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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力挽狂澜回(三十二) ...

  •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青砚对龟兹王都抱有极深重的成见。那不仅是出于“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偏见,更因为他的父亲死于外敌构陷,他对所有“番邦”有着天然的敌意。

      但丁承宗超出了他的认知,无论青砚如何敌视,如何冷嘲热讽甚至拳脚相向,这男人就跟没心眼似的,承受了他所有的非难与仇视。

      自始至终,毫无怨言。

      “为何帮我?”青砚近乎不解地看着丁承宗,“你又不欠我什么。”

      丁承宗面无表情地抬起手……然后在这小子淤青未消的额头上敲了下。

      这一击力道不重,青砚却被敲懵了,好半天回不过神。他睁着懵然的眼,瞧着丁承宗在他肩头伤处敷上药膏,又用纱布重重包裹妥当,而后抬头回了句:“重要吗?”

      青砚:“什么?”

      “咱俩又没血海深仇,有道是四海之内皆兄弟,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捞你一把,很难理解吗?”丁承宗数落道,“瞧着也是大好男儿,怎么心胸忒狭小?还不如那姓何的死丫头!”

      青砚:“……”

      他先是被丁承宗清奇的脑回路惊着,仔细想了想,又觉得这番说辞滴水不漏,叫人无言以对。

      丁承宗却好为人师上了瘾,继续滔滔不绝:“这人与人的相处,什么血脉种族都是虚的,这里才最关键!”

      他不见外地拍了拍青砚胸口,又在对方怒目而视之际及时缩回手:“都跟你似地斤斤计较,你家督帅早八百年前就把你丢狼窝里不管了,犯得着这般操碎心?”

      青砚被他戳中痛脚,脑中时而是薛府阶前的淋漓血痕,时而又是这些年魏暄看似严苛、实则包容的教导。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彼此交锋,难分胜负,被夹在其中的薛氏遗孤不由咬紧牙关:“你懂什么?你知道眼看着家人惨死是什么感受?你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

      丁承宗只用一句,就将他的色厉内荏堵了回去:“我是不知道,既然你什么都知道,当初在察尔干湖畔,为何要舍命救下魏帅?”

      青砚瞬间哑火。

      他明白丁承宗的意思,既然他视魏暄为亡家灭族的罪魁祸首,就应抓住一切机会替家人报仇,借刀杀人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

      可他却一次次放过刺杀魏暄的时机,甚至在对方寒症发作、无力反抗之际,替他挡下教王的致命一击。

      这在当年的青砚是无法想象的,但三年的漫长时光改变了他。在他挣扎于仇恨与愤怒无法自拔,在他饱受家破人亡的痛苦、一度踏上歧途时,是那个他憎恨的男人,一次次将他从深渊边缘拖回。

      再偏执的人心也是肉长的,魏暄视他为手足亲弟,为了护住薛氏仅剩的血脉,不惜赌上一切,这些青砚都看在眼里。

      他曾恨魏暄入骨,却终于破防在对方无微不至的保护和赎罪之下。

      “我其实……”

      青砚只来得及说出三个字,就被剧烈的颠簸打断。驾车的绛丹突然勒住缰绳,驽马发出不安的嘶鸣。

      绛丹抬起头,冷汗于一瞬间疯狂涌出,只见道路尽头站着一道人影,不算高大的后背对着自己,难以形容的压迫力裹挟在无孔不入的暗影里,铺天盖地而来。

      “主子,立刻离开马车!”绛丹话音里带上不安的颤栗,“是他……霍山!”

      “霍山”这个名字足以让最孔武有力的西域勇士颤抖不安,绛丹松开缰绳跳下马车,拔刀挡在来人必经之路上,壮硕的身躯好似一座山,支撑峰峦的双肩却在不易察觉地战栗。

      在他身后,一个未及换下囚服的男人接过缰绳,催动驽马掉头,往相反方向疾驰而去。

      与此同时,绛丹大喝一声,箭步冲向霍山。每一个生于西域的男儿都是听着教王的传说长大的,有人说,他是天神在人间的化身,也有人说,他与恶魔做了交易,用灵魂换取神鬼难测的力量。

      刨除真伪难辨的传言不提,教王于武学一道的修为绝对堪称“世无其二”,连五明子居首的止水都只有退避三舍的份。寻常勇士站在霍山面前,就像幼兔在凶猛的金雕面前一样孱弱无力。

      绛丹只觉眼前一花,甚至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高大的身躯已经向后飞出。他感觉自己像一截被甩飞的铁链,拴着重锤的链头撞击在墙壁上,粗制滥造的土墙禁不起如此沉重的一击,裂开海藻般的纹路。与此同时,绛丹眼前一黑,如果不是身体强壮迥异于中原人,此刻他的五脏六腑已经如土墙一般裂开。

      他喷出一口混杂着泥沙的血,在天旋地转中听到不疾不徐的脚步声。霍山并不打算补上一击,在他眼里,绛丹与一只泥潭里打滚的猪狗没什么区别,而高高在上的教王是不会与一头猪狗计较的。

      不知是霍山的轻蔑激怒了绛丹,还是护主的本能逼出骨子里的血性,绛丹突然就地翻滚,张臂抱住教王的腿。他抱得如此用力,指甲甚至刺破柔韧的布料,在皮肉上留下五道狰狞血痕。

      霍山皱了皱眉,却不曾低头。就像人类被一头不自量力的猪狗拦住去路时,同样不会屈尊降贵地低头打量。他只需抬掌轻拂,汹涌的掌风就将绛丹甩了出去。

      这一回,人高马大的侍卫再无反抗余力,他倒在血泊中,没有声息,不知死活。

      片刻耽搁不足以拦住教王脚步,他风一般的身形甚至快过驽马的速度,纵然有人从旁经过,也只会看到一道残影掠过墙头。

      他在半空中弹出一枚石子,疾驰的驽马毫无预兆地失了足。它嘶鸣着瘫软下去,腿骨扭曲成诡异的形状,缰绳从马背上脱落,车厢倾斜着翻滚一边。

      教王的羊皮靴落在地上,他踩着满地狼藉,缓步从容上前。

      今晚的阵仗本不必教王亲自出马,只是何元微不放心,这才请动了霍山。事实证明,这个安排很有必要,只差一点,挟制靖安侯的重要底牌就要逃脱掌控。

      但是当霍山掀开车帘时,脸色忽然变了——马车里蜷缩着一个穿着囚服的男人,面孔埋进臂弯,难以分辨长相。霍山对他伸出手,老朽的手腕上套着一串艳红如血的珠子,看似没有抵抗之力的男人突然翻了个身,藏在怀里的右手正对着教王,手腕绑着一截金属铜管,喷出一片如云似雨的细密小针。

      霍山大喝一声,掌风吞吐,将猝然发出的毒针拂落一旁。小针钉入青石板路,其上所淬的剧毒立刻将石板染黑。

      偷袭之人也没好到哪去,被教王骤发的掌风击中肩头,只听喀拉一声脆响,臂骨当即断了。他倒在车厢中,这一回彻底失去了反抗之力。

      但霍山并未因此放松戒备,反而越发凝重。电光火石的一瞬,他看清了偷袭者的样貌,那并非他要追回的薛氏遗孤,而是曾在摩尼总坛卑躬屈膝七年之久,最终与何菁菁联手反叛,踏平摩尼教的龟兹王丁承宗!

      “是你!”霍山危险地眯起眼,“又是你!”

      这简单的三个字里透出无限愤恨,被自己豢养的宠物反咬一口——还是接连两回,城府再深的人也难免露出情绪。

      丁承宗无力应答,他肩骨碎裂,每吸一口气都带着灼热的颤。霍山不屑地扫视过他,伸手将人拖出车厢,手指触碰到衣襟的一瞬,却仿佛被烈火烧燎过,过电般缩回。

      他难以置信地盯着自己的手,皮肉泛起诡异的紫黑,那是中毒的征兆!

      这俨然没有反抗之力的男人,居然拼着两败俱伤,将剧毒涂抹在自己衣襟上,只为给教王致命一击!

      那一瞬,教王怒到极致,眼神反而冷静下来,抬起的手掌稳如泰山,掌心却蓄积了可怕的力道,连空气都因急剧压缩而发出尖锐的嗡鸣。

      但是紧接着,身后传来细细簌簌的动静,甜腻的“喵呜”声划破夜色,蛇一样纠缠着耳廓。

      谁也不曾留意,教王隐含杀意的眼瞳恍惚片刻,戾气突然消散了。他猛地回过头,惊疑不定地打量夜色,却只瞧见一道极其矫健的影子掠过墙头,一闪即逝。

      ***

      玄甲亲兵的速度够快了,却还是在两刻钟后追踪到事发地。彼时,现场只有一具倾翻的马车,除此之外,再无痕迹。

      亲兵们向两边散开,排众而出的是魏暄。他亲自检验过现场,并无任何发现……除了角落里残存的一点褐色粉末,泛着余韵悠长的浓香。

      那是西域舶来的香料。

      很明显,今夜之前,这辆破旧马车原本的作用是运输西域香料。但是因为某些意外的变故,它出现在了这里,而且是以车身倾倒,驽马不知所踪的狼狈姿态。

      在魏暄的印象中,京城中可能插手乱局的西域人只有一位,但他不能确定自己的判断。这时,一旁传来极细微的动静,仿佛有人在废墟中翻找着什么。

      靖安侯蓦地回头:“什么人?”

      异响是从一口反扣的箩筐中传出的,早有亲兵拔刀上前,用刀锋将箩筐翻挑过来。出乎所有人意料,躲在里头的不是什么居心叵测的刺客,而是一只通体雪白的狸奴,往日里轻软厚密的绒毛上粘了好些灰土,瞧着很是狼狈。

      狸奴耷拉着耳朵,可怜巴巴地“咪呜”一声。

      魏暄通身杀意在瞧见狸奴的瞬间凝固了,他沉默片刻,摆手制止一干亲兵,弯腰将猫儿捞进怀里。白猫探出沾满灰土的前爪,努力扒拉他肩头,长毛中隐着一截布料。

      魏暄心念微动,将布料解下,只见那原是从衣襟上匆忙撕下的,上面用血写了八个字——青砚脱身,小心教王。

      魏暄将布条攥紧在手心里,与此同时,他眼底神色凝重,掌心却极轻柔地抚过怀中猫儿头顶。

      ***

      发生在积翠巷的变故没能第一时间传回恒王府,当霍璇好不容易摆脱玄甲亲兵控制,赶回王府示警时,却被告知自家殿下紧急离京,连夜前往远在京郊的西山别院。

      这让霍璇本就不安的心头越发浓云密布,那种“超脱控制”的不安感凝聚成冰冷的针,毫不留情地刺入太阳穴。

      但这时候追上去已然来不及,何元微可以深夜叫开城门,因为他本就是一人之下的亲王,身为家臣的霍璇却没这个权柄。哪怕他掌握王府部曲,有权在何元微缺席时调度王府势力。

      天光乍亮时,何菁菁从密不透风的床帐中睁开眼。她置身之所不再是简陋的驿馆客房,清雅的房间点了熏香,最上乘的锦缎裁成帐幔,金线绣出连绵如云的吉祥图案。六尺阔的床榻上垫着软衾被褥,她躺在上面,就像陷进了熏有浓香的青云。

      紧接着,帐幔被修长的手指撩开,辛涩的药味扑鼻袭来。有人端着药碗在床边坐下,见她醒来,尚且带着汤药热度的手指落在她鬓边:“醒了?头还疼吗?”

      何菁菁嗅到熟悉的熏香,本该是清冽醒神的香料,她却恶心得想吐。她偏头避开那人探来的手指,因为近在咫尺的距离而胸口烦闷。

      “恒王兄还真是如影随形,不论我逃到哪里,都躲不开你的影子。”

      她说话的语调十分不客气,哪怕是早有安排的谋局,也无法让她压下身体本能的反感。何元微却并不恼怒,眼前人戾气毕现的态度让他觉得真实,仿佛只有这样,被对方冷语相待,才让他有种“失去多年的珍宝回到身边”的真实感。

      “别怕,也别想着逃走,先把药喝了,然后我慢慢与你解释。”何元微的语气耐心而细致,看向她的眼神永远是温柔中透着怜惜,“你之前中了迷香,药效还没完全消退,此时逞强只会伤到自己。”

      他将药碗送到何菁菁嘴边,对方却嫌恶地偏开头。她环顾四周,不难判断出自己回到了西山别院,她……或者说,原主自小长大的牢笼。

      “陆钊呢?”何菁菁冷冷问道,“你把他们怎样了?”

      她不关心自己的处境,反而一醒来便询问侯府亲卫,这让何元微眼神微沉。但斯人已经回到身边,往后他们有无数岁月弥补之前的错过,抹去旁人加诸于彼的痕迹。

      想到这里,何元微眼神缓和,语气也愈发耐心:“他们无事,此刻大约已赶回京中,向皇叔回禀你骤然失踪的消息。”

      何菁菁无声无息地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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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力挽狂澜回(三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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