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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力挽狂澜回(三十三) ...

  •   何菁菁并不是闺中娇养的贵女,在这个动荡不安的乱世中,她有自己的一套玩法。比起龟缩人后裹足不前,她更喜欢主动出击,以身为饵诱使敌人露出破绽。

      对教王如此,对何元微亦如是。

      早在与陆钊开诚布公的当晚,何菁菁就得知了魏暄的计划。这出“黄雀在后”固然老道,却忽略了两个极为关键的因素,一个是行踪不定的教王,一个是深不可测的何元微。

      所以何菁菁借由沈沐风,将自己主动送到恒王手中。哪怕这个事实让她像吞了苍蝇一般恶心,她也不得不承认,何元微对自己的执念之深远超想象,只要有一丝迎回斯人的可能,哪怕他明知沈沐风居心不纯,也会接受他的投诚。

      事实果如何菁菁所料,她被何元微带回西山别院,而何元微也被她引出京城,暂且顾不上京中的魏暄。
      不过明面上,何菁菁依然摆出与沈沐风水火不容的姿态,冷笑道:“沈卿何在?我好歹是他的旧主,就算另投别家,他也该过来打声招呼,不枉我与他主仆一场。”

      彼时,她与何元微对坐在临水轩榭中,虽是隆冬时节,长案旁却笼着两三个火盆。炭火的热度驱散了寒意,更催发了生机,轩外种植了十余株名贵梅花,枝干间隐着花苞,为冰天雪地平添了生气。

      此次重逢,何元微不再强迫何菁菁饮茶,反而亲手熬煮了酪浆。醇香的甜浆缓和了小公主的神色,她小口小口饮着,总算有心思欣赏园中景致。

      何元微出神凝视着她,她越是姿态闲适自如,他越脸色温柔眼神怜惜,仿佛回到了多年前那段朝夕相处、毫无嫌隙的岁月。

      “我知你不喜沈卿,但他是个难得的人才,日后尚有大用,”何元微温和道,“不过我答应你,等大事了结,想要如何处置都随你。”

      何菁菁不在乎沈沐风的下场,却被敏感的“大事”二字吸引了注意:“恒王兄胸有丘壑,你口中的‘大事’,大约不是朝堂上那一亩三分地能比拟的。”

      她前倾身体,明澈妙目闪烁着难以用言语形容的锐光:“恒王兄一直以清贵不凡的贤王形象示之于人,我却想不明白,恒王兄若真如你表现出的那般清雅出尘,何必藏身幕后搅弄风云?”

      “你图谋的是什么……或者说,什么才配得上你那心机百出的算计?”

      何元微饮了口酪浆,他还是不习惯过甜的口感,浅尝辄止便放下酪碗:“十一以为呢?”

      何菁菁勾了勾嘴角:“亲王已是贵无可贵,若要再往前一步,那便只能是……”

      她没把话说完,而是回眸望向水榭外的一树梅花。横生的枝条打了十来个花苞,其中一朵凌寒绽放,花瓣娇柔纤尘不染。

      那是一品极名贵的白梅。

      “王”字加一个“白”字,便是至高无上的“皇”。

      暗示之意,昭然若揭。

      何元微含笑不语,是默认的姿态,但他绝不会宣之于口。这符合他一贯的行事作风,从来谨小慎微、滴水不漏,哪怕占据了绝对的主动,也不会留下丝毫把柄。

      但何菁菁不肯放过他,她刨根究底的目光好似带着倒刺的长钉,要穿透血肉直击心脏:“你要图谋那个至高无上的位子,魏帅就是最大的阻碍……哪怕圣人一再错待他、猜忌他,可只要帅印和五万玄甲军还掌握在魏帅手中,就没人能越过他觊觎紫宸殿。”

      “所以,你不择手段地针对他,不惜勾结外敌、引狼入室,也要铲除这个祸患。”

      她言辞间的讽刺极尽犀利,再迟钝的人也能听出。何元微微微蹙眉,将酪碗放回案上。

      “在十一眼中,皇叔是怎样的人?朝堂肱骨,不世出的名将,还是驻守边关、任劳任怨的耿介孤臣?”
      何菁菁扬起长眉:“难道不是吗?”

      “是,但也不尽然,”何元微极平静地说道,“皇叔本人或许并无异心,但手握权柄功勋震主,仅凭这两条,当年以谋逆下狱便不算冤了。”

      何菁菁几乎冷笑起来:“罪在莫须有?”

      “罪在他开了一个极坏的先河,身为人臣,权柄之盛却能盖过九五至尊,”何元微说,“军政大权尽揽于手,五万玄甲精锐唯其马首是瞻,只要他愿意,便能随时颠覆含元殿上的龙椅,于圣人,于大夏,都绝不是什么好事。”

      何菁菁拊掌大笑:“说得好,简直振聋发聩!恒王兄,我几乎要信了你的话,可容我反问一句,你机关算尽搅弄风云,图谋的不是颠覆那把龙椅,又是什么?”

      何元微不为所动:“我与皇叔不一样。”

      “区别在于恒王兄真心谋逆,而魏帅从未动过这个念头?”

      何元微不曾为她尖锐的言辞激怒:“区别在于,皇叔掌握了权势与暴力,却总想凭借这份铁腕破坏平衡打破规则,长此以往朝堂不稳,大夏也会因之陷入动荡。”

      “而我不会。”

      何菁菁细细地眯起眼,那一刻她的神情和竖起眼瞳的狸奴极为神似。

      “如果恒王兄所谓的‘规则’,是世家把持朝政高高在上,百姓匍匐尘埃不得翻身,一边是食珍馐、衣锦绣,以门第论着高低,大权在握却永远填不满欲壑,一边是饮寒露、着褴褛,被人踩在脚下还得扛起世家郎君的锦衣玉食。”

      “那么对不住,不光魏帅看不惯,本宫也觉得这样的规则,天生就是用来打破的。”

      临水的敞轩安静下来,何元微在异乎寻常的沉闷中收起笑意。他突然发现,从长公主回京到现在,自己与何菁菁的每一次交谈都必定不欢而散。无论他如何试图将谈话基调转向“一叙别情”,何菁菁总有办法令他失败,仿佛除了尖锐的嘲讽、暗流汹涌的试探和针锋相对的立场,两人之间再无“前缘”和“温情”可言。

      “十一一定要如此吗?”何元微垂下眉目,语气与眸光一般清冷,“你明知我邀你前来,不是为了谈论这些……你我阔别七年,好容易坐在一起,你就没有旁的想对我说吗?”

      何菁菁却没有他这般情肠:“恒王兄想听什么?说你如何翻云覆雨图谋帝位,还是说你如何步步为营陷害忠良?”

      但凡她有意把天往死里聊,没人能圆得过场面。以何元微的城府,都不由沉下脸色,手中酪碗搁回案上,发出“铿”一声响。

      就在这时,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霍璇匆匆穿过长廊,在敞轩前跪下:“殿下,属下有要事禀报。”

      何元微的目光转向霍璇时定格片刻,他当然没忘记离京前交代给家臣的任务,如今霍璇匆忙赶来,神色混杂了惭愧与焦急,可见完成的情况并不理想。

      他到底分得清轻重缓急,吩咐女婢送何菁菁回房,自己径直起身走出敞轩。

      ***

      何菁菁大概能猜到霍璇对何元微说了些什么,事实上,霍璇的出现让她松了口气。这意味着之前的筹谋奏了效,否则霍璇不会是那般难看的脸色。

      她顺从地回了房间,随侍在侧的正是公主府的近身女婢绘竹。这一次,何元微大约是吸取了教训,没有为她单独安排卧房,而是将人安顿在书房隔间。帷幔垂落的架子床显然是临时搬进来的,隔着素绫屏风上的镂空花纹,能看到摆满文房四宝的书案。

      何菁菁不喜欢这番布置,却也知道抗议无用。何元微从来听不见旁人说话,只会按照自己心意我行我素。她在妆台前坐下,拆了花费个把时辰挽起的复杂发髻,一头生漆似的长发倾泻而下,只松松束了支珊瑚玉钗。

      绘竹跪坐一旁,几次想上手帮忙,都被何菁菁拂开。她瞧着漆黑发间的那点艳红,就像被夜色中的火光扎了眼,欲言又止:“王爷吩咐了,这只玉钗不适合十一娘,让奴替您换下……”

      何菁菁透过铜镜睨了她一眼,那般凌厉的眼风,连久经沙场的悍将都有些禁不住,何况养在深闺的娇弱女婢?

      绘竹的话音戛然而止。

      “你既是恒王府出来的,就该知道,早些时候,别院近身服侍的,是浣云,”何菁菁弯起嘴角,眼波明媚,“知道她是什么下场吗?”

      绘竹大约是知道的,何菁菁看不到的角度,她隐在长裙下的小腿极细微地打了个寒战。

      “本宫想穿什么,想戴什么,想吃什么喝什么用什么,只有一人能拿主意,那便是我自己,”何菁菁拧开妆盒,用指尖蘸取少许胭脂,点在娇艳的唇瓣上,“若是摆不清自己的位置,就去瞧瞧浣云,瞧得多了,就能摆正了。”

      绘竹不说话了。

      她知道何元微在书房院中安排了为数不少的部曲,但那些人的职责是防止何菁菁逃脱,而非保护自己。倘若面前的“长公主”当真暴起发难,如对付浣云一样废了自己,他们不会采取任何举动,连何元微也不会多说一个字。

      因为她是身份低下的女婢,活着就是为了服侍眼前的女子,一旦失去了这层用途,高高在上的恒王殿下瞧都不会多瞧她一眼。

      绘竹前所未有地意识到这一点,慌忙弯腰伏地,姣好的额头抵住冰凉的地板,连声请罪:“奴知错,请殿下恕罪。”

      何菁菁露出满意的微笑。

      而后她转过头,在镜中瞧见驻足不前的霍璇。

      ***

      庭院中摆了长案,一旁的火炉上温着小锅,何菁菁亲手盛了碗新熬煮的酪浆,加入松子、桃仁等干果,端给霍璇。

      霍璇跪坐案前,欠身行礼:“不敢有劳十一娘。”

      何菁菁没计较他称呼上的偏差,在霍璇伸手接过酪碗之际,似有意似无意地拂过他手背:“霍卿上门,有何指教?”

      她的手生得极好看,却不似世家贵女那般留着三寸长的指甲,色泽秾艳的丹蔻统共只有半寸来长,拂过手背时好似被轻软的狸奴爪子挠了下。

      霍璇极力忽略心头异样:“浣云外伤已然愈合,但双手筋脉废了,人也再不能说话……殿□□恤,在京郊赐了座宅子,又安排两名仆妇照拂她日常起居。”

      何菁菁无甚诚意地“哦”了声:“还能得个善终,她运气不错。”

      霍璇审视着何菁菁面容,可即便以他的眼力,也瞧不出丝毫异样——这唯有一个解释,何菁菁不在乎浣云的下场,没有愧疚也不见愤恨,仿佛当她刺出那致命的一簪后,她与浣云的恩怨便两清了。

      “在十一眼中,浣云是出卖你、陷你于地牢绝境的仇人,所以你对付她时毫不手软,”霍璇沉声道,“那我呢?”

      何菁菁挑起长眉。

      “当年你本已逃出别院,是我亲自带人将你追捕回来,也是我将你绑住手脚关入地牢,”霍璇低垂眼皮,“在你眼中,我是什么?比浣云更值得记恨的仇人,还是下一个报复对象?”

      何菁菁轻嗤微哂,居然没有否认:“霍卿倒是挺有自知之明。”

      她话音微顿,抢在霍璇开口前岔开话头:“不过霍卿可以放心,本宫诸事繁忙,一时半会儿没闲心找你麻烦,你现在……很安全。”

      她刻意咬重“现在”二字,挑衅之意昭然若揭。霍璇只作不知,精悍面容上浮起不知是自嘲还是苦涩的神情。

      “接下来,十一确实会很忙,”他低声说了句,而后抬头道,“我今日前来,是替王爷传话,他有两件事要知会你。”

      何菁菁换了个松散些的坐姿,下巴扬起,示意他有话快说。

      “第一件事,年关将近,圣人将于除夕当晚举办宫宴,遍邀皇亲贵戚与朝中重臣入宫赴宴,”霍璇公事公办地说道,“魏相亦接到旨意,只是他那份诏书中,圣人刻意提到月前诸大世家缉拿下狱之事,斥责他行事僭越、目无国法,令他于除夕夜宴上做出解释。”

      何菁菁拧起长眉,沉吟不语。

      “第二件事,王爷以偶染风寒、身体不适为由,婉辞了宫宴,”霍璇停顿片刻,留神察看何菁菁神色,一字一句地把话说完,“王爷……他决意在除夕当晚,与你完婚。”

      何菁菁:“……”

      她一口酪浆正含在口中,冷不防遭遇惊天大雷,险些喷将出来:“你……咳咳,你说什么!”

      霍璇早料到她会是这般反应,果然重复了一遍:“王爷定下除夕当晚成婚,诸项事宜正在准备。待得大婚之后,王爷会公开你安氏女的身份,并向圣人上疏说明缘由。”

      “十一娘大喜。”

      何菁菁不知如何形容那一刻的心情,唯一庆幸的是何元微不在跟前,否则她一定连锅带煮沸的酪浆反扣在当朝恒王头上,再撬开那人清风朗月的脑壳,看看里头到底是个什么构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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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力挽狂澜回(三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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