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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力挽狂澜回(三十五) ...

  •   书房没有摆放铜滴漏,只在案角搁了一盏琉璃沙漏,细碎流沙从居中小孔中流水般淌落,很快汇成浅浅一汪。

      何菁菁从床帐中坐起,身上只着一件单薄睡袍。寒凉夜风从窗缝中卷入,挑逗盆中火光,拖出明明灭灭的影子。她打了个寒噤,下意识搂紧被衾。

      修长指尖撩开床帐,将暖而厚的大氅披上她肩头。那人端着滚热的酪浆,拂开她垂落眼前的乱发,试图伸臂揽住纤细的腰身:“出了好些汗,口渴了吧?饮些甜酪润润喉咙。”

      他喜欢这样亲昵的举动,仿佛唯有如此,才能笃定自小看大的殊色少女依然在自己的掌控之下。但何菁菁抬起眼,这一回,没有虚以为蛇的隐忍,也没有隐而不发的回避,她冰冷的目光映照出何元微自以为的怜惜与深情:“恒王殿下,你知道我活了这么久,最痛恨什么?”

      何元微习惯了她的冷言相对,只当是小女郎置气:“怎么,心情不痛快,拿我撒火?你说便是。”

      何菁菁却既无恼怒,也没有愤恨,只是那样冰冷又漠然地看着他:“当一个女子没有允许你越过那条线,你却自顾自地做了,于她而言并非情不自禁,也不是挑逗情趣,而是你根本没拿她当人看。”

      “在你眼里,她是宠物,是玩意儿,是金丝笼里的鸟雀,再名贵再稀罕也不会发出自己的声音,生杀予夺皆由你掌控。”

      她冰冷尖锐的语气让何元微皱紧眉头,他似乎想说什么,却被何菁菁最后一句堵了回去。

      何菁菁:“就像当年回纥王宫,霍山那老东西对我做的那样。”

      如果说片刻前,何元微的眼神是一汪温润柔水,那么“霍山”两个字就像卷来一场极北冰原的暴雪,将柔润的水波冻结成坚冰。

      他神色冷得吓人,平复了几息,才重新露出温和笑意。

      “……过去的已然过去,就当是一场噩梦,不必再提及。”

      何元微伸指想搭住何菁菁唇瓣,刚一抬手,却对上她冷笑又讥诮的目光,那尖锐的眼神仿佛在看什么嫌恶又脏污的东西,分明避之唯恐不及,却又不能不强行忍耐。

      修长的指尖虚虚一点,到底缩了回来。

      “日久见人心,”他强压下掠过心头的激烈情绪,心平气和地说,“时日长了,十一自会明白我的真心。”

      何菁菁不为所动:“回纥王宫里有一方地底泉脉引成的水池,霍山最喜欢的就是与我在水池中共浴。每一次,他都会抚摸着我的头发说,我是他最心爱的孩子。他说这话时,表情与恒王兄一模一样,也是——真、心、实、意!”

      何元微总以为时日长了,能叫何菁菁看到自己的真心,这是他第一次知道,“真心实意”四个字里能藏着如此之多的明枪暗箭。

      何菁菁拼着彻底撕破脸,猝不及防地揭破横亘在两人间的伤疤,何元微终于无法用轻描淡写的语气带过,眼角不受控制地剧烈抽跳。

      “我知十一对于当年之事耿耿于怀,”良久,他有些干涩地说道,“待得你我成婚,欠你的,我会弥补。”

      何菁菁嗤笑:“是补偿我,还是满足恒王兄的自我感动和自以为是?”

      “恒王兄,别再说什么真心,你眼里从来看不到我,耳朵也听不见我说话。你在自己的世界里想自己的、做自己的,呼风唤雨登临天下,根本不在意旁人的死活。”

      “你所谓的真心实意,从来只是对着你自己!”

      ***

      何菁菁非常懂得如何以言辞为武器,虽然在面对魏暄时,她能隐忍锋芒,用最柔软无害的一面慰藉对方,但是换成何元微,她却唯恐不能一击毙命,每个字都照准对方最薄弱的软肋捅下去。

      何元微固然城府深沉,却还是头一回尝试“万刃穿心”的滋味。他深沉莫测的城府在这女子尖锐又直白的眼神之下几乎绷不住,试了好几次,才从水盆中拧出帕巾,要为何菁菁擦拭额角冷汗。

      何菁菁却冷笑一声:“捅了别人一刀,再施一点无关紧要的伤药,这就是恒王兄所谓的‘补偿’?你的做法,还真是跟霍山一模一样。”

      这是她今晚第二次拿何元微与霍山相比,以恒王殿下的城府,都不由微变了脸色——被她毫不留情地捅中逆鳞。

      于是这一晚,何元微没等到她睡下,也不再神色温和地絮絮寒暄,撂下床帐便神色森寒地离去。

      何菁菁重新躺回枕中,怀里抱着柔软的被衾,忍不住想起那个耳鬓厮磨的晚上,刚经历过一轮寒症发作的男人筋疲力尽,陷在被褥中任她为所欲为。她褪去他的中衣,将情热与温存化作缱绻涓涌,纠缠住那具伤痕累累的躯体。

      被她肖想的魏暄却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寒症发作时,他正伏案展开京郊舆图,手中炭笔试图标划出几处重要驻地,手指却抖得几乎握不住。

      崔绍看不下去,小心劝道:“督帅身子不适,要不先歇息一会儿?有什么话,明日说也不迟。”

      魏暄额角冷汗源源不断地渗出,颤抖着从怀里摸出药瓶。崔绍眼疾手快地摁住他:“如意散虽能压制寒毒,用多了却会上瘾,更会损伤气血,督帅还是尽量少用吧。”

      魏暄撩起汗湿的眼帘,只睨了崔绍一眼,便让心腹部将讷讷放了手。

      他将药丸塞进嘴里,闭目缓了须臾,感觉恢复少许力气,才将炭笔落回舆图:“前来‘勤皇’的驻军共分四路,以河东军最为精锐。他们驻扎的位置也很微妙,是前锋营正北方。”

      崔绍说不动他,只能往自家督帅肩头加了件大氅,又盛了碗热腾腾的酪浆:“前锋营驻扎于京城西北,若要突围,定是往西而去。河东军此举倒是颇有暂避锋芒,不想与玄甲军硬碰硬的意思。”

      魏暄:“你只看到这个?”

      崔绍不明所以。

      魏暄在舆图上勾勒两笔,绘出的弧线迂回绕过河东军驻地,拐了个自北向西的弯,擦着朔方军营地过去。

      崔绍睁大了眼。

      “督帅是想,”他用指尖勾勒着魏暄绘出的路线图,“借道河东军,绕路回河西?虽说裴济白与督帅有些交情,可是……他能答应吗?”

      魏暄:“你只看到裴济白吗?”

      他用炭笔标注出河东军与朔方军的营地,又在二者之间画出一条线段,注明双方相隔距离——不足十里。

      “朔方和河东皆临近北疆,此次赴京以轻骑兵为主,脚程远超寻常驻军,”魏暄沉声道,“最要紧的是,朔方节度使的夫人,与裴康的正房夫人都出自赵郡李氏,两人从血缘上来说是堂姐妹,听闻待字闺中时,交情很是不错。”

      崔绍亦是出身世家,稍一点拨便反应过来。

      “当初裴济白遭人挟持,他嫡出的弟弟差点把持太原府,幸好河东军不吃他那套,全力支持裴济白,这才给了裴三郎君翻盘的筹码,”他顺着魏暄的思路分析道,“经此一役,裴氏嫡庶之争已然摆上台面。听说裴济白重掌大权后,第一件事便是将嫡母和嫡出七郎送到庄子上,美其名曰嫡母病重,需要静心休养,七郎君跟去贴身照拂,可明眼人谁不知道,这是将那对母子软禁的意思。”

      “他如此不留情面,裴大夫人的母家——赵郡李氏肯定十分不满,嫁去朔方的同族堂姐想必也没少在朔方节度使耳边吹枕头风。”

      魏暄微微颔首。

      “朔方节度使亦是将才,这些年镇守北疆功勋卓著。只是裴济白有圣人撑腰,虽然年纪尚轻,却始终压他一头,”他强忍着喉间嗽意,嘶声道,“只要筹谋得当,未尝不能令两虎相争。”

      崔绍完全明白了:“届时,玄甲军便能从中渔利,只需争取个把时辰,前锋营便可从两大强军的夹击下从容撤退。”

      他倏尔起身:“属下这就派人假扮河东军信使,务必营造出河东军要与前锋营联手,引朔方军入蛊的假象。”

      魏暄没有阻拦:“京中左右千牛卫亦是玄甲军出身,今夜子时,可令其借口圣人旨意出城犒军,与前锋营汇合后一并拔营。”

      崔绍听着不对,眉头夹起褶皱:“今夜便拔营?”

      魏暄饮了口酪浆,用滚热的甜酪压下胸口翻腾的寒意:“明日便是除夕,传令前锋营,今夜子时动身,营帐与车马留于原地,只将战马带走。拔营之际,马裹蹄、人衔枚,绝不可惊动京中哨探。”

      崔绍心中升起一个极为不祥的猜想:“前锋营撤走,那督帅你呢?跟前锋营一起走?”

      魏暄摇了摇头:“我还有事没做完。”

      崔绍的揣测成了真,整个人气急攻心,脱口道:“不成!”

      魏暄没说话,只是心平气和地看着他。

      崔绍在自家督帅的注视下,声量不由低了八度:“你一个人进宫,不是羊入虎口?不行,要走一起走!”

      他将一只手背在身后,挨个捏着指节,琢磨着突起发难,打晕魏暄强行带走的可能性有几分。

      魏暄却好似看穿了他的想法,从容道:“我从宫中脱身后,自会与你们汇合。”

      崔绍眯眼瞧着他,仿佛在说“你以为我傻吗”。

      魏暄面不改色:“我与陆钊事先约定,待他将长公主送到安全地带,就回京接应,算算时日,最迟明早便能赶回——京中人多眼杂,人多了反而容易坏事。有陆钊在,你还有什么不放心?”

      崔绍拿不准自家督帅是当真早有所安排,还是编瞎话忽悠自己。他信得过玄甲亲兵,却信不过这不拿自己性命当回事的靖安侯。何况陆钊领受的任务是护送长公主,魏暄有多看重何菁菁,崔绍看在眼里,他不认为魏暄会置长公主安危于不顾,将人手临时调回。

      “那敢情好,末将与陆钊也好些日子没见了,”崔绍摆出混不吝的姿态,盘膝坐于案前,“我就在这儿等他回来,到时一同上路。”

      魏暄根本不给他讨价还价的余地:“前锋营今夜拔营,此乃本帅谕令!你为玄甲军副将,要抗命不成?”

      崔绍:“……”

      崔副将虽然随和爱说笑,牵扯上正事却是绝对得不容含糊。只见魏暄翻出手掌,苍白掌心中扣着一枚小儿拳头大的印章,材质是和田墨玉,印纽雕作张口欲噬的螭虎,印身上刻着“四境兵马大元帅印”几个阴文籀书。

      崔绍被刀削斧凿般的笔画刺痛眼球,牙关死死咬紧,侧脸轮廓刚硬至极,亦像是用刀斧雕凿出的。

      “末将……领命!”良久,他终是撩起袍摆,单膝拜倒,毕恭毕敬地接过那枚足以号令四境驻军的帅印,“必不负督帅所托!”

      魏暄扶起他,在崔绍肩头轻拍了拍。

      ***

      当晚日落时分,崔绍悄然出城,期间未曾惊动任何一人。

      待得夜色深沉,长风卷过京郊旷野,在枯枝败叶间碰撞出凄厉的长啸,按兵不动多日的前锋营突然有了动静。训练有素的玄甲精锐悄然出营,虽然人数不少,却没发出丝毫声响,轻易就被夜色和风声淹没了行踪。

      当然,不是没人察觉玄甲军异动,好比一直盯着前锋营驻地的河东军斥候,就将消息第一时间报回帅帐。

      彼时,裴济白坐于案后,面前同样摆开一幅舆图。他将斥候报来的军情与自己的预判进行比对,稍加思忖便推断出玄甲军的行进路线。

      “魏煦之打得好算盘,这是要借我河东军之势,震慑各方驻军,”裴济白失笑,“他倒是信得过我。”

      一旁侍立着裴靖,他小心端详片刻,并未从自家郎君那张艳色夺目的脸上窥见一丝一毫的杀心与戾气,便知裴济白无意与玄甲军为难,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朝廷命郎君勤皇,其实是打着两败俱伤的主意,这滩浑水,郎君不蹚也罢,”裴靖说,想了想,又有些不放心,“不过魏帅还是有些托大了,纵然郎君不与他为难,其他几方节度使却也不是省油的灯。”

      “单就联络咱们的陇西李氏来看,开出的价码可是相当可观,利令智昏,难保没人心动。”

      裴济白合上舆图,悠悠一笑:“这便是魏帅最聪明的地方。”

      裴靖神色不解。

      “如果说,玄甲军是爪牙尖利的老虎,你以为,围堵他们的各方驻军是什么?狼群吗?”裴济白讽笑着摇了摇头,手中炭笔调转,依次点过几支“勤皇军”的驻地,“捡漏的土狗,观望的狐狸,以及……阴沟里打滚的耗子。”

      裴靖探头一瞧,见裴济白提到“耗子”时,指定的正是朔方军驻地,顿时不知说什么好。

      “若是配合默契的狼群,或许还有捕食老虎的可能,可这些乌合之众凑在一起,除了彼此提防互扯后腿,还能做什么?”裴济白不屑道,“更不用提,旁边还有一头豹子盯着。”

      裴靖:“……”

      他不知该如何评价自家郎君贬低旁人又抬高自己的做法,只得继续装哑巴。

      “所以我说,魏煦之选了一条绝佳路线,”裴济白话音顿住,若有所思地望向帐外,泼墨般的夜色倒映在他眼中,像是藏着幢幢鬼影,“只是……他费了无数心血才走到今日,真能放下京中诸事,就这么毫无挂碍地回到河西?”

      裴济白扪心自问,异地相处,他自己是做不到的。

      事实也的确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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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力挽狂澜回(三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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