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6、更听雏凤鸣(二) ...

  •   少顷,大夏官员和西域使臣相继退下,偌大的殿阁中仅剩太后与何菁菁,以及双方最忠心的拥趸。

      楼兰王安归与政事堂三重臣。

      安归当着大夏官员的面没型没款,换成何菁菁却像最忠心的猎犬一般听话顺从。他将案上金壶挨个翻了遍,挑中何菁菁喜爱的酪浆,为她斟了一碗。

      金色的猫儿面具下露出何菁菁小巧的下巴颌,她就着酪碗润了润唇,省去一应寒暄,开门见山地说道:“魏帅确实在我手上,诸位若有意见,现在可以提了。”

      政事堂三重臣相互使着眼色,他们的确颇有微词,但也心知肚明,眼前女子并非“大夏长公主”,而是以“西域女王”的身份站在这里,那么有资格与她对话的唯有一人。

      “靖安侯乃是我大夏重臣,绝没有被外邦扣押的道理,”太后语气和蔼,该有的立场却分毫不让,“容哀家多问一句,镇宁今日是以什么身份说这话?”

      “若你还是大夏长公主,与魏相有一重叔侄情分,那么魏相在你府上盘桓数日,也不算出格。”

      “可你若是以西域主政者的身份扣留魏相……莫说哀家不能答应,就是天下人知晓此事,也会一人一口唾沫星子淹死你。”

      何菁菁慢条斯理地饮着酪浆:“说来说去,太后无非是要我交出魏帅——政事堂三位大人也是这个意思?”

      谢怀安是政事堂居首的重臣,当仁不让地开口道:“魏相牵扯进谋逆重案,于情于理,都应交由三法司查问明白。”

      何菁菁笑了笑,淡淡一点头:“了解。”

      她不愠不怒的态度让久经宦海的重臣心生不安,直觉告诉他们,这女子看似平静的态度下酝酿着惊天暗涌,一朝发作便会将大夏朝堂一口吞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

      “诸位今日到此,不就是为了与西域商谈结盟之事?”何菁菁以一个随意闲适的姿态,在长案前抱膝坐下,“想要什么条件?朝贡、纳税,还是交易战马、派遣使臣?我应了!”

      “但诸位应该知道,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不管你们想要什么条件,都需付出相应的代价,”她悠悠一笑,“太后方才不是问我,用什么身份扣押魏帅?”

      “我看上他了,要他和亲西域,这个理由够不够?”

      周遭再次陷入沉寂,政事堂三重臣做梦也没想到这不按套路出牌的……不管长公主还是西域女王,会给出这么一个石破天惊的答案,从来利弊分明的大脑仿如狂风过境,满地狼藉溃不成军,简直不知说什么好。

      “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所谓的‘谋逆重罪’是怎么回事,诸位心知肚明。魏帅和圣人的恩怨从何而来,个中曲折孰是孰非,诸位也心知肚明。”

      何菁菁伸出一根手指,绕着垂落鬓边的发绺:“说说,诸位是怎么想的?效仿三年前,将魏相打入冤狱,再扣上一盆‘谋逆篡国’的脏水,用他一条性命维护天子圣名,顺带堵住天下悠悠众口?”

      桓昀听着话头不对,赶紧打圆场:“殿下误会了,臣等绝无此意。魏相乃是大夏肱骨、国朝栋梁,臣等怎敢令忠良蒙冤?”

      “只是……此事干系重大,牵扯到两万将士与当朝天子,总得查问明白。殿下深明大义,想来不会令臣下为难。”

      何菁菁笑眯眯地:“桓老大人所谓的‘为难’是什么意思?”

      桓昀:“……”

      这还要具体举例说明?

      “若是诸位所谓的‘为难’,是明知魏帅受冤,还睁只眼闭只眼权作不知,任凭他下狱受尽折磨,拿一副破烂身子替圣人顶了这盆脏水……对不住,我还真做不出来。”

      “既然三年前,我没眼看着魏帅烂在大理寺监牢里,三年后就更加不会。”

      “我不妨给诸位交代句明白话,要我交出人来,不是不行。但在此之前,我要贵朝天子先下一份罪己诏,将当年之事交代清楚,还魏帅,以及枉死阳和关外的两万玄甲军一个公道。”

      “什么时候罪己诏昭告天下,什么时候魏帅完璧归赵,诸位自己掂量着吧。”

      ***

      以“红桃女王”身份归来的何菁菁远比“镇宁长公主”强硬,她根本不给大夏朝廷讨价还价的机会,撂下一个炸雷便从容起身。

      她知道大夏朝廷极难接受这个条件,也没想过紫宸殿会答应——以神启帝的刚愎自用,要他承认当年那桩罪孽,无异于亲手给自己的山河岁月添一笔无法抹煞的污点。

      与其如此,不如杀了他来得痛快。

      何菁菁只是将自己的态度亮明给所有人,魏暄并不是孤立无援,他身后有一个强有力的盟友。太后和政事堂可以用君臣名分逼迫他、压榨他,令他画地为牢自陷囹圄,何菁菁却不会坐视不理。

      当然,她也不是一味强硬,深谙张弛有度与祸水东引的道理。人已经走到门口,她忽而回过头,对太后与三位重臣一笑:“花花轿子人抬人的道理,我很明白,这里不妨卖诸位一个人情。”

      “圣人一病不起,可不只是因为受了惊吓……听说圣人缠绵病榻这些天,都是那位宠冠六宫的淑妃娘娘服侍的?”

      “诸位或许不知,这位淑妃娘娘可了不得,与恒王殿下、摩尼教都渊源不浅。圣人昏迷数日,诸位不妨查一查他日常入口的药汤,说不定会有很有趣的发现。”

      言罢,她不再理会太后和政事堂三重臣是何反应,自顾自地迈出门槛。

      何菁菁确实不在乎大夏朝堂作何反应,于她而言,魏暄本人才是最棘手的难题。经历了宫城中的命悬一线、万国城前的九死一生,靖安侯体内寒毒被彻底激化,它像一头发怒的凶兽,不管不顾地反噬主人,令本就元气大伤的靖安侯越发雪上加霜。

      万国城西南角矗立着一座古老又精美的石堡,不同于中原的碧瓦飞甍,它有着浑圆的穹顶和尖耸入天的塔楼,高处开着形如蔷薇的天窗。

      这据说是从波斯传来的建筑风格,穿过大理石圆柱撑起的长廊,便是一处小小的花园。扶疏的花木后藏了斗拱飞甍的阁楼,曾为何菁菁引路撒花的侍女端着水盆,匆匆穿行过庭院。

      “魏相身中寒毒多年,本就气虚血弱,万国城下又中了一箭,虽未伤及要害,但失血过多,已是油尽灯枯之相。”

      从河东调来的甄小神医迎候在庭院中,用最简洁的话将情况交代明白:“且魏相为了压制千机,短时间内大量服食如意散,已然成了瘾。如今魏相数病齐发,来势汹汹,若是再寻不到对症的千机解药,请恕在下无能为力。”

      何菁菁脚步顿住,将一样物件抛去。甄小神医下意识接住,发现那是一个锦囊,里头鼓鼓囊囊,盛满了绯红如血的珠子,散发着一股隐隐的异香。

      甄小神医年纪不大,见识却不浅,拿到鼻下一闻,脸色顿时变了:“这是……龙血珠?”

      当日何菁菁将自己送到何元微手中,就是为了引教王露面。期间虽然变故频出,结果却与何菁菁所料殊无二致——教王伏诛,何元微身受重创,苦寻不得的龙血珠落入红桃女王之手。

      何菁菁无意解释许多,淡淡一点头:“嗯,龙血珠,你且看着是否合用,若是不成,我再想法子。”

      甄小神医也没多问,他跟随何菁菁多年,见惯了自家主子做派,仿佛这世上没什么能难倒她,也没有什么是她拿不到的东西。

      他转身飞步离去,情急之下顾不得交代一句。幸而何菁菁也不用他引路,庭院尽头,一道身影蹲坐在石阶上,正是那位让魏暄操碎心的薛氏遗孤。

      何菁菁一只手背在身后,踩着三寸高的鹿皮鞋,溜达着到了近前,用鞋尖轻轻踢了下他:“坐这发什么呆?甄小神医说,你伤得不比你家督帅轻,不好好在房里养着,出来受了凉算谁的?”

      青砚确实伤得不轻,两只手掌各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痕,被纱布裹成憨态可掬的白萝卜。他臊眉耷眼地垂着脑袋,也不搭理何菁菁,被逼急了才掀起眼帘,冷冷淡淡地撩她一眼。

      何菁菁倒是毫不讲究,拎着裙摆在他身边坐下:“当初魏帅好端端的,你动不动就给他脸色瞧,三天两头还来一出刺杀,巴不得他赶紧死似的。现在他躺床上动弹不得,你又是这副死样活气。”

      “这该怎么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她字字句句皆往青砚软肋上捅,听得对方不厌其烦,偏又无法反驳,只好默默忍了。

      何菁菁无意欺负病患,用手肘怼了他一下:“回自己屋里去,要发呆也抱着棉被火盆发呆。别魏帅醒了,你又病了,倒累得人家小神医连轴转,连个安稳觉也睡不上。”

      青砚原不是逆来顺受的性子,若是搁在平时,早就跳脚炸毛。但他眼下没这个精力发飙,心平气和地将这番话放在脑子里咂摸片刻,然后得出一个结论——她说得没错,自己确实挺浑的。

      “我见了陆钊,也听到他让陆钊给我带的话,”青砚闷闷地说,“他说,与君今世为兄弟,更结他生未了因。”

      他短促地笑了声:“我才知道,原来我在他心里,一直是个不省心的弟弟。”

      何菁菁心说:不是弟弟,你还想篡位当兄长不成?

      但她没将这番四六不着的言论宣之于口,只是矜持地点了点头。

      “我第一次见他,还是他来薛府宣旨……现在想起来,他那会儿也没多大,刚加冠的年岁。可当时,府里满地尸首,我爹自裁狱中,我娘撞柱而亡,他捧着一卷明黄旨意站在满地血色中,怎么看怎么可恶。”

      何菁菁其实满心满念都是重伤未醒的魏暄,但她同样了解靖安侯,那小子殚精竭虑呕心沥血,一半是为了这不长进的薛家遗孤。他如今伤病缠身、自顾不暇,何菁菁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这姓薛的混账玩意儿陷在牛角尖里不出来,让魏暄多年来的心血打了水漂。

      只好耐着性子贡献出一双耳朵,由着这小子拿她当发泄的树洞。

      “我一直当他是害了薛氏满门的仇人,还想过刺杀他,结果一个照面就被拿下。我当时跟疯了似的,冲他大吼大叫,还让他杀了我,否则我一定会替薛氏报这份血海深仇。”

      “你知道他是怎么对我说的?”

      “他说他给我机会,只要我有这个本事,尽管取他首级血祭薛氏满门。他把我带在身边,还说每一日许我刺杀他三次,超过这个次数,就得去军法处领罚。”

      何菁菁捏了捏额角,心说:不错,是那姓魏的干的出来的!

      “我当时没想这么多,现在回头看,那小子是得多蠢,才把一个想杀他的人带在身边?”

      何菁菁忽然打断他:“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

      青砚没说话。

      他自然看得出,魏暄将他带在身边绝不是因为愚蠢,而是他知道,薛勣自裁狱中,薛氏背上“叛逆”之名,放任青砚流落在外,无非两个下场——要么被缉拿归案,与家人一同人头落地。要么一世逃亡,此生再不能回归帝都,更不必妄想替薛氏洗清冤情。

      最好的安排,便是将青砚留在身边,既可借侯府势力护住他,来日若是查到薛氏被冤的线索,亦有机会让他亲手替亲族雪冤彰名。

      “他殚精竭虑算无遗策,无非是为你铺路,在他心里,你这个‘薛氏遗孤’分量之重,犹在自己生死之上。”

      “所以,他为了替薛氏雪冤,不惜拼上性命,当庭顶撞圣人,甚至做好血溅三尺的准备。”

      “所以,他能因为你一句话,就把陷入鬼门关的脚硬生生抽回,因为他要留着这条命,替你杀出一条生路,将你安然无恙地送出宫城。”

      “他这辈子没为自己活过,除了那两万枉死关外的玄甲同袍,就是你薛氏满门的冤情。你是他兄弟,他恩人的遗孤,更是他活在这世上的念想!

      “你到底明不明白!”

      青砚本应该明白,只是这些年身陷局中,被恨意蒙蔽了视线,本该一目了然的,反而回不过神。

      直到这一刻,多年心结被人一语点破,仿佛当头棒喝砸上灵台。

      他怔怔良久,忽然抬手捂住脸,指缝中溢出沉闷的呜咽声。

      ***

      神启六年是个不太平的年头,于大夏朝堂如此,于何菁菁亦如是。

      她快刀斩乱麻地收拾了摩尼教王和恒王势力,又摁平了大夏朝堂,解决了魏暄的后顾之忧,本以为诸事到此告一段落,却被绛丹告知,丁承宗落入摩尼余孽之手。

      虽说教王霍山已然伏诛,但谁也不敢对摩尼余孽掉以轻心,毕竟谁也不清楚,那位老谋深算的教尊大人留了多少后手。

      比如,龟兹长公主苏珊娜。

      “苏珊娜与国主向来不睦,这回国主落入她手里,一定吃尽了苦头,”绛丹重伤未愈,想到生死不明的丁承宗,却怎么也没法安心休养,“我本想扣住苏珊娜,用她换回国主,但那女人狡猾得要命,看到楼兰王出现,就知道自己大势已去,一早潜逃出城,现在多半已经离京百八十里。”

      “咱们怎么办?”

      何菁菁与丁承宗的情分远比绛丹深厚,说不担心纯属扯淡。但绛丹已然慌了手脚,她再担心、再不安,也得做出胸有成竹的笃定:“苏珊娜要留着你家主子的性命掌控龟兹,舍不得杀他。我已吩咐沿途暗桩,盯紧苏珊娜的行踪,一旦寻到机会,立刻设法救出丁兄。”

      绛丹对她有种盲目的信任,吃了定心丸,总算能了无牵挂地躺平养伤。

      而解决了诸多琐事的何菁菁,也终于能推开魏暄房门。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