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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3、力挽狂澜回(四十五) ...

  •   火光照亮了护城河的河水,在这个滴水成冰的时节,河面居然没有完全冰封。

      被困在桥上的两个男人陷入寒冰般孤立无援的绝境,一个身负重伤、意识昏沉,另一个亦是伤痕累累,撕心裂肺地呼唤着同伴。

      “哥……哥你醒醒!哥!”

      重伤濒死的男人无法回应他的呼唤,他们没有支援,没有退路,已然插翅难飞。

      城楼上,苏珊娜噙着笑意,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一幕。她至今记得,那强大到几乎无法战胜的当世名将是如何一马当先地闯入回纥王都,踏平摩尼总坛。

      苏珊娜是教王最忠实的信仰者,自那一日之后,她每天都向明尊祈求,让该死的渎神者受到应有的惩罚。

      而现在,她的祈祷应验了。

      她身边将领打扮的番胡男人流露出少许不安:“我们真的可以这样做吗?听说,那位……陛下与大夏的靖安侯有着很深厚的友谊,如果被她知道……”

      他用含糊的“陛下”两个字将那个深深畏惧的名字一语带过,苏珊娜瞥过他,认出此人是大宛使团的侍卫长。这些时日,她花费了大笔银钱与不少口舌,好容易说动城中各国使团与自己结成同盟,他们无意与中原为敌,但大夏内乱绝对是所有人乐见的。

      “那位陛下还不知躲在哪个角落,怎么会知道大夏国都发生了什么?”苏珊娜轻蔑一笑,“就算她知道了,也是中原人自己动的手,与你有什么相干?”

      大宛侍卫长还有些犹豫,只听苏珊娜说道:“别忘了,那个女人对你们尊贵的国主做了什么。因为她一句话,大宛国主就必须献出自己心爱的儿子,尊严被剥夺,颜面被践踏。”

      “你们真的甘心吗?”

      大宛侍卫长不说话了。

      苏珊娜重新投落目光,她看到中原人的禁卫军包围了那两个已经失去反抗之力的男人。打头一排长枪反射着火把光亮,森然寒光映照着魏暄苍白而毫无生气的面庞,仿佛死神降临的宣言。

      苏珊娜翘起唇角,但是下一瞬,笑容凝固了——她听到头顶传来穿透力极强的长唳声。

      那就像是中原神话传说中的“凤鸣”,伴随着嗡鸣咆哮的风雷声,原本应当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征兆,可今晚分明夜空晴朗,哪来的风雨?

      所有人错愕抬头,看到遮蔽星辉的巨大阴影,那如云垂天的羽翼像是熊熊燃烧的火焰,猎猎呼啸着掠至近前。

      那真的是一只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巨鸟”,浑身披挂着火焰般的霓彩,仰天发出尖锐的长唳。当它俯冲疾降时,从北衙禁军到驻守城墙的番胡卫队,全都无法自抑地嚎叫起来。

      慌乱的情绪瘟疫般蔓延,终于,在“巨鸟”离地面只余三丈时,北衙禁军的战阵开始混乱、崩溃,将士们不由自主地往后退,本能想离那不知是神灵还是邪魔的“巨鸟”远一点。

      那本该是出现在梦境中的荒诞景象,却轰然落入现实,如何不叫人惊骇欲绝?

      于是谁也没发现,当距离拉近到极限时,“巨鸟”胸腹处开了一道口子,暗格中密密麻麻,藏了无数上足弓弦的弩箭。

      下一瞬,机括扳动,万箭齐发,以碾压般的姿态席卷过北衙禁军阵列。禁军们猝不及防,打头三排无一幸免,尽数倒在血泊中。

      巨鸟一个盘旋,调转方向朝着石桥冲来。青砚下意识护在魏暄身前,却愕然发现那怪物般的巨鸟竟是中空的——它并非活物,而是用硬木和精铁铸造的机械,鸟背挖出凹槽,并排坐着两个戴着头盔的成年男人。

      青砚怔愣当场,有那么一时片刻,几乎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不过转瞬,巨鸟已然拉起高度,漫天匝地的长翼掠过城头,不出所料地引来番胡卫队惊恐至极的尖嚎。

      紧接着,鸟背上的男人打出长幡,疾风卷起飘扬的幡布,一侧是名为“红桃”的山茶徽记,一侧则是用汉语和西域语同时书写出的指令。

      ——开城门!

      突然出现的巨鸟对番胡卫队造成了无可比拟的冲击,当火红巨鸟仰颈长唳之际,城楼上“哗啦啦”跪倒一片,番胡守卫一边双手抱胸,用各自国家的语言祈求神明息怒,一边用额头敲打着冰冷的石砖,完全不顾疼痛和破皮流血。

      紧接着,他们看清长幡上的命令。来自不同国家的护卫——姑墨、精绝、若羌……争先恐后地爬起身,扑向那控制闸门起降的沉重绞盘,合力将城门一分一寸地吊起。

      “吱呀”作响的铁链声中,封死生路的精铜闸门重新抬起,温柔的光辉从门缝中溢出,向走投无路之人递出邀请。

      青砚咬了咬牙,重伤的身体突然间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他将魏暄一条胳膊搭上自己肩头,撑起他的身体,一步一步,吃力却毅然决然地,走向那道徐徐开启的门。

      城楼上,苏珊娜惊怒交加:“不要被她骗了!那不是什么神迹,那只是……”

      她话没说完,就被风声堵在嗓子眼里,锋利如刀的劲风拂面而来,掀乱一头金色长发。苏珊娜回过头,与鸟背上的男人看了个对眼。

      那人面庞隐在特殊的金属头盔之下,整张脸被精铜面罩封得严严实实,只从缝隙中露出一双眼睛。他冷冷注视着苏珊娜,那样凶猛可怕的气流中,居然还有余力开弓拉弦。

      箭头反射着城楼上的火光,威慑意味十足地对准苏珊娜。

      龟兹长公主僵在原地,仿佛被猛兽锁定的兔子,理智知道要逃跑,身体却动弹不得。

      然而巨鸟无法长时间滞留空中,很快从她眼前掠过,冰冷的箭头自视野中消失,苏珊娜长出一口气,循着理智找回话音。

      “他们只能在空中盘旋,没法落地,找掩体遮挡住自己!”她到底聪慧,一眼看穿了巨鸟的弱点,在狂风中厉声嘶吼,“不许开城门!谁敢开门,我就杀了他!”

      苏珊娜并非虚言恫吓,当她发现光靠言语无法阻止那些惊慌失措的番胡卫士时,干脆夺过弓箭,朝着第一个扳动绞盘的姑墨守卫一箭射去。

      箭矢去如流星,在姑墨守卫急剧凝缩的瞳孔中飞速靠近,但是下一瞬,斜刺里窜出一只巴掌大的短袖箭,将那势在必得的一箭撞飞了。

      苏珊娜蓦地回首,透过飘扬的长发,看到一行人飞速登上城楼。为首之人是个熟面孔,右臂架着小巧的□□,冲她比了个夸张的飞吻。

      楼兰王,安归。

      西域三十六国对于横空出世的红桃女王态度不一,有人真心效忠,有人戒备忌惮,也有人墙头草一般在红桃女王与摩尼教尊之间摇摆不定,端看在这场旷日持久的博弈中,谁能占据主动。

      毫无疑问,龟兹国主与楼兰国王都属于“真心效忠”的行列。

      更不幸的是,龟兹与楼兰乃是西域三十六国中版图最大国力也最为强盛的两个国家。尤其在素来敌视红桃女王的大宛国主认怂服软之后,西域诸国再无人敢明目张胆地反抗那位“陛下”。

      苏珊娜也不例外。

      在看到安归出现的一刻,她就知道自己输了。苏珊娜不清楚“红头女王”与靖安侯究竟有何渊源,但对方显然料到今日变故,每一步落子都恰到好处,环环相扣交织成一张“网”,将一只脚已然踏进阎王殿的魏暄生生托回人间。

      至此,苏珊娜满盘落索,再无翻转机会。

      但幸好,她手中尚有“王牌”。

      “走着瞧,”隔着十来丈的距离,苏珊娜对安归比出口型,“这一局还没下完,我等着与那位女王陛下再次交手。”

      最后一个字型消散在夜风中,龟兹长公主饱满如花的唇角绽出冷笑。她在周遭护卫的簇拥之下,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竟是将偌大城楼留给安归。

      楼兰王脸上若有似无的懒散笑意消失了,他回味着苏珊娜最后一句话,眼神变得阴沉。

      绞索扣合的“轧轧”声中,精铜闸门吊到最高处,城中灯火清晰可见,温柔地展开怀抱。

      青砚已然是强弩之末,失血和激战带走太多体力,之所以强撑到现在,全凭一个信念。他几乎是踉跄着栽进城门,身体彻底失去支撑,像一辆零件损坏的马车那般,七零八落地跌在地上。

      眼前暗影幢幢,仿佛有无数人冲向他,无数双手伸了来,试图扶他起身。青砚在混乱中闻到羊膻和浓郁的熏香混杂的味道,他曾经对这种气味厌恶至极,此刻却如抓住救命稻草,死死攥紧离得最近的那只手。

      “快,救人……救我哥!”

      ***

      对大夏朝堂的文武百官而言,神启五年的除夕夜宴是一个让人不敢回首的日子:权臣弹劾君王,悍将叛逃宫城,本该是帝王拥趸的北衙禁军遭摩尼余孽渗透,竟然当众囚禁百官、行刺天子!

      若非魏暄重创余孽首领仇良,令其自顾不暇,而南衙统领苏洵也及时赶到,控制住宫城内的北衙叛军,除夕之后,偌大京师怕是要举城缟素。

      饶是如此,情形也称不上好,因为除夕夜宴之后,神启帝连气带吓,居然一病不起。宫中御医有一个算一个,入了紫宸殿就再没出来过,熬好的汤药流水般送进寝殿,却不见任何起色。

      与此同时,朝堂也乱成一锅粥。按说天子病倒,膝下又无子嗣,本该由唯一的弟弟恒王监国。可一则,恒王身上背着陷害忠良、谋逆篡国的罪名,实在无法服众。二则也是最要紧的,恒王于西山别院遇刺,身负重伤,麾下部曲尽数殒命,唯有霍璇和燕未归两人侥幸捡回一条性命。

      如果说,恒王之事还能暂且搁置一旁,那逃入万国城的靖安侯该如何处置,就是给政事堂出了一道棘手难题。

      朝堂诸公久经宦海,对三年前那桩旧案早有揣测,乍闻内情,并不觉得错愕,反而有种“果真如此”的恍然。

      然而他们无法将真实心声摆在台面上,因为出卖玄甲军、陷害薛氏满门的始作俑者,乃是当今天下最尊贵的两个男人。

      古往今来,那条名为“君为臣纲”的红线经过一代又一代仁人义士的耳提面命,早已深入每一位朝臣和士子心中。面对倒行逆施的君上,他们可以劝谏,可以诤言,却无法接受如魏暄一般,言辞尖锐态度激烈,直接将“德不配位”四个字甩在天子头顶。

      那不是诤言死谏,是实打实的犯上作乱。

      不是没有认死理的朝臣要求将靖安侯缉拿归案,按罪论处,可当“靖安侯逃入万国城”的消息传回时,所有人都哑火了。

      他们都还记得,早在万国城尚未及完工之际,朝廷便与西域诸国达成协议,城内由诸番国自行治理。大夏朝廷若想派遣官员进驻,须得由政事堂和礼部同时发下批文。

      礼部姑且不论,单是以谢相为首的三位政事堂重臣,就迟迟无法达成共识。

      经过除夕宫宴的惊魂一夜,从来气度旷达的谢氏家主一夕间好似老了十岁,坐在生了火盆的政事堂值房中咳嗽不断,连饮三碗茶汤也压不下去。

      “事涉天子与两万玄甲将士,此事须得有个交代,不能含糊其辞,”谢怀安用一句话给整件事定了性,“按大夏律令,此案本该由三法司会审,证据确凿再做定夺,但……”

      但此案牵扯之人——一个是当朝重臣、手握重兵的靖安侯,已然遁入万国城。另一个更是当朝天子,现下躺在紫宸殿中人事不知。

      三法司便是想审理此案,也无人可问,无证可寻。

      “此案还须着落在魏相身上,总要请他说个明白,”王悯用词十分委婉客气,“毕竟,干系到一国天子与当朝亲王的清誉。”

      桓昀很是谨慎:“如今天子人事不省且罢了,若是天子醒转,恼羞成怒,定要处置魏相,又当如何?”

      他意味深长道:“两位可别忘了,河西道还有五万玄甲军守着,那方要命的帅印也还握在魏相手里。”

      “玄甲军”和“帅印”从长篇字句中排众而出,针扎般刺入耳中,谢怀安和王悯对视一眼,神色越发凝重。

      他们习惯了称呼魏暄“魏相”,便总是忽略,在入政事堂之前,他原是河西道节度使、掌握实权的封疆大吏,麾下是有“中原第一强军”称号的五万玄甲军。

      而他手中那方帅印,更是先帝所赐,战时足能调度四境驻军。

      “魏相驻守河西多年,劳苦功高,咱们落下戕害忠良的骂名倒也罢了,若是逼得魏相如恒王一般,与西域人暗通款曲……”

      桓昀没把话说完,个中深意,却足够谢怀安和王悯思量。

      “此事干系重大,光咱们在这儿商议不出结果,还得请各国使臣见上一面,”半晌,谢怀安一锤定音,“说到底,万国城是番胡人的地盘,得不到各国使臣首肯,便是政事堂下了批文,也无济于事。”

      这一回,王悯和桓昀都没有表示反对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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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力挽狂澜回(四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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