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5、更听雏凤鸣(一) ...

  •   花萼相辉楼,通明的烛火渐次点起,偌大殿阁亮如白昼,端坐席间的人们却各自揣着见不得人的念头。

      此时,参与饮宴的宾主分为三派:一派是以政事堂为首的大夏官员,不管在处置魏暄一事上抱持何种意见,至少有一点是所有人认可的,那就是靖安侯必须居于大夏朝廷的掌控之中。

      一派是如大宛使臣这般还未完全臣服于红桃女王治下,却迫于对方展现出的实力和强硬手段,不得不暂且服软的西域使臣。他们深知,单凭自己的力量无法破局,因此不遗余力地居中挑拨,试图激起中原人对红桃女王的恶感。

      这并非什么难事,在中原人长久以来的认知中,阴阳有序、乾坤有常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女子就该如娇养的花朵一样,金尊玉贵地供在瓶中。但凡她们试图走出闺房,步入外间的风风雨雨,便是有违纲常大逆不道。

      最后一派是以楼兰王安归为首的“臣服派”,他们认可女王的才能、信服她的治理,心甘情愿地拜倒在她脚下,为她一句话而冲锋陷阵,效死搏命。

      这当然不只因为女王陛下容色倾城,颠倒众生。而是在过去数年间,女王以她的眼界和胸襟赢得了他们的认可,她或许不能保证自己的每一个决策都绝对正确,但是跟随她的脚步,西域诸国得到了好处、打开了视野,他们就像站在巨人的肩膀,看到了以往从未想象过的风景。

      于他们而言,这已经足够。

      “那位尊贵的陛下并不喜欢刁难人,想要跟随她的脚步,只需做到两件事,”安归晃着金杯中的酒浆,笑眯眯地说道,“她要求的事,一定要做到。她禁止的事,碰都不要碰。”

      “而现在,她的要求是‘看好那个男人’,作为她忠心的仆人,你说,我怎么能拒绝一位美丽的女王陛下的要求?”

      三位政事堂重臣再次对视,发现事情或许比自己设想的还要棘手。

      他们亦曾听说红桃女王的名号,但是在大夏朝臣的认知中,那更接近于西域番商口耳相传的怪谈。

      西域诸国原是蛮荒之地,不比中原讲究礼教,女王上位不算稀奇。但是如红桃女王一般,不明来历不知背景,却能培养起自己的势力,隐然凌驾于西域诸国之上,乃至令诸多国主顶礼膜拜……

      在大夏朝臣看来,这实在是荒谬到难以想象,只能用“怪谈”一以概之。

      然而眼下,从楼兰王的口风听来,这位红桃陛下非但真实存在,还将西域诸国拿捏得服服帖帖。即便如大宛使臣这般颇有微词的,亦不敢将念头摆在明面上,而是想方设法挑唆中原插手抗衡。

      政事堂居首的谢相思量着,皱纹丛生的指节抵着金杯杯口不住打转,心说:看来若有机会,得与这位……“陛下”当面谈一谈。

      没有红桃女王在场的谈判注定没有结果,经历了靖安侯潜逃与宫宴变故,如今的大夏朝堂并没有底气对楼兰王强硬地发号施令。

      这让大宛使臣感到不满,他本想看到两虎相争的局面,再从中寻到破局之法,但中原人的隐忍与克制让他的计划落空了。

      他只能继续添柴。

      “用中原的俗语说,您这应该叫做……缓兵之计吧?”大宛使臣冷笑起来,“打着那位陛下的旗号拖延时间,转头将中原朝廷的逆犯送出城去,这就是楼兰王殿下的如意算盘?”

      大夏官员神色微变,由这番话想到某个被忽略的可能性,警铃瞬间拉响了。

      如果说,靖安侯是国之重器,大夏朝廷可以接受将重器闲置、束之高阁,甚至干脆折断,却决不能容忍这把重器落入外族之手。

      “莫非真如大宛使臣所言,楼兰王殿下早与我朝逆犯勾结,欲助其叛逃离京?”贺敬逮住话柄,穷追猛打,“楼兰王殿下,您可知此举于楼兰和大夏意味着什么?”

      “你当真做好准备,要与大夏公然为敌?”

      安归没有辩解,也不需要解释什么,因为就在贺敬话音落下之际,身后传来一个所有人都熟悉的清软声音:“贺郎中说为敌就为敌?敢情大夏三法司都是摆着看的,捏一块也不及你上下嘴皮子一碰来得掷地有声。”

      贺敬难以置信地回过头,眼球忽然感到一阵灼痛。

      不止是他,所有人的视线乃至殿阁中的烛火都在那一瞬间倏忽跳动了下,有人漫步而来,裹挟在迫人的艳光中,只一个照面就压制全场。

      她穿着红色长裙,却不是中原常见的广袖诃子裙,而是来自西洋的宫廷礼服裙,坦露着圆润的肩膀和胸口。柔白肌肤上布满斑驳累累的伤痕,她却并无遮掩之意,坦然敞露在所有人面前,仿佛那不是屈辱的印记,而是荣耀的勋章。

      她走到近前,大夏官员方才看清,这女子脸上戴着金色的面具,图案是一只猫儿,额头处雕了一朵含苞欲放的娇艳山茶。

      大夏官员纷纷皱眉,既因为她在中原认知中“伤风败俗”的穿着,也因为她旁若无人的笃定与傲慢。他们相互交换着眼色,在视线交汇中达成“是敌非友”的默契,又朝侍立一旁的南衙禁军做出示意。

      在女人出现的刹那,殿阁中的守卫如临大敌,因为她不是独自一人,身后跟着精锐护卫。他们并未佩刀,否则也无法走进这座花萼相辉楼,但每个人腕上都缠了牛皮索,捆着七寸来长的金属铳管。

      如果霍璇或是燕未归在场就能认出,这便是当初在西山别院,将恒王部曲虐到体无完肤的火铳。但是守卫花萼相辉楼的南衙部曲并无这份阅历,眼睁睁看着他们将足以改变当世战争格局的生猛利器带进了朝廷与西域诸国会盟所在。

      值守的南衙禁卫上前阻拦,安归却比他们任何人都快,他朝着那明艳迫人的红衣女子大步迎上,而后单膝拜倒,以信徒叩拜莲台的虔诚姿态,捧起她垂落身侧的莹白右手。

      “女王陛下,好久不见,”他依照西域礼节,在红衣女郎手背上印下一吻,并不在乎此举引来中原官员侧目,“您的风采一如既往,任何人得以沐浴在您的容光之下,都是神明无上的恩赐。”

      红衣女子微微一笑。

      “诸位,”她偏过头,眼波妩媚,肆意流淌过在座官员面庞,“这么热闹,请问是有party吗?为何没人邀请我参加?”

      政事堂三位重臣同时皱眉,他们太熟悉“那位”的音容笑貌,哪怕从她现身到现在只说了两句话,依然认了出来。

      “果然是她,”桓昀捏紧酒杯,却发现自己并不如何惊讶,仿佛“那一位”不管干出什么,都是情理之中,“原以为足够高估这位‘殿下’的能耐,没想到还是太看轻她了。”

      桓昀远没有到老眼昏花的年纪,他想起龟兹王抵达都城时,明里暗里也曾表现出对长公主殿下的另眼相看。

      能令两位手握实权的西域大国国主臣服裙下,绝不是谁能办到的。此时此刻,桓昀由衷庆幸自家孙儿选择了这位长公主。

      虽然是泼天豪赌,但很显然,他赌赢了。

      贺敬同样认出了何菁菁,他毕竟曾是恒王家臣,亲自教授过那人多年,对她的音容笑貌十分熟悉。

      他不确定这位“殿下”是以什么身份出现在花萼相辉楼,但他听到楼兰王的话,并且由此串联起蛛丝马迹,得出一个令人惊悚的结论。

      “不会吧?”贺敬惊疑不定地想,“她只是一介王府家臣,无依无靠,没有根基……她是怎么做到的?”

      他的反应很快,但更多的人还没回过神,好比礼部侍郎杨廉,就指着突然杀出的红衣女子怒斥道:“你是什么人?此乃大夏与西域使臣会盟之地,岂容你一个女人大放厥词!”

      何菁菁摊开双手,笑意盈盈。

      “这位大人问我是谁,”她环顾四周,眼波如水,水里却藏着刀锋,“你们谁能告诉他,我是谁?”

      一众使臣噤若寒蝉,从看似寻常的话语中分辨出极幽微的戾气和杀机。

      何菁菁的目标却不是他们,视线掠过全场,最终定格在大宛使臣脸上:“楼兰王庇护靖安侯,是我的意思,你有意见吗?”

      大宛使臣:“……”

      从何菁菁现身的一刻,他后颈就开始疯狂冒冷汗,但是所有人盯着这边,他自诩身高八尺、孔武男儿,绝不能在一个女人面前露怯。

      “你没听到中原人说?那是他们的逆犯!”大宛使臣说,“楼兰王将中原人的逆犯藏匿在万国城,却没跟任何人商量……”

      “为什么要跟你们商量?”何菁菁再次打断他,“回答我,我是什么人?”

      大宛使臣不光后颈冒汗,腿肚子也开始打颤:“您、您是……”

      他咬了咬牙,想到临行前国主的叮咛,还有大宛贵族许诺的前程,梗着脖子说道:“您是……西域女王,但我大宛从没有承认过!”

      “你自封女王,用长刀和皮鞭逼迫各国国主低头,但这样的忠心就像飘萍和浮木,他们从未真正臣服……”

      他话没说完,眼前突然奓开金花,耳畔响作一团,好半天回不过神。

      不知过了多久,剧痛慢半拍地传袭头顶,视野被血色染红,他伸手摸了把,摸到满手粘腻的血沫。

      “大宛扼守西域要塞多年,难怪有这样的底气,”何菁菁笑了笑,莹白指尖勾着一只金壶,转成滴溜溜的旋风,“可惜啊……”

      大宛使臣不是头一回与何菁菁打交道,心底直冒凉气,面上却不肯露怯。只见何菁菁招了招手,自有亲卫送上一只檀木盒子,盒盖打开,里头垫满石灰,其上摆的不是金珠玉宝,而是……一只须发贲张的人头。

      大宛使臣先是惊骇,继而认出人头,嗷一嗓子嚎出来:“国、国主……”

      何菁菁拎起人头砸在他怀里,话音似乎带笑,语气却冷得可怕:“已经没有什么大宛,更没有大宛国主……”

      大宛使臣正捧着那只人头嚎丧,闻言惊愕抬头,那女子说的每个字他都认识,凑在一起却死活听不懂。

      “三日前,大宛王都覆灭,王宫付之一炬,大宛国主投身火海,捞出时已经化为焦炭,只有一个脑袋勉强能见人,”何菁菁掂着金壶,冷冷道,“我再问你一遍,我是什么人?”

      大宛使臣双目赤红,恶狠狠地瞪着她:“你、你杀了国主,还砍了他的首级……”

      “你该死……天神一定会降罪于你!”

      回应他的不是天神降下的劫罚,而是一记炸雷般的爆响。

      大宛使臣错愕地睁大眼,仿佛惊恐,又像是难以置信。但他再没机会体会此刻的心情,因为额头要害处炸开鸡卵大小的血洞,血花四溅,□□与意识一并化为乌有。

      他像根腐朽的木桩,直挺挺栽倒,“砰”一声闷响,将大夏官员惊散的神魂拖了回来。

      大部分官员尚且稳得住,但也有人发出惊惶的嚎叫,蹬着双腿向后退去,试图与那尸首拉开距离。

      贺敬惊怒交加,开口斥道:“长公主这是做什么?众位大人面前,竟敢逞凶伤人!”

      何菁菁吹了吹铳口冒出的青烟,头也不抬:“大宛覆灭,所辖版图不能无人掌管,就交由姑墨和且末两国共治吧。”

      她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将一国国土分了出去,就像分一碗肉羹、一块点心那么简单。

      而西域使臣也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不满与异样,姑墨与且末两国使臣笑逐颜开,先后在她面前跪下,执过女王的手亲吻,以此表示臣服与感激。

      他们宣誓效忠的对象拎起裙摆,若无其事地穿过跪地叩拜的使臣,越过瞠目结舌的大夏官员,径直走到灯火映照的牌匾下,转身看向所有人。

      “我,西域联合王国属地女王,龟兹及楼兰摄政女王,作为西域诸国的最高元首和守护者,今日站在这里,”她手背在身后,长发挽起头戴金冠,两绺松散垂落的鬓发被穿堂而过的夜风扬起,歪头盈盈微笑,“现在,我有资格与大夏朝廷的主事人直接对话吗?”

      一片死寂。

      大夏朝臣仿佛看到一头闯入羊群中的盛装猛虎,被锋利的獠牙和冷戾的杀机锁定,一时无人开口。

      南衙禁卫倒是几番跃跃上前,却被簇拥在红桃女王身边的精锐亲卫逼退,他们什么也没说,只是做了个极其简单的举动——解开手腕上的牛皮索,扣住铳管扳机,便轻而易举地震慑住所有人。

      政事堂三重臣第三次交换视线,他们对眼前女子并不陌生,却还是生出“第一天认识她”的错觉。印象中狡黠机敏,却还算顺从安排的“镇宁长公主”似乎从未存在过,画皮撕下,里头居然藏了个磨牙吮血的怪物,要以无坚不摧的杀气和战意,在屹立百年的中原都城中夺取属于自己的领地。

      为首的谢怀安动了动嘴皮,忽听“吱呀”一声,四扇檀木屏风被人搬开,后面原是一处隔间。

      端坐其中的女子挥一挥手,服侍在侧的内宦挪开孔雀羽扇,露出头戴凤冠的当朝太后。她扶着侍女的手,拨开明珠串成的帘幕,缓步走到台前。

      中原与西域,权势最盛、地位最高的两名女子彼此对视,目光交汇好似刀锋碰撞。

      “自然可以,”太后微笑着说,“我知道你会来……我一直在等你。”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35章 更听雏凤鸣(一)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