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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7、力挽狂澜回(三十九) ...

  •   鲜血四下飞溅,精雕细镂的廊柱、幽静细白的沙石,还有修剪扶疏的花木,无一不被血色浸染。

      无数条黑影从夜色深处窜出,谁也不知他们是何来历,又从哪冒出,他们沉默、肃杀却又精悍矫健,仿佛潜行于黑夜的狼群,甫一露面就挥刀斩落,招式不见得如何精妙,却干脆利落狠辣有效,每一击都必定收割一条部曲性命。

      何元微脸色森寒,他在一名部曲倒落脚下时想通了个中关窍,以别院的布防力量,原本不会被人轻易侵入,但教王挟持何元微的动静太大,大部分部曲都被吸引到喜堂附近,以至于外围布防薄弱,被来敌轻而易举地攻破。

      王府部曲亦是训练有素,扛过最初一波迅猛如风的攻势,立刻站稳脚跟发动反攻。他们毕竟熟悉地形,人数也占优势,不多会儿就将侵入别院的黑衣人重重包围。

      燕未归冲在最前方,剑光翻飞宛若银蛇,不多会儿便挑落对手长刀。就在他即将斩落首级之际,就见那黑衣蒙面的男人抬起右手,袖口探出一截冰冷的金属铳管,竟与何菁菁手中火铳如出一辙!

      燕未归瞳孔骤凝,声嘶力竭地狂呼起来:“退!快退!”

      他动作极快,在察觉异样的第一时间飞扑出去。紧随其后的部曲却没这般身手,依然凭借本能往前冲杀。

      下一瞬,爆响声接二连三炸开,铳管冒出滚滚火光,交织成一股排山倒海的巨浪,朝着王府部曲推去。

      冷热兵器短兵相接的一瞬便已分出胜负,恒王部曲毫无还手之力,被猝不及防地掀飞。燕未归待要上前,却被止水截下,在昔日的五明子第一高手面前,纵然是身手高绝的剑客也无多少挣扎余地,剑锋被那双娇柔手掌拿捏其中,成了翻腾打滚的泥鳅。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那是何菁菁熟悉的味道。当她还是“摩尼圣女”时,教王最爱做的事就是将她抱上膝头,一同欣赏新晋杀手自相残杀。

      彼时,角斗场中也是这般肢体横飞、血流成河,她被无孔不入的血腥气包围,恶心得想呕吐。

      但是人的适应能力实在可怕,当年闻到血腥味就脸色发白的小小女孩,如今却在鲜血横流的杀戮场中莫名兴奋。

      或许再天真无辜的人心里,都藏着一头嗜血的野兽,只是有些人困宥于性格、环境,以及后天的诗礼教化,一辈子也不会将其放出。有些人却会因为外界不间断的刺激,被迫驱使这头野兽征伐撕咬。

      惟其如此,才能在地狱般的杀戮场中挣得一线生机。

      何菁菁太兴奋了,往日明澈的清水妙目泛上极细微的红痕。但是下一瞬,红痕冻结了,有人从身后接近她,将锋利的匕首抵上她后颈。

      “让你的人放下兵刃,立刻束手就擒!”

      何菁菁听到熟悉的话音,娇艳嘴角勾起冷笑:“霍卿,你醒了?”

      霍璇的神智其实并未完全复原,耳畔仍旧回荡着若有似无的铃声。他知道自己必是中了某种操控神识的手段,却不知是何时着的道——他做梦也想不到,迷药药引原是藏在何菁菁削葱似的指甲中,借着盛酪浆的机会,端到霍璇面前。

      “我无意伤你,”霍璇听到自己说,“让你的人立刻投降,我可向王爷求情,不追究你的犯上之举。”
      他压低声量,放缓了语气,试图勾起何菁菁对旧情的眷恋:“十一娘,莫忘了,你是王爷带回别院的,他对你终是有五年的教养之恩!”

      何菁菁偏过头,回给他惊心动魄的一笑。

      霍璇忽然觉得心头发凉,比面对教王时的预感还要不妙。

      “我不是十一娘,真正的十一娘已经死了……死在替嫁和亲的路上,被一盏过量的千机要了性命,”何菁菁声量放得极低,却字字清晰,“我不是她……我只是,借她的身躯重新睁开眼睛。”

      “用你们的固有见闻解释,就是……借尸还魂!”

      霍璇瞳孔凝缩到极致,他其实还没完全恢复清醒,可也正因如此,理智削弱到极致,与生俱来的本能和直觉反而占据了主动。

      ——他凭本能意识到,何菁菁说的是真的。

      那个由他牵着手亲自带进别院;虽然脾气倔强,却会乖巧地唤他“霍大兄”;每当他出任务回来,会飞奔着穿过长廊,第一个出现迎接他;逢年过节,偷偷跑到霍璇窗下,将从屋檐下敲下的,形状最美、最酷似花朵的冰棱插在花瓶里,摆放在霍璇窗口。

      那个他看着长大的小姑娘,就这么葬送在了西域的沙风瀚海之中?

      即便有人顶着与她一样的皮囊,拥有相同的记忆,却再不是当初那个温驯静默的小小家臣。

      不会逆来顺受,也不会单纯为了“情义”二字,就将真心与性命奉上。

      刹那间,秘术和外界刺激相叠加,造成了难以想象的冲击,霍璇心神剧震,居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也忘了手中的匕首。

      对于刀尖舔血的部曲而言,这是致命的。

      何菁菁确实不是原主,所以她下手毫不留情,当霍璇回过神时,尖利的金簪已经刺入左下腹。

      鲜血与痛楚一同迸溅而出,而那人仿佛不够解恨,将金簪恶狠狠地拧转了两圈。

      这是她第一次学近身搏击时,旁人教给她的,单纯地刺伤敌人未必能在第一时间夺走对方的行动力,将利器反复拧转,激痛和飙溅的鲜血能在最短时间内让人失去行动能力,到时便可轻而易举地占据主动。

      何菁菁一丝不苟地照做了,在鲜血飞溅至脸颊边缘时,她甚至伸出舌尖,略带快意地舔了舔。

      她的策略是正确的,连受两回重创的霍璇再没有挣扎的余地,高大的身躯颓然倒地。伤口处的鲜血继续渗出,于身下汇聚成浅浅一泊。

      而何菁菁犹不满足,血色刺激了她眼底红痕,像是一把火锥心刺肺地燃烧起来。她透过火光,看到多年前出卖灵魂、苟且偷生的自己。

      几乎是身体下意识的反应,她从一名黑衣人手中夺过佩剑,毫不留情地钉穿霍璇掌心。

      奄奄一息的男人嘶声痛呼,直接钉入石板的利刃让他无法收回手。他抬头看向何菁菁,在那双血红色的眼睛里看到嗜血的快意。

      霍璇打了个寒战,突然有种一个完全陌生的灵魂,透过那双熟悉的眼睛看着自己的错觉。

      “你把已经逃出别院的‘她’抓了回来,为了怕‘她’逃跑,还绑住手足,关进地牢七日七夜,”何菁菁冷冷道,“今日之后,你欠她的两清了。”

      她拔出长剑,头也不回地转过身。鲜红的裙摆拂过霍璇面庞,他伸出血肉模糊的手,试图抓住那一角衣袂,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柔滑如水的衣料从自己掌心飘过。

      何菁菁抬起头,视线可及范围内,王府部曲已经被收拾得差不多。燕未归长剑断裂,扑倒在地,右手和左腿形状诡异地扭曲,骨头大概率断了。

      她目光锐利地越过庭院,黑衣人自发地聚集在她身边,仿佛狼群簇拥着头狼,而他们准备捕猎的对象独自站在假山石旁,脸色苍白,难以置信。

      这其实是十分难以想象的,因为绝大多数时候,何元微都是高高在上一尘不染——他被誉为“京中皎月”,既是因为他风姿清雅气度绝尘,也因为他身份贵重高不可攀,永远如天际皎月般,以居高临下的姿态俯瞰众人。

      他从没被人以猎物的姿态盯视过,就好像高悬天边的明月不会被打落尘埃。

      何菁菁根本懒得与他多说,抬手便是一枪。炸响再次撕裂夜色,铳口喷出火光,尖锐的呼啸声甚至切断了夜风。

      这一回,恒王殿下机巧百变的心胸和灿若莲花的言辞没了用武之地,金属弹丸没有给他任何翻盘机会,在右胸偏肩胛的位置豁开一个血肉翻卷的洞口。

      完美避开了心肺要害与主要血管,至少短时间内死不了。

      鲜血飞溅在鲜红的礼服上,乍一看难分彼此。何元微甚至没觉得痛,仿佛有人在肩头大力搡了把,他难以抵抗那股力量,踉跄后退了好几步,倚着山石无力滑坐。

      他颤抖着抬了抬眼睫,视线中出现一双鲜红的绣鞋。那一刻他目光恍惚了下,无端有种自小豢养的狸奴,被旷野中的暴雨逼迫成猛虎的错觉。

      何菁菁眼底红痕未消,再次举起火铳。她渴望听到弹丸发射的爆响,渴望闻到硝烟与血腥混杂的气味,那让她有种“尽在掌握”的快感,仿佛自己是这世间唯一的神,脚步所经之处,鲜血无穷无尽地流淌而出。

      如果她身陷深渊无法自拔,所有人都要陪她一起。如果她被逼着出卖灵魂,那么在她神魂俱销的前一刻,曾经压制她、逼迫她的,都得与她玉石同焚!

      然而那根纤细的手指没来得及扣动扳机,一样物件先从发间滑落。何菁菁下意识接过,触手只觉冰冷坚硬,低头才看清,那是她戴在发间的珊瑚玉钗。

      是魏暄送给她的及笄礼……虽然迟到了四年之久。

      她救过他,他也屡次将她从深渊边缘拉回。他对她没有别的要求,唯一的期望就是“心怀冰雪,白璧无瑕”。

      何菁菁盯着珊瑚玉钗沉默了许久,头狼不发话,追随她的狼群也保持了静止。仿佛过了一日一夜那样漫长,何菁菁终于动了,她信手绾好披落肩头的长发,将珊瑚玉钗别回发间。

      “现在是什么时辰?”她将滑落脸颊的散发掖回耳后,并不打算拭去溅落脸颊的血迹,“谁能告诉我,魏帅入宫多久了?”

      ***

      西山别院的血雨腥风暂告一段落时,麟德殿的丝竹声正自酣畅。

      因为身体不适而罢朝多日的神启帝再次出现在文武百官面前,可能是调养得当,也或许是不想被人看出虚弱,裹着厚重衮服的神启帝坐姿笔直,十二串玉旒垂落遮住容颜,也令外人无从揣测他的身体状况。

      幸好,这场宫宴之上,最受瞩目的对象并不是高居主位的神启帝。

      独自坐在烛火暗角里的魏暄身披浓重暗影,手握金杯,低头略沾了沾唇。

      席间气氛和乐融融,一团和气的官员们却不会忘记两个月前,被靖安侯以雷霆手段斩落马下的各大世家。他们有些仍被关押在大理寺监牢中,最核心的嫡系子弟却被扣押于侯府之中,由魏暄亲自审问。

      谁也不知道,他们招出怎样的供词,百官能看到的只是一份记录详实、口供严密的罪证被同时呈送紫宸殿与政事堂,其中牵扯到的世家官员不下数十人,正三品以上核心高官更是落马小半。

      随后的半个月,京城迎来了一场腥风血雨——在靖安侯的铁腕碾压下,涉案最深的几大世家,诸如颍川庾氏,嫡系子弟被尽数押上刑场。屠刀落下,血流成河,大好头颅就此滚落尘埃。

      自此之后,朝堂诸公看待魏暄的眼神越发暧昧,恶意隐藏在貌似谦恭的言辞和花团锦簇的和气之下,仿佛带毒的蛇信,一旦这个手握重权的男人露出虚弱和破绽,他们就会无孔不入地发动攻势,将这个打破规则的异类彻底绞杀。

      而现在,这个时机似乎到了。

      当乐师一曲奏毕、丝竹声暂告停歇时,有人走出案后,朝主位上的神启帝深施一礼:“禀陛下,臣有奏。”

      神启帝稍稍调整了坐姿,他像一个被提前告知剧情的观众,熬过漫长的前奏,终于等到期待已久的正篇:“哦?说来听听。”

      那人直起腰板,字正腔圆道:“臣参兵部尚书兼参知政事、河西道节度使、靖安侯魏暄倚功造作、勾结皇子、藐视纲纪、目无君上,有犯上作乱之嫌!”

      时至今日,当着魏暄的面说出这样一番话需要很大的勇气,靖安侯以刑场上的血迹和成排落下的人头昭告了所有人,他手中紧握着怎样的强权和铁腕。

      但眼前的官员还是义无反顾地站了出来,言之凿凿掷地有声,仿佛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理,他正与朝堂上最残暴不义的势力做着抗争。

      魏暄忽然觉得有些荒谬,他忍不住想,当初自己与薛勣含冤下狱时,是否也曾有人这般义愤填膺地当庭辩驳过?

      但他很快意识到,追究这些已然没了意义,因为冤案可以平反,污名可以洗清,唯独死去的人永远无法活转回来。

      他以局外人的心态旁观着一个又一个官员站出来,发出义愤填膺的弹劾,明知那些诛心的字句是冲着自己来,却无法牵动一丝一毫的情绪。

      直到最后一名官员话音落下,神启帝的视线穿过十二串玉旒射来:“皇叔,众卿所言,你有何解释?”
      他才长出一口气,仿佛负重独行了这么久,终于等到那个预想中的时刻。

      “禀陛下,臣……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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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力挽狂澜回(三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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