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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9、力挽狂澜回(四十一) ...

  •   魏暄当然不可能拿到恒王与朝中重臣往来的密信,匣中信函是他伪造的,密旨也一样。

      这于魏暄而言并不困难,他与神启帝自小长大,又是当朝重臣,收到过无数来自上位者的旨意、敕书,乃至私人信件,对神启帝的笔迹、措辞、口吻了然于心。

      他有把握将所谓的“密旨”仿得十足相似,连盖在末尾的玉玺也丝毫不差。

      同样,靖安侯比任何人都清楚,此举无异于“假传圣旨”,较真论罪,抄家灭族都是轻的。

      但他不在乎。

      因为对于三年前的血案,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杆分明的秤,对于背后内情也有着自己的揣测。眼前这封“旨意”不过是挑破了人心底的疑虑,将那些见不得光的鬼影摊开在青天白日之下。

      魏暄腰板挺直地抬起头,犀利目光直逼神启帝。那一刻,他身后暗影幢幢,仿佛是当年枉死于阳和关外的两万亡灵,借由主帅的眼,沉默无声地瞧着肆意操纵臣民生死的上位者。

      很难有人能在极具压迫力的逼视中保持冷静,神启帝也不例外。他汗流浃背,却色厉内荏道:“朕如何知道?不……不对,这封密旨是伪造的!朕从未下达过这样的旨意!”

      魏暄不慌不忙:“诸位大人都已瞧过,这旨意上可是当今天子笔迹?所盖之印可是天子金宝?”

      这问题太犀利也太致命,没人承认,但也没人否认。

      魏暄只当他们默认了,再次转向神启帝:“既然有恒王笔迹和私印,便是铁证如山,那这封密旨亦是证据确凿。”

      他分明跪在殿中,身影却被烛火拉长,越过小半个殿堂,鬼魅般逼近神启帝眼前:“臣再问一次,陛下,这封旨意上所言是否属实?”

      “那两万玄甲将士之死,究竟是否与您有关?”

      麟德殿内寂静无声,每个人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那一刻他们感受到刀锋的冷意,那久经沙场的悍将哪怕手无寸铁,依然锋锐得无可匹敌,只是误伤侧翼地擦了个边,已经让人心底生寒。

      神启帝勃然大怒:“魏暄,你这话什么意思?你在质问朕吗!”

      他并不愚蠢,早在图穷匕见的一瞬已经反应过来。魏暄之前的投诚是故意示弱,他以“揭露恒王罪行”为饵,将除夕宫宴编织为诱敌的罗网,真正的目标却不是何元微,而是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

      他是要当着满朝文武与天下人的面,揭露神启帝陷害将士、残害忠良的罪行!哪怕无法为一国之君定罪,也要他背上洗不清的污点,受尽后世史家的口诛笔伐!

      那一刻,惊觉自己受了算计的神启帝简直出离愤怒:“魏暄,你竟敢构陷当今天子!真是好大的胆子!”

      魏暄不为所动:“臣胆子不大,这些年午夜梦回,每每见到枉死阳和关外的兄弟都辗转反侧、夜难安眠……不比陛下,葬送了两万忠魂,依然能高枕无忧。”

      神启帝圆睁双眼,却被一口夜风倒灌进喉咙,声嘶力竭地呛咳起来。周遭安静如斯,没人想在这时卷入权臣与天子的争执,更不会蠢到主动出头。

      神启帝在万籁俱寂中眯紧眼,那一刻,他鹰隼般的眼底划过不容错认的杀意。

      “——靖安侯犯上作乱,实乃大逆不道!来人,将这乱臣贼子给朕拿下!”

      ***

      “哐”一声巨响,麟德殿门从内关闭,沉重殿门闭合一瞬,通明烛火与天子的咆哮被一并封在其中。

      扶刀守于殿外的苏洵蓦地回头,从神启帝最后的怒吼声中觉出不妙。随后发生的事证明,他的预感十分准确,无数北衙禁军从暗角涌出,将麟德殿重重包围。仿佛只是一眨眼,富丽殿堂就成了封闭的角斗场。

      猛兽在其中撕咬,只有胜利者才能活着走出。

      苏洵下意识上前一步,却被北衙禁军的统领拦住。那人虽是仇良下属,却没有御前大宦那样深的城府,皮笑肉不笑道:“圣人命咱们捉拿逆犯,这事与南衙的兄弟无关,苏统领就别凑热闹了。”

      苏洵心中已有猜测,明知故问道:“逆犯是谁?”

      北衙统领勾起意味深长的笑。

      苏洵从他的笑容中印证了猜测,他对魏暄并无好感,甚至因为当年薛氏伏诛一事芥蒂颇深。

      但他不信魏暄会犯上谋逆,就像他不信当年的薛勣会勾结外敌出卖同袍。

      那一瞬,苏洵前所未有地体会到魏暄当年的两难:他心里有着直白清晰的是非标杆,却无法依据红线采取行动,因为有一种更强大、更不可抗拒的力量当头压下,逼着他做出违心之选。

      “力量”的名字是皇权。

      苏洵下意识握紧腰间佩刀,正自踌躇难决,忽然心生异样——他微侧过头,就见身后,严阵以待的南衙禁军中,一道身影不知何时悄然偏离队伍,在青石板上投下晦暗不明的长影。

      苏洵蓦地抬头,只见一名面目模糊的年轻禁军猝不及防地扑了出来。

      ***

      麟德殿中,百官瞠目结舌地抬起头,只见北衙禁卫从各个角落冲出,长刀出鞘杀气凛然,目标却只有一个人。

      靖安侯,魏暄。

      魏暄身手过人、勇冠三军,这在大夏朝堂是不争的事实。哪怕此时此刻,他手无寸铁、孤身一人,前来拿人的北衙禁军也不敢放松戒备,如临大敌的模样仿佛看到一头猛虎冲进了鹿群。

      值得玩味的是,被他们盯住的魏暄,从头到尾没有表现出丝毫抵抗的意图。

      他只是拂去衣摆上的浮灰,若无其事地站起身,负手看着高居主位的神启帝。

      “玄甲军原是魏氏先祖一手创建,镇守河西多年,虽大漠苦寒,却从无怨悔,”魏暄低垂眼皮,语气淡漠仿佛冰封的河面,但那看似凝固的河水下藏着多少暗涌,唯有他自己知道,“臣想代那两万同袍问一句,陛下将他们的性命送到北律人手上时,当真没有丝毫犹疑过?”

      “他们每个人都有血有肉,有妻儿有亲长,当他们出征时,他们的亲人会按照村中旧俗,在门口的老槐树下系上红绳,期盼他们平安归来。”

      “但是因为您……尊贵的大夏圣人,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妻子再也等不到丈夫,翘首以盼的孩子们也永远见不到父亲。”

      “您受万民供养,您的将士们为了护卫江山,豁出性命征战沙场,却被这样轻易辜负了——您当真没有半丝悔意吗?”

      神启帝端着茶盏的手因愤怒而剧烈颤抖,他蓦地起身,将茶碗朝着魏暄掷出,歇斯底里地咆哮道:“朕为天子,君要臣死,不得不死!”

      话音落下,满堂死寂。

      神启帝在群臣意味莫名的注视中回过味,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他本可一口咬定那封密旨是伪造的,疑虑终归是疑虑,没人敢明目张胆地将“陷害忠良”的罪名扣在一国天子头上。

      但他太愤怒,以至于失了理智,一句“君要臣死”暴露了自己,也将大夏天子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

      神启帝胸口剧烈起伏,眼睛几乎喷出火来:“还愣着做什么?将这乱臣贼子给朕拿下!”

      围住魏暄的禁军相互看着,手中佩刀反射着烛火,雪亮好似平地而起的闪电,映照出一张张踌躇不前的脸。

      他们在无数人的口耳相传中听过靖安侯的名字,从某种意义上说,那几乎是与鬼神相当的存在。哪怕他此刻只是负手站着,也给人以莫大的压迫力。

      仿佛下一瞬,他身后暗影里就会杀出千军万马,将久享升平、刀锋生锈的禁军屠杀殆尽。

      席间百官做梦也想不到事情会发展到这般地步,一个个面无人色。桓昀上前一步,试着打圆场:“陛下,老臣以为……”

      他话没说完,就被盛怒的神启帝嘶吼打断:“今日谁敢求情,与这乱臣贼子一样,以犯上作乱论处!”

      桓昀话音骤顿,从神启帝近乎疯魔的态度中嗅出他斩草除根的决心。

      他猛地看向桓铮,用眼神制止了他开口谏言的举动——圣人原是刚愎自用的性子,又发了狂怒,眼下不管是谁,上前劝说只会适得其反,倒不如以静制动,待得圣人消了气再徐徐图之。

      他的想法没错,只是错估了眼前这对君臣。

      被魏暄反摆一道的神启帝不止是发了狂怒那么简单,当他命令北衙禁军拿下魏暄时,就没想过让他活着走出宫城。

      与圣人一同长大的魏暄料到了这一手,却并不打算反抗,因为“枉死宫中”本就是他为自己设计的结局。

      唯有他死在宫中,才能坐实神启帝“陷害忠良”的罪名,哪怕天子不认,亦逃不过史官的春秋笔与天下人的悠悠众口。

      与此同时,靖安侯的死也给了玄甲军摆脱朝廷桎梏的理由,“皇权”与“大义”再也无法压制西北的悍狼,他们终于可以甩脱枷锁,自由驰骋于沙风瀚海中。

      他将玄甲军托付给了崔绍,有清河崔氏和龙亢桓氏居中转圜,这是最好的结局。

      只要,他死在宫中,此时……此地。

      在神启帝暴跳如雷的催促声中,迟迟没有动静的北衙禁军终于动了。四名身量精悍的禁军走进场中,其中两人手拿绳索,要将靖安侯擒缚当场。

      在座官员不觉屏住呼吸,谁也不认为魏暄会轻易束手就擒。他们跪坐于案前的双腿瑟瑟发抖,唯恐下一瞬就是刀锋相向,血溅三尺。

      出乎所有人意料,魏暄真的没有反抗,甚至在禁军走近时,十分配合地背过双手,方便他们上缚。

      禁军长出一口气,他们不在意魏暄心里藏着什么盘算,也不在乎当朝权臣与九五至尊之间存在着怎样的博弈。

      只要他不挣扎、不反抗。

      绳索缠上魏暄手腕的一瞬,紧闭的殿门外忽然传来闷响,乍听上去像是夜风掠过门缝的呼啸声,魏暄却倏尔回头,眼睛锐利地眯紧。

      他听得分明,那是有人在嘶声长呼!

      ***

      麟德殿外,禁军排出严整阵型,手中长枪如林般朝外。

      一道身影在枪林中穿行,他穿着南衙禁军的服色,头盔却掉在地上,露出自己的真面目。宫灯映照下,那是一副俊朗而不失英挺的容颜。

      苏洵瞳孔骤缩,他想起自己在哪见过这个人,当时他还是公主府的亲卫统领,以亲随的身份跟在何菁菁身边。

      那个名叫“青砚”的……靖安侯的贴身侍卫!

      青砚身手不弱,眼下却并非巅峰状态。他被何元微囚禁多时,身上伤痕累累,能撑到现在委实是一个奇迹。

      可他却用这具遍体鳞伤的身躯,一次又一次冲击着北衙禁军的枪林,就像一只海鸟搏击着汹涌怒潮。

      “魏暄,我知道你在里面,给我滚出来!”

      “你是不是以为来这儿送死,就能抵过你欠我薛家的债?我告诉你,你做梦!”

      “薛家”两个字触及了苏洵心底最深的伤疤,他蓦地睁大眼,难以置信地看向那疯狂冲击禁军防线的年轻“刺客”。宫灯如昼,足够照亮他的面容,苏洵仔细端详,从他的眉眼轮廓间分辨出似曾相识的熟悉。

      刹那间,这位曾经的薛氏旧部如遭雷击,手心沁出一把冰凉的汗水。

      青砚却不知现场还有这样一位故人,那一刻他仿佛成了扑火的飞蛾,明知是死路,仍固执地撞向那道紧闭的殿门。

      “姓魏的,你出来!”

      “你说过,只能死在我手上……承诺吃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你的命是我爹拿自己性命换回来的,你要是死在这儿,对得起他吗!”

      “说什么与君今世为兄弟,更结他生未了因……谁他娘的要跟你下辈子结缘?要当兄弟,就得是今生无来世!”

      “你给我出来,听到了没……哥!”

      禁军终归不是吃素的,哪怕青砚状若疯虎地屡次冲锋,依然无法破开那道长枪组成的防线。不过片刻,他身上添了许多新伤,血肉翻卷狰狞可怖,他却像是不知道疼,继续闷头往上撞。

      “哥,别做傻事……你出来啊!”

      “我求你了——”

      “哥——”

      禁军到底人多势众,有人瞅准空隙挥枪横扫,正中青砚肋下。强弩之末的“刺客”禁不住这般巨力,当即斜飞出去,整个人扑倒在地,喷出一口猩红的血。

      他嘴角含着血丝,却不顾一切地爬向那道紧闭的殿门,声嘶力竭地大吼:“哥——”

      一门之隔,引颈就戮之人是灭他满门的仇人、他憎恨多年的对象……亦是救他的恩人,他仅有的兄弟与亲人。

      他曾不遗余力地想杀了魏暄,却在那人当真生死一线时才意识到,那是他在这世间仅有的。

      “——哥……哥!”

      青砚视线中一片血红,分不清是眼睛充血,还是被伤口的血迹糊住了。他用佩刀抵住石板,强撑着站起身,几番险些踉跄跌倒,却凭着一口气站稳了。

      然后,他嗡鸣作响的耳中听到仿佛是极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绵长的“吱呀”。

      一直紧闭的殿门,终于开了。

      青砚蓦地抬起头,血红色的视野中倒映出殿堂通明的灯火……以及一道逆着光亮,徐徐迈出门槛的身影。

      青砚眼角湿润了,刹那间,三载光阴逆流而上,他像是变回了那个亲眼目睹至亲遭屠的无助少年,不知不觉已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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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力挽狂澜回(四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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