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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2、力挽狂澜回(四十四) ...

  •   四辆一模一样的马车同时驰入夜色,附近巡逻的禁军很快察觉马车踪迹,兵分四路地追了上去。

      如此一来,以度春风为核心,附近街道形成了小小的巡防真空地带。两匹骏马嘶鸣着冲出去,泼墨般的夜色成了最好的掩护。

      魏暄久在河西,御马于他而言就像吃饭喝水那样寻常。但是这一晚,骑术精湛的靖安侯突然变了脸色,若非及时勒住缰绳,险些从马背上一头栽落。

      他没有让青砚察觉不对,抬手捂住胸口,感受到某种似曾相识的寒意。

      是寒症发作了。

      魏暄已经十分习惯时不时找上门的“寒疾”,但今晚情形特殊,为防这种情况出现,他入宫前已然服过如意散,却不想连番激战还是引发寒毒,居然在这个节骨眼发作出来。

      他没有声张,极为熟练地单手控缰,脱出的右手探入怀中,摸出装有如意散的药瓶。

      此时距他上一次服药不足三个时辰,没人比靖安侯更清楚,短时间内接连两次服药意味着什么——如意散的本质是一种效力极强的迷药,这样大的剂量服用下去,很可能对药性产生依赖。

      然而魏暄不动声色,将散发着甜腻气味的药丸塞入口中,随即一夹马腹,离弦之箭般窜出。

      开始的一程不算困难,大部分禁军兵力被马车引走,他们疾驰过空无一人的街道,就像飞驰在瀚海大漠中一般肆意畅快。

      但帝都城毕竟太大了,当他们越过光德坊时,一只禁军小队发现了踪迹。银白色的烟花炸开在京城上空,那是召唤同伴支援的信号。

      冲过幽深漫长的巷道,巷口亮起熊熊火光,光明在这一刻意味着凶险与不祥,夜色被驱散的同时,也令魏暄失去了遮掩行踪的伪装。

      靖安侯面不改色地拔出佩剑,他曾无数次在战场上面临相似的境地,眼前是兵力占据绝对优势的敌人,身后却只有寥寥数骑。

      没有援军,没有后路。

      唯一不同的是,以往他面对的是“敌军”,但是这一回,挡在他面前的是护卫宫城的禁军。

      那本该是守卫后背的盟友,却捅了他刻骨铭心的一刀。

      “南衙姑且不论,北衙六军,今夜至少有一半被调来此地,”魏暄沉声道,“从此刻开始,每往前一步,都是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怕吗?”

      跟在他身后半步处的年轻剑客一笑,抬起伤痕累累的手背,蛮不在乎地蹭了下脸颊。

      “有堂堂靖安侯陪着,我一个小喽啰有什么好怕的?”他无所谓地甩了下马鞭,“今夜要是被咱们两个闯过北衙的天罗地网,那可是封神了!”

      魏暄极浅淡地笑了下,但随即,他收起笑意,抬眼的一瞬,目光比剑锋还要锐利。

      ***

      这一年的除夕夜,本该是和乐升平、万家团员的吉祥日子,却被猝然而起的刀兵惊破。让所有人想不到的是,打破祥和的并非外族铁骑,而是当年曾于最危急的关头率军驰援,解了京城围困的靖安侯。

      一开始,禁军摸不准魏暄的路数,先被充当障眼法的马车吊着满城转悠,又着急忙慌地封锁城门,在每一条通往城门口的要道上设置关隘。

      当他们最终得知,魏暄的真正目的是万国城时,围堵对象已然越过重重封锁,与万国城只隔两条街道。

      所谓“万国城”,虽是建在大夏都城境内,却实实在在与“一城”规格无异。高大的城墙拔地而起,四面建起望楼,有番胡模样的士兵来往巡视。厚重的城门则是用精铜铸造,一旦放落,足以抵挡单梢炮与攻城锤的进攻。

      他们甚至在城门前开凿河道,引永安渠灌入,人为构建了一片护城河。河上架起石桥,上至朝廷命官,下至贩夫走卒,想要入城,都须从唯一的城门经过。

      按照双方约定,在某些特殊时刻,大夏官员可以派遣官员进入城池,前提是必须出示政事堂与礼部的双重批文。这于仓促接到调令,满京城围捕“逆犯”的北衙禁军而言显然来不及,他们无法通过那道石桥,只能在桥头布下重防,严阵以待那人到来。

      他们并没有等太久,夜色深处传来劲疾的马蹄声,两道身影朝着桥头飞驰而来。他们身披黑色斗篷,当先一人抬起头,兜帽下露出所有人都认识的面孔——靖安侯,魏暄。

      “所有人准备!”

      为首的禁军中郎将抬起手臂,身后传来一片拉弓上弦的声响。他们很清楚靖安侯的能耐,本该采取更严谨的阵型,比如设置拒马,再在地上撒满铁蒺藜。

      但这一晚变故频出,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留给他们的时间远远不够部署防御,能紧急调来一批强弩已是极限。

      弩箭反射着冰冷锐利的光,好似潜伏于夜色深处的群狼。随着那只手臂的放落,破空声交织成汹涌风暴,朝着飞驰而至的靖安侯“推”过去。

      魏暄早有准备地解下斗篷,迎着箭雨翻腕一卷,最寻常不过的料子灌注劲力,竟比皮甲还要坚韧,无坚不摧的弩箭好似撞上一堵柔韧的“墙”,箭头反弹回来,被斗篷卷成一摞。

      禁军中郎将意识到不对,第一时间高呼:“散开——快散开!”

      他的反应已经足够快,可惜还是迟了。

      借助奔马的速度,魏暄振臂猛甩,斗篷挥舞成浑融的“圆”,由此产生的“力”比最坚韧的弓弦还要更具威力,将密密麻麻的弩箭反振回去。

      反应快的禁军纵身扑出,借助掩体遮蔽要害。他们的同伴却没这般好运,被漫天匝地的箭雨卷了个正着。

      惨叫迭连响起,胸口中箭的禁军倒在地上,有些当场毙命,有些却没有立刻咽气。他们惊恐地睁大眼,急剧凝聚的瞳孔中倒映出飞驰近前的奔马。

      来自西域的神驹在靠近桥头的一瞬扬起四蹄,禁军到底训练有素,不曾忘记自己固守此地的使命。五六名膀大腰圆的禁军同时刺出长枪,交织的利刃阻挡了奔马去路。

      骏马胸前带出血花,它完成了使命,哀鸣着倒在地上。马背上的骑士早有准备,翻腕握住刺来的枪身,借力将自己“甩”上半空,长剑顺势推出一道圆融弧度。

      血花再次飞溅于夜色中,倒地的战马旁多了两具禁军尸身,致命伤开在脖颈,一刃封喉,干脆利落。

      鬼魅般的身影落在地上,虽未发起攻势,却让围在四周的禁军心生寒意。再一次地,他们想起来人在京城中的名号,他被朝野内外称为“军神”,那绝不是因为他有着神一般宽广的心胸,而是来自于对战时神挡杀神、佛挡灭佛的残酷手段。

      他提着染血的长剑,一步步向前走去,有人试图拦下他,结果却是连长剑袭来的方向都没看清,就倒在剑锋下。

      于是再没人做出类似的尝试,禁军们为其冰冷刺骨的杀意逼迫,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

      禁军中郎将是在场仅有理智尚存之人,见状厉声喝道:“所有人散开!强弩准备!”

      禁军如梦初醒,飞快向后退去——没人能在与靖安侯正面交锋之际占得便宜,保持距离、万箭齐发是最好的选择。

      事实证明,这个决策十分明智。魏暄并没有表现出的那般游刃有余,一路血战至此,他体力已近枯竭,全凭一口气强撑才没立刻倒下。此时此刻,要像方才那般强扛箭雨显然不可能,魏暄唯一的选择就是向前,将身形化作一道旋风、一把长刀,在箭阵成型前撕开包围圈,冲过面前这座石桥。

      禁军却不是摆着看的花瓶,在中郎将的厉声催促下,一支小队冲上前,用身体和生命为代价,结成血肉藩篱拦住魏暄。

      与此同时,其他人飞速后退,弩箭再次上弦,对准战圈中挥剑搏杀的身影。

      中郎将露出炙热的眼神,魏暄的伪装瞒不过他,这大夏第一名将已是强弩之末。再来一轮万箭齐发,他决计抵挡不住,会像案板上待宰的猪羊一样,乖乖交出自己的首级。

      而立下如此泼天功劳的中郎将将受到上峰的嘉奖……甚至是从龙之功!来此之前,他通过某种渠道,得知这一晚麟德殿中的变故,更惊闻圣人受惊过度,一病不起。

      圣人没有子嗣,只有一个弟弟,便是当朝恒王。若是圣人有个万一,这偌大江山会落在谁人手上,简直不言而喻。

      正因如此,中郎将在这场围杀中表现得格外卖力。他于军中颇有人脉,隐约听说了执掌北衙禁军的御前大宦与恒王一直有所往来,有心在新主子面前卖个好,此刻逮着机会,将佩刀收入鞘中,高声呼喝道:“拿弓箭来!看我亲手射杀这乱臣贼子!”

      一名禁卫默默走到近前,低头奉上一副精铁强弓。他的眉眼笼罩在头盔的阴影中,没人看清他的相貌。
      中郎将并未在意,接过弓箭,挽弦如满月。箭头一点寒芒瞄准魏暄,只需松开手指,便能令一代将星陨落于此。

      中郎将太亢奋、太得意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魏暄身上。在他看来,自己处于禁军的保护中,根本不可能有人破开重重屏障,悄无声息地杀到近前,因此不需要太过在意。

      所以他根本没想到,在他拉开弓弦的一瞬,那原本低眉顺眼的“禁卫”猝不及防地伸出手,将他从马背上生生薅下!精铁强弓“砰”一声落地,中郎将脖颈上架着一把短匕,他高大的身躯则成了抵挡刀兵最好的防盾。

      “让禁军放下弓箭,立刻退下!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中郎将难以置信地扭过头,这样近的距离下他终于看清了年轻“禁卫”的脸,他有着深如刀刻的眉眼与冷谑的神色,绝非北衙禁卫。

      中郎将转开视线,瞧见那两匹倒在地上的战马……以及从马背上跌下的“人影”。方才一片混乱,所有人都忙于对付靖安侯,并未留意跟在他身边的“亲随”。

      直到此刻,中郎将才发现,那所谓的“亲随”原是个粗制滥造的稻草人,裹在长及脚踝的斗篷中,借着夜色掩护,居然悄无声息地瞒过所有人。

      他迟迟未曾开口,青砚等得不耐烦,刀锋往里一收,在侧颈处切开一道血线。中郎将吓了一跳,这一刻,什么上峰赏识从龙之功都比不上自己性命要紧,他声嘶力竭地高呼起来:“放下弓箭!快往后退,快!”

      禁军下意识遵从了上峰的命令,或许就他们私心而言,同样不想与传说中的“大夏军神”对战。成排的弓箭丢弃在地,严整的包围圈出现缺口,青砚挟持着中郎将步步后退,分海般穿过重重人墙。

      “铜墙铁壁”之后是伤痕累累的靖安侯,他确实已是强弩之末,不过片刻功夫,身上添了好些新伤,唯独一双眼睛依然平静而深不见底。

      青砚挟持着中郎将退到魏暄身侧,被他那一身新伤旧痕扎了眼:“你……”

      魏暄未等他说完,若无其事地打断道:“此地不可久留,先离开这里。”

      青砚满腹关切被他不冷不热的一句堵了回去,侧脸绷紧了一瞬,认命地在前开道。

      这座石桥并不很长,十来丈的距离,腿脚再不好的老人也能在一盏茶的时间内走完。此时,石桥对岸的交火惊动了驻守城内的番邦人,他们在城墙和望楼上点起火把,不安又好奇地眺望着石桥上的对峙。

      所有人的注视下,魏暄离万国城门已然不足五丈,城门之后是恢弘的城池与异域风情浓厚的建筑物——这里的原身是崇化坊,本就是番胡扎堆的地盘,那些圆穹尖顶的建筑物便是番商手笔。

      青砚一度看崇化坊不顺眼,无论是往来出没的番胡人,还是与中原风格迥异的西域建筑,都让他想起自己因番人陷害而枉死冤狱的父亲。

      但是这一刻,素来不喜欢的城池给了他难以形容的安全感。

      可就在他们接近城门、即将踏入万国城地界时,头顶突然传来异动。骤然松弛的铁链“哗啦”作响,精铜闸门毫无预兆地放落。

      千钧一发之际,魏暄伸手薅住青砚衣领,将他生生拖回。沉重的闸门轰然落地,将唯一的生路死死封住。

      青砚心头凉了半截,他来不及细想守城的番胡人是纯粹不想得罪中原朝廷,还是借机报复曾让他们吃过大亏的靖安侯,就听头顶传来熟悉的上弦声。

      刹那间,青砚后背寒毛奓开,本能往后退去,奈何他手里拖着一个大活人,根本走不快,眼睁睁看着城头射落一片箭雨。

      青砚百忙中推开中郎将,一边后退闪躲,一边挥剑格挡激射而下的弩箭。第一波箭雨射完,他们退回石桥中段,血色浸染了青石板砖,方才不可一世的中郎将慢了一步,背着满身利箭,刺猬似地蜷成一团。

      “我就知道,这帮番胡人不可信!”

      青砚咬牙切齿地抬起头,在墙头火光的映照下看见一副欺霜赛雪的面孔。那是龟兹长公主苏珊娜,她高居城头,挥手止住弩手放箭,以睥睨困兽的姿态投落视线。

      “该死,这条路走不通了……”

      青砚望向另一个方向,失去统领的禁军并未完全丧失战力,此时重新排出战阵,朝着石桥步步逼近。

      前无生路,后有追兵,身陷重围,孤立无援。在兵法上,这是不折不扣的“死地”。但青砚并不十分慌张,因为他身边是魏暄,素有“大夏军神”之称的靖安侯。

      然而当他转过头,就见所有大夏将士的“信仰”背靠桥栏,缓缓滑坐在地,后背露出染血箭簇。

      青砚脑中“嗡”一声,身体比头脑更快做出反应,伸手接住那具滑落的躯体。魏暄脸色苍白,眼睫和鬓角被汗水打湿,又在冬夜的寒风中凝结成细碎的冰霜。他的身体亦是霜雪一般冰凉,唯有后背流出的血还是温热的。

      青砚沾了满手濡湿,细看才发觉是腥热的血迹。那一刻,他彻底慌了手脚,忘了眼前紧闭的闸门,也忘了身后不断逼近的强敌。

      他像个无助又孱弱的少年人,紧紧抱住毫无意识的魏暄,声嘶力竭地呼唤道:

      “——哥……哥!”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32章 力挽狂澜回(四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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