姑娘传来消息,追踪到苏珊娜的行踪。”

      何菁菁瞬间忘了方才那一茬:“她逃遁去了何处?龟兹?”

      绛丹摇了摇头:“北边,草原。”

      何菁菁与沈沐风对视一眼,心头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两个字:北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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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章 更听雏凤鸣(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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