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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8、力挽狂澜回(四十) ...

  •   麟德殿内丝竹已住,身段婀娜的舞女不知所措地退下。满殿烛火通明,唯独魏暄背光而立,仿佛一道格格不入的影子。

      他眼神冰冷语气漠然,仿佛百官口诛笔伐之人与自己并无干系:“禀陛下,臣无话可说。”

      他毫不否认的态度让百官愕然,却让高居主位的神启帝勾起嘴角。即便一早知道剧情走向,当真看到这向来跋扈的权臣悍将不加抵抗任由宰割,还是极大满足了一国天子的控制欲与虚荣心。

      “皇叔这是认罪了?你可知,勾结皇子、犯上作乱乃是株连九族的大罪!”神启帝刻意咬重“株连九族”几个字眼,似乎唯有这样,才能昭显出天子威严,“念在魏氏满门忠良,朕许你当庭自辩!”

      在座官员不乏耳聪目明者,听到这里已觉不对——神启帝的旨意是勒令魏暄就无诏锁拿世家之事做出解释,可是方才几位官员出列,表面上是弹劾靖安侯,话里话外却是扣着“勾结皇子”不放。

      谁不知道神启帝并无子嗣,举朝上下唯有一位能与“皇子”沾上边,那便是素有“京中皎月”美誉的恒王何元微!

      今晚这出“鸿门宴”,看似是为魏暄准备,真正针对的是谁,至此不言而喻。

      朝堂诸公忌惮靖安侯,却绝不想卷入天家兄弟之争。眼看神启帝摩拳擦掌,大有借魏暄之手将何元微拖下水的意思,官员们面面相觑,先前有心掺和一手的,此时也谨慎地闭上嘴。

      “回陛下,臣的确与恒王殿下走动频繁,却绝无犯上作乱之意,”出乎意料地,魏暄这一晚表现得出奇克制,他先对神启帝深施一礼,才缓缓道来,“臣接近恒王殿下,原是为了查明一事。”

      神启帝已然知晓答案,却故作疑惑:“哦?恒王素来安分守己,莫不是有作奸犯科之举?”

      魏暄抬起头,一字一顿:“禀陛下,臣参恒王修身不正、私交朝臣、勾结外虏、调换军粮,间接导致三年前阳和关外两万玄甲将士殒命,又将罪责嫁祸当年的忠武将军薛勣,致使薛府满门抄斩……”

      他话说到这里,已经足够引起轰动,席间发出此起彼伏的抽气声,官员们相互交换着震惊与难以置信交织的眼神,从寥寥数语中听出了杀伐铮鸣的意味。

      而这还不是结束。

      “……恒王勾结颍川庾氏,倒卖朔州官仓,私下贩与北律人,又将禁药如意散引入中原,荼毒大夏子民——桩桩件件罪证确凿,请陛下秉公处置,还薛氏,以及当年阳和关外的两万玄甲将士一个公道!”

      言罢,他撩袍跪地,双手扣于额前,对着神启帝行了稽首大礼。

      神启帝神色有些异样,他与魏暄事先谈好的条件中并不包括薛氏,薛氏的落败抄斩本就是神启帝乐见……甚至暗中授意的。

      当年北律围京,薛勣在“守城”与“救驾”之间选择了后者,从那一刻起,就注定他不可能得善终。神启帝要用薛氏的血,向全天下昭示,藐视皇权之人会是何等下场。

      但魏暄显然不这么想,他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将“薛氏”二字摆上台面,就是要让神启帝无法回避这桩尘封三载的冤案。

      神启帝很是不快,可眼下最要紧的是坐实何元微的罪行,让这位受世人赞颂的“贤王”再无登位可能。是以,他大度包容了魏暄这点“私心”:“皇叔此言当真?勾结外敌、陷害忠良可不是小事,你有何凭据?”

      魏暄抬起头:“臣假借与恒王相交之机,多次出入王府,曾亲眼目睹恒王将其党羽往来信函收在书房密匣中。数日前,臣趁恒王不备,将此密匣偷换出来,就收藏于侯府书房之中。”

      “陛下若是不信,可唤人前去取来,与各位大人一观便知。”

      神启帝不等他话音落地,就迫不及待道:“仇良,你领五十北衙禁军赶去侯府,务必将此密匣寻回!”

      侍立一旁的御前大宦不着痕迹地瞥了魏暄一眼,躬身道:“奴婢领旨。”

      他抬腿要走,却听魏暄道:“为示公允,还请陛下命今日值守的南衙统领一并跟去,以免有人趁乱做手脚。”

      仇良倏尔驻足,眼底掠过一丝异芒。

      神启帝却没听出魏暄话中深意,兀自兴奋道:“那就让苏洵也领五十人同去,定要将密匣完好无损地带回。”

      仇良神色谦卑地应下,疾步而去。

      ***

      夜色深处,绵长的“吱呀”声打破沉寂,巍峨肃穆的丹凤门在火光映照下徐徐开启,仿佛蹲踞的巨兽张开血盆大口。

      随即,两队禁军精锐疾驰而出,身影迅速化入泼墨般的夜幕中。

      这一行人去得很快,不过大半个时辰也就折返回来。入丹凤门下马,仇良回身瞧向苏洵,极谦卑地笑道:“有劳苏将军护送,麟德殿就在前头,奴婢自己回去便是,不敢耽误将军差事。”

      苏洵瞧着他手里捧的密匣,那是个五寸见方的木匣,匣盖掩得极严实,盖上还落了把锁,显然不愿不相干的人轻易窥伺了去。

      他再瞧着仇良看似谦卑、实则精光内蕴的面容,想起这人原先默默无闻,却在昔日的御前大宦身死之后,一朝得了神启帝信重,摇身成了宫城之中的实权人物。

      究竟是他机敏乖觉,拿准了上位者脉门,还是……这看似老实的内宦身后,实则藏着不为人知的靠山?
      这些念头迅若疾风地划过脑海,不过一瞬,苏洵已若无其事道:“公公言重了。苏某奉圣人之命办差,总要将物件交到御前,还好回话。”

      他话音一顿,若有深意道:“不然,要是出了什么变故,圣人还以为是苏某监守自盗,动了手脚。”

      仇良仿佛没听出他的深意,淡淡一笑:“将军说的是,那便一同去吧。”

      言罢,他捧着木匣,当先进了丹凤门。

      苏洵正要跟上,忽见城门口的火把投下幢幢暗影,紧随身后的禁军将士身形飘忽,好似潜行于暗夜中的鬼魅。他回身张望了眼,心头莫名掠过一丝不安,仇良却在这时催道:“苏将军,还愣着做什么?耽搁了差事,你我可吃罪不起。”

      苏洵只得暂且按下疑虑,快步追上去。

      此时,麟德殿内仍是令人压抑的死寂。魏暄腰背笔直地跪在原地,显然这大半个时辰内,神启帝都未曾叫起。上首的天子却也气色不佳,也许是被过于亢奋的情绪耗尽了这些时日攒下的血气,他不时掩胸小幅度地咳嗽着。

      一旁安静仿佛摆件的淑妃极熟练地倒出药丸,斟了茶水喂他服下,神启帝嘶喘两声,看着倒是缓过少许。

      苏洵随仇良走到近前,闻见一股似曾相识的甜腻气味,眉头微微皱紧。没等他细想,仇良已然毕恭毕敬道:“回陛下,东西取来了。”

      神启帝迫不及待道:“快,拿来给朕瞧瞧!”

      苏洵亲自上前,以佩刀撬开封住木匣的锁头。匣盖打开,里头果然盛了厚厚一摞密信,瞧着的确是何元微与朝中重臣的往来信函。

      神启帝手指颤抖地翻阅过两封,发现确实是自己期待的内容,心脏不由剧烈鼓噪。那一刻,他身体里仿佛有一个泵,将鲜血挤压入大脑,脸颊涨得通红。

      “不错,是恒王的笔迹,所盖亦是恒王私印!”他发狂般地大笑起来,继而怒声嘶吼,“恒王好大的胆子,竟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来人,即刻前去王府,将人押回候审!”

      仇良微微一震,迟疑地觑着神启帝,没有立刻动弹。

      角落里的桓铮眼看不对,立刻冲下首的自家叔父递了个眼色。

      桓昀会意,起身道:“陛下,此事干系重大,能否容老臣一阅信函?”

      神启帝巴不得将何元微勾结外敌的罪证公之于众,好让他“清朗出尘”的画皮再也洗不干净,不及细想便答应了:“朕,准了。”

      他将信函连着木匣一并交到仇良手中,仇良躬身捧住,视线飞快扫视过全场,最终定格在通明燃烧的烛火上。

      手中的信函铁证如山,可只需一把火,就能将这些对恒王不利的罪证烧得干干净净。

      但他没机会这么做,因为还没走出两三步,膝弯突然被什么绊了下,整个人身不由己地扑倒在地,木匣也脱手飞出。

      录载着于恒王不利罪证的信函撒落满地,有几张甚至飘到政事堂重臣面前——谢怀安与王悯各自拾起一封,粗略扫过大概,交换了一记惊疑不定的目光。

      桓昀的视线却始终盯着地面:“那是什么?”

      所有人循着桓氏家主看去,只见木匣骨碌碌滚出老远,匣口大张,底层的挡板摔了出来。

      匣子里居然藏了个暗层,里头还藏了一样物件。

      桓昀人上了年纪,这一刻的动作却出奇得快,抢在所有人回过神之前捡起木匣,发现藏在暗层中的竟是一封明黄色的密诏!

      刹那间,桓相纵横官场多年的直觉疯狂响起警铃,本能告诉他这东西很危险,一旦打开说不定会有性命之忧。但无数道目光聚焦在他手上,此刻装若无其事已然来不及。

      更要命的是,那靖安侯似乎早料到这一幕,时机精准地开口道:“桓相,你手中可是密诏?如何会藏在恒王密匣中?可否容诸位大人一观?”

      桓昀:“……”

      他刚才怎么不将这条多事的腕子干脆斩了!

      众目睽睽之下,桓昀没法将密旨当烫手山芋一样扔掉,但他也刁滑,转手捧到谢怀安面前:“烦请谢相先观。”

      谢怀安是政事堂排名居首的辅相,做不出如桓昀一般推三阻四的举动。但他同样看得分明,这封所谓的“密旨”大有蹊跷,一时心下踌躇,便要寻个借口敷衍过去。

      可有人不让他遂愿,这一回开口的不是魏暄,而是深受天子信任的中书舍人桓铮:“魏相言之有理,若是天子密诏,如何会收在密匣之中?谢相德高望重,由您辨明真伪,最合适不过。”

      谢怀安老奸巨猾了半辈子,临了却被这对桓家祖孙架在火上烤,心里呕得不行。可话说到这份上,他再推拒就显得刻意了。

      众目睽睽之下,他若无其事地展开明黄密旨,刚扫了两眼,脸色便是一变。待得读完全文,这从来风度绝佳的谢氏家主面色凝重,老朽的目光突然变得锐利,鹰隼般掠过高居上位的神启帝。

      他没有说话,而是做出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举动,将手中的密旨传了出去。于是自他之后,王悯、桓昀,乃至前来赴宴的六部重臣,相继看到了这份密旨的内容。

      这份旨意并非是写给何元微,从内容上看,应该是下达给昔日的左武卫禁军统领窦定章,令他押送粮草前去接应玄甲军。但微妙之处在于,旨意吩咐窦定章于途中某处驿馆落脚,届时会有人来接手粮草。

      而窦定章只需将他们准备好的粮车掉包成军粮,按原计划送给玄甲军,就算完成了任务。

      寥寥数语十分简洁,可所有人都不禁联想起三年前阳和关外,玄甲军那场莫名其妙的惨败,以及随之而来的……北律南下、圣人遭俘,中原都城遭遇了立国以来最难以洗雪的危机与耻辱。

      只是在众人印象与史书官方记载中,这场国耻缘由复杂,圣人的刚愎自用与玄甲军异乎寻常的惨败各占一半原因。然而从眼前这份密旨来看,原来玄甲军当年的战败亦非凑巧。

      是有人精心设计,用动了手脚的粮车替代军粮,将那两万将士的性命送到北律人手里。

      始作俑者,正端坐于灯火通明处,以上位者的姿态俯瞰众生。

      看到那封明黄旨意的时候,神启帝心头掠过极浓重的阴霾,但他没来得及开口阻止,因为困扰他多日的嗽意就在这时涌入咽喉。

      他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脸色涨起潮红,淑妃悄无声息地挪到他身后,伸手为他轻轻拍抚后背。

      等神启帝终于缓过一口气时,密旨已经在百官手中传看过一圈,所有人抬头看向他,虽未说话,目光却比千言万语还要更具压迫力。

      神启帝忽然觉得不对:“朕不记得有这么一封旨意!上面写了什么?拿给朕看!”

      一片安静,谁也没有回应天子的问话。

      神启帝越发不安:“仇良!去把那封旨意拿来,朕倒要看看,何人如此大胆,竟敢伪造圣旨!”

      仇良应了声,躬身趋步上前,双手捧了密旨回来。

      神启帝大致扫了两眼,脸色突然发白,待得扫到结尾,青筋蛇一样浮凸而起,扭着身段钻入眼眶,重重缠绕着眼球。

      他下意识要将那份“密旨”撕毁,将当年的罪孽埋葬在京城最冷的夜风中,可有人阻止了他。突然袭来的劲风正中神启帝手腕,那封旨意随即甩了出去,被夜风卷过,轻飘飘地落在殿堂中央。

      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它身上,它像是落定于棋盘上的杀子,看似轻如鸿毛,实则牵一发而动全身。

      “这份旨意收藏在密匣之中,连臣都未曾见过,可见至关紧要,”魏暄仍跪于原地,一只隐在袍袖中的手若无其事地捻动了下指腹,“敢问陛下,其中所言之事,是否属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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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力挽狂澜回(四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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