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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力挽狂澜回(三十四) ...

  •   靖安侯府同样接到了旨意,甚至比何元微早了半个时辰。彼时,侯府亲卫倾巢而出,以马车倾翻的小巷为核心,向外辐射方圆五里街道,然而挖地三尺,却连青砚一根发丝也没寻到。

      消息报到魏暄案头,一干亲卫惭愧地跪在檐下请罪,说什么也不肯起身。到最后,还是崔绍亲自出马,挨个将人拉起,好说歹说才让他们退下。

      崔副将出身世家,人却没什么世家郎君架子,玩笑开得、花酒喝得,成日里脸堆三两笑,天塌下来能当被盖似的。但是这一回,他罕见地沉下脸色,眼看魏暄展开明黄旨意神游天外,三两步折回案前,宽大的手掌抵住黄绸:“不准去!”

      魏暄没与他争执,顺势撒开圣旨,抬手冲一旁招了招。原本蜷在火盆旁打瞌睡的猫儿弓起背脊,踩着轻巧的步子凑到近前,两只前爪抱住魏暄手腕,不胜亲昵地蹭了又蹭。

      魏暄瞧着这撒娇卖痴的狸奴,不由想起极为久远的过往。彼时,他被何菁菁困在马车中,手足受缚动弹不得,意识也是时昏时醒。昏迷时固然饱受梦魇与阳和关外淋漓血色的折磨,清醒时也并不好受,千机之毒仿如跗骨之蛆,寒意无孔不入地纠缠着心肺,他唯一的暖源是那女子纤细温软的躯体……以及蜷在身旁,用融暖身躯为他捂热胸口的小小活物。

      魏暄一度有些不解,何菁菁的狸奴随了主人脾性,看谁都满怀警惕戒备有加,缘何对自己另眼相待。
      直到现在,他才恍然明白,果然是……随了主人脾性。

      他想得出神,浑没留意崔绍说了些什么,直到崔副将抻直脖子连喊两三声,这靖安侯才将飘摇在外的神魂拖回:“你说什么?”

      崔绍抓了把脑袋,在他对面盘膝坐下:“我方才说那么多,你是不是一句都没往心里去?”

      魏暄轻抚怀中狸奴脑袋:“是啊。”

      崔绍:“……”

      魏暄:“所以你到底说什么了?”

      有那么一时片刻,崔绍恨不能将长案掀了,再跟这姓魏的割袍断义。可惜局势不容许他这么做,崔副将再想掐死靖安侯,那毕竟是他一同长大的发小,他不能眼看着魏暄入宫送死。

      “除夕当晚,督帅绝不可入宫!”崔绍神色凝重,“圣人命你于除夕宫宴上给出交代,意图明摆着,就是要用你的人头,换取京中世家平息愤怒。你若是接了这封旨意,必定凶多吉少!”

      魏暄曲起手指,为猫儿梳理凌乱的长毛。力道许是有些重,猫儿娇怯地“喵呜”一声,在他手指上轻轻咬了口。

      “依继明之见,魏某应当如何?”

      这个问题自打魏暄班师回京起,就搁在崔绍心头掂量过无数回,此时道来有条不紊:“咱们的根在河西,五万玄甲军,还有河西道数十万百姓,都翘首盼着督帅。京郊还驻扎着八千玄甲前锋营,南衙左右千牛卫也有一多半是从玄甲军出来的兄弟,纵然督帅无意犯上……护着您退回河西道还是不难的。”

      “塞外虽然苦寒,却有天高地迥、沙海千里,足以任君驰骋——不比困守京中动辄得咎来得痛快?”

      魏暄听出崔绍的好意,无声叹了口气。

      “回到河西,然后呢?”他心平气和地反问,“阳和关外英魂哀泣,薛府阶前血色晦暗,若是连你我都一走了之,谁来还他们一个公道?谁又能洗清薛家身上的不白之冤?”

      崔绍急道:“可是……”

      “就算你我能放下这一切,”魏暄似是知道他想说什么,缓缓续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河西道也不例外。”

      “继明,你出身清河崔氏,却在河西驻守了十年之久,应该知道河西境况如何。临近塞外的荒凉之地,虽有些田地,却不比河东富庶,勉强自足而已。每逢青黄不接,还需朝廷拨粮支援,否则单是五万玄甲军的口粮,就是一个无底洞。”

      崔绍似乎明白了什么,急切与恼火渐次消退,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若我矫诏离京,落在圣人与政事堂眼中,便是做贼心虚畏罪潜逃。届时,圣人一道旨意,截断通往河西的粮马道,玄甲军怎么办?河西道内的数十万百姓又当如何?”

      崔绍倏尔起身,焦灼地踱了几步,突然转过身:“督帅,不然……”

      魏暄未容他说完,便沉声喝道:“没有不然!”

      崔绍一愣,犹有不甘:“可是……”

      魏暄撩起眼皮,猝然凝聚的目光比刀锋还冷,让崔绍头一回知晓“一刃穿心”的滋味。

      “还记得当年,薛老将军为何自裁吗?”魏暄话音压得极低,像是从牙关里挤出一片带血的心肠,“薛将军忍辱背下污名,又以那样惨烈的方式自戕狱中,就是为了让我清白地活下去……若我犯上悖逆,如何对得起薛将军一片苦心?又如何对得起那枉死的两万同袍!”

      个中道理,崔绍当然明白,但他更不能忍受眼看着魏暄自蹈罗网:“清白和公道固然重要,可若赔上性命,就算讨回公道又如何?”

      他急怒攻心,一时顾不得尊卑上下,两步抢到近前,抬手薅住魏暄衣襟:“别与我说那些废话!比起旁的,薛老将军和那两万袍泽更希望你活着!”

      “你活着,玄甲军的帅旗和军魂便在,若你有个什么,让河西那五万兄弟怎么办?你以为,圣人和京中世家能放任这五万祸根不闻不问!”

      魏暄笑了笑,而后反手握住崔绍手腕,从自己领口处一分一寸地挪开。

      “我不会让那五万兄弟步上薛家的后尘,”他语气平静,却自有一股抚慰人心的力量,“继明,别担心,我会安排好的。”

      崔绍被他用渊水深沉的眸子盯着,不知不觉松了手。

      ***

      发生在侯府的争执以崔绍的退让暂且告一段落,在崔副将看来,入宫赴宴固然凶险,但有驻守京郊的八千前锋营坐镇,不论京中世家还是紫宸殿中的圣人未必有胆量对魏暄如何。

      但随后发生的事证明,崔绍能想到的,旁人也不会忽略。

      仅仅相隔一日,京郊官道尘土飞扬,林立的旌旗遮天蔽日,铠甲鲜明的军队不期而至,以指向性极为明确的姿态,与玄甲前锋营驻地形成对峙之势。

      霎时间,京中局势剑拔弩张,每一阵穿堂而过的朔风都带着浓重的火药味。

      “关内道、河东道、山南道……合计兵力不下三万,眼下正驻扎京郊,意图非常明显,就是针对魏帅麾下的玄甲军。”

      何菁菁自从再次踏入西山别院,就被严密监视起来。日常出入,哪怕只是去花园闲逛散步,也有不下五六名侍女随侍身侧,更有无数部曲藏身暗处,时刻关注她的行踪。

      何菁菁十分厌恶这般亦步亦趋地盯梢,但还不至于立时发作。她流落回纥的七年间,处境只会更加艰难,当时能忍得下,如今就不会沉不住气。

      她此次“自投罗网”做了充足的准备,何元微自以为西山别院滴水不漏,却不知她总能从意想不到的渠道得知外界消息。

      好比这一日,一名未及笈的女冠出现在书房之中。她原是紫阳观的小道姑,当日还曾为何菁菁解读签文——紫阳观香火鼎盛,却无人想得到,这颇受京中贵人追捧的道观,竟也是摩尼教安插中原的据点之一。

      待得紫阳放火烧观、金蝉脱壳,京中暗桩群龙无首,尽数收入兰娘麾下。昔日的小女冠亦销声匿迹,没人关心一个小小道姑的去向,因此没人知晓,她竟会于数月后,以座上宾的姿态,出现在恒王别院。

      服侍在侧的婢女似乎对这位年纪不大的女冠十分敬畏,奉上清茶便悄然告退,将偌大的书房留给两人。确定周遭没有探听的“耳朵”,女冠口中询问着何菁菁的生辰八字,拢在胸前的双手却飞快打出手语。

      “属下奉主上之命潜入京中,投靠紫阳,这些年一直留心摩尼教动向。紫阳看似听命于妙风使,实则与恒王来往密切。”

      “紫阳假死遁走,属下蛰伏于玄都观,为恒王于京中世家传递消息。此次除夕夜宴,世家欲对魏相不利,调各方节度使入京勤皇,尤以河东军最为精锐。”

      何菁菁手肘撑着长案,纤长指尖揉摁额角。

      “同时联络这么多家节度使,看来京中世家是被魏帅逼急了,”她沉吟道,“玄甲军是中原第一强军,临时调来的兵力再如何占优,只要军心不齐,也未必奈何得了玄甲军……与其说,幕后之人是想剿灭驻扎京郊的八千前锋营,倒不如说,是想借这三万兵马威慑玄甲军,令其不敢轻举妄动。”

      小女冠低眉顺眼——她出身西北边陲,家中虽贫苦,本也能勉强度日,只因战乱连年,父母亡于战火,她一个小小女孩难以谋生,只能背井离乡。走投无路之际,被“恰好”路过的何菁菁捡了去,又于一年后返回中原,成为紫阳观里一名不甚起眼的小女冠。

      何菁菁思忖片刻,突然问道:“何元微怎会想到招你前来合庚帖?”

      小女冠用手语回道:“听说,是沈先生在书房里说了两句话,恒王回身就将我招来别院。”

      何菁菁手指微微蜷曲了下,随即无声无息松开。

      “如今京中无人主持大局,沈先生让我询问主上,以何人命令为准?”

      何菁菁怔了下,飞快回过神:“无人主持大局?兄长呢?”

      小女冠:“丁爷行踪不明,绛丹身负重伤,亏得甄小神医及时赶到,拼力救治了一日一夜才将人从鬼门关拉回来。据绛丹说,丁爷应是落入教王之手,不过观恒王反应,似乎并不知晓此事。”

      何菁菁多年来修炼出的定力在这一刻发挥了效用,她用极致的冷静摁下对丁承宗处境的担忧,思绪运转如飞:“教王不曾将此事告知何元微,说明他二人之间看似合盟,实则嫌隙不小。”

      “倘若兄长不在何元微之手,那便只有一个答案。”

      她没把话说完,心里却浮起答案:万国城,苏珊娜。

      “我有三件事交给你去办,”何菁菁情知时间有限,不再废话,手语打得快如闪电,“其一,兄长失联期间,京中诸事听从沈先生安排。”

      小女冠眼底生出讶异,又迅速回过神:领命。

      “其二,传书楼兰王安归,令他务必于除夕宫宴前赶抵万国城。”

      小女冠不解其意,却再次应下。

      “其三,你去一趟桓氏,给桓卿传个话……”

      何菁菁半侧过身,垂落膝头的广袖遮住了飞快打出的手语。小女冠瞧得分明,冷汗瞬间下来了。

      ***

      发生在书房的对话神不知鬼不觉,在盯着何菁菁的部曲眼中,来自玄都观的女冠只是与“十一娘”探讨了几句语意深晦的道家经文,没有得到意料中的热切回应,只能失落离去。

      山间日落早,低垂的夜幕将台面下的汹涌暗流遮掩得一丝不漏。

      何元微从京中赶回别院时,已经敲过三更。他脚步轻巧地走进书房时,何菁菁正在梦魇中辗转翻侧。

      其实噩梦的内容并不陌生,甚至于十分熟悉,以至于何菁菁刚看了个开头,就立刻反应过来,自己又重温了那场旷日持久的噩梦。

      可即便如此,她依然陷入极强烈的应激反应,肌肉绷紧,呼吸不畅,心率与脉搏一路飙升,血液呼啸着逃离四肢百骸。

      梦境中,她穿着轻薄的睡袍,长发披散腰间,赤足踩在厚实的毛皮氍毹上。层层叠叠的金帐深处,传来“泠泠淙淙”的声响,最细腻的羊脂白玉砌成台子,围着一口两丈见方的清池。池水是引入的沙漠清泉,池底铺满龙眼大小的明珠,中间升起赤金雕琢的火焰,火焰中立着一道身披宝石辉光的人影。

      那是明尊的雕像。

      水光与珠光交相辉映,光影离合中还站着一个人。那是个活人,胸口以下浸没在池水中,面庞上倒映着粼粼波光,眉眼五官瞧不分明,但何菁菁就是能一眼认出他。

      摩尼教王,霍山。

      “过来,阿芙娜,”那苍老的男人用西域语唤着她的教名,“脱了衣服……没有人沐浴时还穿着衣服,不是吗?”

      何菁菁指尖剧烈颤抖,四肢却不听使唤——□□的脚丫向前走去,胳膊抬起解开腰间系带,轻薄的睡袍委落在地,露出肩头和胸口大片□□的肌肤。

      “不,不……”

      何菁菁在梦魇中挣扎,但她无法摆脱那苍老的面容和夜枭般的桀桀笑声。那一刻,她不再是悚动西域的“红桃女王”,又变回那个陷入回纥王宫、孤立无援的小小女孩。

      直到光线消失,周遭再次暗下。

      何菁菁在黑暗中茫然逡巡,□□的脚丫踩着沙砾奔跑。突然,一道光从身后打来,照亮了少女的身形,她用手掌挡在眼前,怯生生地回过头,就见一道长身鹤立的身影站在亮光深处,对她伸出手。

      “殿下心如冰雪,您就是冰清玉洁,白玉无瑕。但您若自己看轻了自己,纵是天下人皆匍匐于您脚下,您便能从容释怀了吗?”

      这话犹如黄钟大吕,在耳畔回荡不休。何菁菁好似着了魔一般朝他走去,将纤细的手指递到他宽厚的掌心中。

      刹那间,黑暗潮水般褪去,何菁菁仿佛刚打赢一场艰苦卓绝的战役,从昏睡中睁开眼。

      她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因为太过松弛,连坐在床边的熟悉身影看起来都没那么令人憎恶。

      “做了什么梦,让你如此恐惧?”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22章 力挽狂澜回(三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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