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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4、力挽狂澜回(四十六) ...

  •   宴请各国使臣的地点定于花萼相辉楼,那是先帝为了标榜兄弟情义所建,独立于宫城之外,离万国城不过三座坊市。

      这般安排显然比邀请各国使臣入宫赴宴更得人心,毕竟前车之鉴历历在目,没人想如靖安侯一般,被生生困死在宫城之中。

      宴请各国使臣原是礼部职责,桓昀身为政事堂重臣兼礼部尚书,事必躬亲责无旁贷。这一日,他白日里在政事堂议事,晚上与礼部官员商定宴请事宜,忙得水都没空喝一口,敲了三更才回到府邸。

      结果他前脚进了庭院,后脚老管家便迎上前:“老爷,六郎君到了,已在水榭等候多时。”

      桓昀脚步一顿,苍老的眉头微微拧起。

      京中世家各有底蕴,好比龙亢桓氏,看似普通的五进院落,细节处却处处雕砌——院中假山是不远千里运来的太湖石,水榭旁的梅花乃是川蜀名品,就连长案上的茶具亦是千金一窑的金兔毫,用最好的神泉小团熬煮出的茶汤,入口略带苦涩,回味却甘甜馥郁。

      桓铮姿态端正地跪坐案旁,为桓昀添上一勺茶汤,分茶手势优雅从容,仿佛一卷徐徐展开的美人图。

      相形之下,坐于他对面的桓昀眉头紧锁:“你老实告诉我,除夕夜宴之事,你是不是事先知情?”

      这是他早就想问、却一直没寻到机会的疑惑。夜宴之上,一众官员措手不及,唯独桓铮不慌不忙,几次进言看似散漫随心,却有意无意地帮着魏暄,坐实了恒王罪责,更将一国天子逼到退无可退的境地。

      纵然当晚事起仓促,桓昀一时没回过味,隔了一日,也足够他反应过来。

      那双苍老的眼中含着难以形容的精光,直定定地逼视着桓铮。很少有人能在这般充满压迫力的注视下捏造谎言,幸而桓铮也不打算说谎。

      “不算全然知情,”他坦然道,“我只知道,魏帅会利用除夕夜宴,将当年阳和关外的实情翻出,至于‘内情’是什么,魏帅又会采用怎样的方式,铮并不知晓。”

      桓昀不在乎桓铮是否与魏暄达成默契,但他不能不考虑龙亢桓氏的前程和出路:“托你为魏帅说话之人,可是长公主?”

      桓铮低头饮了口茶汤,没说话。

      桓昀了解这位孙儿,见他神色,就知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长公主被魏相押入侯府问话,期间,朝廷和恒王殿下几番要求魏相交出长公主,移送三法司,都被魏相拒绝。逼得紧了,他便放出风声,称长公主病重,已送出京外养病,个中维护之意,明眼人都看得出。”

      “我本以为,长公主就此离京,再不回转。如今看来,长公主从未远离京中争端,甚至于,朝堂眼下的局面,不乏她的授意和推动。”

      桓昀神色凝重:“你给祖父一句实话,长公主现下何处?麟德殿当晚变故,可有她的手笔?还有,魏相遁入万国城当晚,阻截的北衙禁军看到火红神鸟当空降落,此事……莫非也与长公主殿下有关?”

      桓铮坐姿端正,语调清冽:“铮不知。”

      桓昀被这干脆利落的三个字堵得不行。

      他揉了揉额角,换了个方式追问道:“圣人病重,恒王遇刺,皇室正统只剩长公主一人。虽说殿下并非先帝所出,却到底是先帝亲封的和宁公主,又得圣人赐下长公主尊荣……眼下朝堂群龙无首,殿下当真没有一点想法?”

      桓铮终于开了口:“纵然殿下有想法,诸位大人就能容许一女子插手朝政?”

      这一回,轮到桓昀无言以对。

      “当初龟兹王抵京,魏相有意许长公主参与接待事宜,却被礼部诸位大人一通挤兑,拒之门外,”桓铮淡淡地说,“在诸位大人看来,怕是宁愿奉残害忠良、谋刺天子的叛国之人为主,也不愿听从一女子的号令吧?”

      桓昀先是沉声打断:“恒王之罪尚无定论,你须慎言!”

      复又叹了口气:“长公主殿下就是吃亏在身为女子,若是个儿郎……”

      桓铮飞快截口:“若是个儿郎,便连和亲西域、加封公主的机会都没了,那天家正统才是一个不剩。”

      桓昀被自家孙儿的犀利言辞捅了肺管,半晌没缓过劲。

      “祖父心知肚明,除夕夜宴上的变故,虽由魏相而起,始作俑者却另有其人,”桓铮侃侃而谈,“大夏看似花团锦簇,实则内忧外患暗流汹涌,之所以没立刻陷入动乱,正是因为魏相及其麾下的五万玄甲军还镇得住场面。”

      “当年阳和关外,圣人自毁长城,致使北律铁骑长驱直入,自己亦被外敌俘虏……眼看沙场之上血色未干,祖父莫非要重蹈圣人当年的覆辙?”

      这话说得胆大又辛辣,桓昀却顾不上斥责孙儿,皱紧眉头陷入思忖。

      ***

      天子病重,北衙叛乱,戍守宫城、巡防京中的重任只能由南衙十六卫承担。这一日晨起,大批身披铠甲的南衙将士被调来花萼相辉楼,将附近街道封锁得水泄不通。

      这是一座三层高楼,说是三层,实则与十多丈的宝塔高度相差无几。前朝曾有诗人写道,登上花萼相辉楼,可“遥窥函谷之云,近识昆池之树。绿野初霁,分渭北之川原。青门洞开,览山东之贡赋”。

      其高大宏伟,由此可见一斑。

      但是在天子病重、朝堂紊乱的当口,花萼相辉楼的富丽更像是粉饰太平的表面文章。当各番邦使臣走下马车,相继步入这座美轮美奂的殿阁时,第一个感觉不是盛世气象,而是隐于雕梁画栋背后的孱弱、衰朽与风雨欲来。

      他们不动声色地交换着眼神,对于中原这头看似庞大的巨龙达成新的共识。

      楼中一早备好酒宴,与丝竹声同时扬起的,是美貌舞娘的翩然裙摆。看得出来,为了彰显大夏朝廷的好客与举重若轻,政事堂选择了更为轻松惬意的开场方式,上好的葡萄酒和美味的炙肉盛在金杯玉盘中,呈送到各国使臣的长案上。

      如果能用美酒佳肴软化西域使臣的态度和防线,将是朝堂诸公十分乐见的,可惜在座使臣亦是久经风雨,远不是几杯美酒和几句好话能收买。

      不过,当听到大夏官员的诉求是将遁入万国城的靖安侯移交朝廷时,使臣各怀的鬼胎开始转动。

      当日魏暄入万国城,守在城门口接应的正是楼兰王安归。考虑到楼兰在西域仅次于龟兹的国力和声望,以及隐于幕后的那位“陛下”,没人对此举公然提出异议,私底下却免不了自己的小算盘。

      好比大宛使臣,他此行接受的使命,就是试探大夏朝廷口风,以便判断是否有可能与中原联手,共同遏制那位“陛下”在西域境内的势力发展。

      这不仅是出于国主颜面扫地的报复心理,更因为早在红桃王后崭露头角之际,大宛君臣便有所预感,放任其继续壮大,迟早有一日会成为第二个摩尼教尊。

      如今大夏官员将话头递到眼前,他当然要紧紧抓住。

      “您说得对,大夏的罪人,自然应当交由大夏朝廷处置,”他先对大夏官员表示应和,随即话风一转,“只是那位靖安侯入城之后,就被人藏匿起来,作为大夏属国,我很想把人交出来,可惜爱莫能助。”

      他一边说,一边有意无意地瞟向角落——楼兰王安归的坐席,暗示之意再明显不过。

      这一日宴请各国使节,政事堂三位重臣尽皆在场,闻言相互交换一个眼神,谢怀安垂眸不语,王悯夹了筷菜肴,桓昀最是神游天外,拎壶给自己斟了杯酒。

      礼部侍郎杨廉居中打圆场,奈何大宛使臣另怀居心,不遗余力地拱着火,定要让大夏朝廷与楼兰王对上:“楼兰王,□□官员找咱们要人来了,你怎么说?”

      大夏朝廷没跟楼兰王打过交道,只依稀听说楼兰是个能歌善舞、热情好客的民族——能歌善舞、热情好客,这八个字极容易让人生出好感,或者说,让人留下这个国度的人“直肠子好糊弄”的既定印象。

      礼部侍郎杨廉就落入这个窠臼,他见安归年岁不大,落座后睁着一双似醒非醒的眼,笑眯眯地瞧着席间祝酒的美貌舞姬,他便以为这是个好说话的主儿,起码比那眼睛长脑门上的龟兹王瞧着顺眼多了,主动举起酒杯道:“这位便是楼兰王殿下吧?果然如传闻一般英武不凡,来来来,下官敬您一杯。”

      安归果然比丁承宗好说话得多,别人奉承他就照单全收,别人敬酒也来者不拒。杨侍郎一句话没说完,他先连饮三杯,末了笑眯眯地亮出杯底,那意思大约是:我干了,您随意。

      杨廉被这个简单的举动堵了嘴,不得不陪着饮了三杯。他可不比安归千杯不醉,三杯下肚,眼前奓开金花,还要强忍头晕说道:“楼兰王深明大义,当知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靖安侯触犯国法,便该受到惩治。”

      “听闻万国城内,皆以楼兰王马首是瞻,还请楼兰王以身作责,莫要令中原与西域的友谊蒙尘。”

      安归似乎很是中意礼部与鸿胪寺准备的美酒,饮了三杯还不够,又对侍奉在侧的侍女递过金杯。

      与此同时,他用那副笑眯眯的腔调,斩钉截铁道:“不成。”

      杨廉:“……”

      他想到楼兰王可能找借口推拒,却没想到人家拒绝的如此干脆,连个像样的借口都不找,一时噎在原地,干瞪眼说不出话。

      幸好,不必杨侍郎开口,自有自诩耿直的朝臣帮腔道:“楼兰王收容我大夏钦犯是何居心?莫不是有意插手大夏朝政,与我中原为敌!”

      安归饶有兴味地扫过去,发现是个生面孔——若是丁承宗在此,大约认得出,这位曾与自己有过数面之缘,正是当初于京郊迎接龟兹使团的礼部郎中贺敬。

      贺敬与霍璇、燕未归一样,皆是恒王家臣出身,只是他早年入仕,官任礼部郎中,与恒王府的联系早已隐入台下,这才暂且未受何元微牵连。

      当年之事,贺敬未曾参与,事先也并不知情。但他了解自家主上,那确实是何元微会有的手笔。

      以贺敬的本心而言,并不赞成何元微如此行事,但就像他对何菁菁所说那般,家臣出身,这辈子打着恒王府的烙印,除了听命行事,没有旁的选择。

      “楼兰王可知,你所收容之逆犯涉嫌勾结摩尼余孽行刺我朝天子!你强行庇护,莫非当晚行刺之事,楼兰也牵扯其中?”

      贺敬刻意夸大事情的严重性,以此逼迫安归退步。但那楼兰王不知是真没听出贺郎中话中玄机,还是故意装傻,非常认真地问道:“交给你们,会怎样?”

      其实直到昨日,政事堂也没就如何处置靖安侯达成共识。三位重臣并非不知,魏暄于除夕宫宴上所言乃是实情,可自小诵读的圣人之言与骨子里的“忠君”信仰让他们无法对紫宸殿中的天子做出指摘。

      况且,倘若人人皆如靖安侯一般,稍有委屈就大放厥词,乃至当庭胁迫天子,国法何在?

      天家威严何在!

      贺敬只当楼兰王知晓厉害认怂了,越发义正言辞:“自然是交三法司会审,若当真罪犯谋逆,便应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安归:“那更不行了!”

      刚以为楼兰王认怂的贺敬:“……”

      正就如何处置靖安侯互使眼色的政事堂三重臣:“……”

      安归丝毫没意识到自己放了个惊天大雷,比贺敬还要义正言辞:“他是我们陛下打算娶过门的男人,没有我们陛下点头,谁也不能打他的主意!”

      大夏官员面面相觑,被接连放出的电闪雷鸣砸懵了。

      ***

      此时已近黄昏,苏洵扶刀立于街口,身后的花萼相辉楼高耸入云。当最后一抹夕晖消散于飞耸的檐角之后时,琉璃瓦上凝结出夺人眼目的朱艳繁华。

      夜幕降临四合,连片的坊市化入暮霭。突然,有禁军抽动鼻子,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街巷尽头飘来极具西域风情的乐声,仿佛是一队西域乐师,一边奏着曲乐,一边从夜色深处走来。

      这动静着实诡异,仿佛中原传说中的妖鬼,随着夜色降临人间。很快,他们走出暗影,在南衙禁军面前显露出形迹。

      出乎意料地,那不是什么妖鬼,竟然真是一队乐师,手中各执胡琴、琵琶、羯鼓、筚篥……更有许多连名字都叫不上的古怪乐器,奏出风格迥异却又水乳交融的乐段,恰好与他们踏出的步伐相呼应。

      紧随其后的是四名妙丽少女,肩披五彩毡帛,头戴饰有雁翎的毡帽。白玉似的小臂上着竹篮,一边随乐曲踏步,一边将合有名贵香料的花瓣撒过头顶,为走在身后的同伴铺出薰香扑鼻的五彩花路。

      踏上花瓣的是十六只穿着翻毛靴子的脚,那是八名孔武有力的壮汉,山峦般宽阔的肩上扛起一座金色轿亭。纱帘两侧垂落珠帘,每一粒明珠都有龙眼大小,即便是镶在皇后凤冠上也够格。

      轿中隐约斜倚着一道婀娜身影,视线从珠帘缝隙中射出,花枝般拂过苏洵面庞。后者突然怔住,四目相对的一瞬,他认出了来人身份。

      “苏卿,好久不见,”轿中传出熟悉的清软声音,“听闻政事堂于此邀约西域国主?烦请让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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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力挽狂澜回(四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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