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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力挽狂澜回(二十三) ...

  •   何菁菁觉得魏暄处置庾氏的手段过于激进,这个判断是对的。但她万万没想到,这只是个开始。

      庾昭交出的账簿记录了多年来京中世家与庾氏的利益往来,度春风兰娘的供词,则将各大世家卖了个底朝天。

      这世间消息最灵通之处,莫过于秦楼楚馆,平日里迎来送往、龙蛇混杂,口风再紧之人被声色犬马迷惑,酒酣之际也难免透露一二。

      尤其是,谁也不将酒肆之地的女子当人看,在他们眼中,这是供人取乐的“玩意儿”,是生杀予夺的“猪狗”,聊起秘辛更加肆无忌惮。

      于是谁也没想到,那些年灌下的黄汤、调笑的字句,竟会成了淬毒的利刃,一刀刀插回自己要害。

      “陇西李氏第三子,曾借宴饮之名,于度春风交易如意散,并转手售与同行往来的世家郎君,由此获利无数。”

      “吴郡朱氏五郎君,曾与度春风中的舞娘打得火热——这舞娘原是摩尼教安插京中的暗桩,借着服侍朱五郎君,以及朱五郎君时任兵部侍郎的父亲,探得机密情报无数,尽数传回西域,其中甚至包括玄甲军对阵回纥时的布防图!”

      “陈郡袁氏十六郎君,光顾度春风的常客,出手最为阔绰。有一回与人相争一名新到的舞娘,竟豪掷万金之数。据其所言,他是家中幼子,最得父母宠爱,每年所得银钱不下十数万金。可据我所知,他父亲及同族叔父官居工部主事,每年俸禄有限,远远支撑不起如此豪奢的开销。”

      这些蛛丝马迹经由兰娘之口,一一记录在案,看似无关痛痒,却与庾昭帐簿中的条目相互对照,最终汇聚成一股来势汹汹的吞天怒涌。

      魏暄对敌时杀伐果决,对付国之蠹虫也毫不手软。南衙禁军——尤其是他如臂指使的左右千牛卫倾巢而出,借着账簿与兰娘供词的由头,挨个清查涉案世家。若是查得实据,那便是如庾氏一般的下场:抄家封户、财产充公、一干人等缉拿下狱……还不是三法司牢狱,而是如庾氏一般,关押侯府,逐一过堂。
      一连串雷霆手段下来,莫说京中世家叫苦不迭,幕后始作俑者亦是措手不及。

      “本以为度春风和兰娘之事,能分一分魏相的心神,断了对十一娘的心思,没想到兰娘为求活命,供出这许多内情,彻底搅浑了京中的水。”

      花木扶疏的庭院中,何元微独自坐于水榭中,怀中抱着一把古琴。他用干净丝绸将琴弦擦拭干净,清雅的眉目微微低垂,将霍璇的禀报声听入耳中。

      “当日魏相拒绝了殿下邀约,转眼就闹出如此大的动静,且获罪人家十有八九与殿下交好,可见胁迫示威之意。如此下去,还不知会折腾出何等动静……殿下,还须早做打算。”

      何元微忽然打断他:“可曾派人探视十一娘?”

      霍璇怔了片刻才道:“魏相将十一娘软禁于大长公主府,莫说咱们的人,便是宫中内宦也不准探视。燕未归曾试着潜入,结果没等接近后院,就被巡防的亲卫察觉了。”

      何元微又道:“苏珊娜呢?”

      “她是个聪明人,知道京中风雨欲来,不肯掺和进去,只管待在万国城,”霍璇道,“那地方临近西市,本就是番胡扎堆的地方。自从龟兹王向圣人请旨,将其改建为万国城,便由番人自己主理。即便朝廷想派人进去,还得拿到礼部与政事堂的批文。”

      “万国城”是朝廷允许西域诸国通商往来的附加条件。以往,来京通贸的番商聚居于临近西市的崇化坊,坊中街道摆满了西域舶来的稀罕物件儿,两侧的民居建筑亦带着浓厚的番胡风。

      但龟兹王要求更进一步,他希望在崇化坊的基础上单独建城,原本的坊门和土墙得到保留,并且进一步增高加固。再于城门四角设望楼,由番邦亲卫往来巡值。

      这个要求已经够无礼够出格,龟兹王的胃口却不止于此。他当庭提出,在万国城内治以番胡之法,并由番邦自行派遣人手维护治安。除非发生十万火急的变故,否则大夏朝廷不能插手城中事宜,即便派人入城,也需得到礼部与政事堂的联合批文。

      可以想见,这个要求在朝堂上掀起了怎样的轩然大波,一旦允了,无异于在大夏都城内生生剥离出一片“法外之地”。

      这是对大夏国都的公然挑衅,无论神启帝还是文武百官都不能接受。但龟兹王的条件同样让人无法拒绝,他允诺为这片“法外之地”支付租金,数额相当于大夏国库赋税的一成。

      事实上,自先帝朝以来,大夏国库便呈现入不敷出的窘状。只是当时的大夏家底尚厚,一时半会儿还撑得住。

      待得神启帝登基,昏招频出,先是于阳和关外断送两万玄甲精锐,又将自己送到北律铁骑手中,差点叫开国都大门。一来二去,便是有座金山也禁不起这般折腾,国库那点家当早就见了底。

      靖安侯年年为了军费开支与户部掰扯,不过是大夏财政紧张的冰山一角。

      大夏君臣拒绝不了黄白之物的诱惑,就像饿殍拒绝不了送到手边的胡饼。

      于是在龟兹王一掷千金的攻势下,政事堂终于松了口,允许国都之中存在这样一片“法外之地”。真金白银流入国库,挤在鸿胪寺中的番邦使团也有了落脚之所,双方各取所需皆大欢喜,却是谁也不曾留心万国城背后的深意。

      除了何元微。

      他在丁承宗提出兴建万国城时就觉出不妥,并且难得与魏暄达成默契,坚决反对这片“法外之地”的存在。可惜没多久,靖安侯就被长公主说服,神启帝与政事堂也默许了此事,何元微不愿崩了自己“清贵贤王”的人设,只能保持沉默。

      哪怕他心里知道,此举着实不妥。

      “万国城虽在京中,却是龟兹王一手兴建,驻防巡检皆由其掌控,”何元微眉头紧蹙,“朝廷的耳目被城墙阻拦,谁也不知城中发生了什么,这种感觉令人很不安。”

      霍璇:“所以苏珊娜公主自请进驻万国城。她虽是龟兹公主,与龟兹王却并非一条心。姐弟之间彼此制衡,不是好事吗?”

      “苏珊娜不是个简单的女人,你也听说了她那日在含元殿上的举动,不是谁都有勇气亮出伤疤供人观瞻,”何元微话音不自然地顿住,由苏珊娜想起另一名坦露伤疤的女子,“她向本王投诚,是因为她明白,单凭自己无法与新任龟兹王抗衡。可一旦她如愿以偿、得势上位,你信不信,她会立刻撕毁盟约,对着昔日盟友亮出獠牙。”

      霍璇不相信一个女子能有这般能耐,但他同样无法驳斥自家主子的判断:“既然苏珊娜不可信,殿下为何要用她?”

      “因为仅凭本王,同样无法与皇叔抗衡,”何元微叹息道,“霍璇,你追随本王多年,最明白我的心意。其实自三年前北律围京之后,紫宸殿已然不成气候……为什么圣人还能稳坐龙椅至今?”

      这个问题太敏感,即便霍璇深受恒王信重,隐为家臣第一人,也不敢接这个口。

      “因为皇叔还站在含元殿上,”何元微沉沉道,“圣人当他是心腹大患,欲除之而后快,却不知皇叔以及他身后的玄甲军,同样是大庆宫最坚不可摧的长城。”

      “只要皇叔还活着,只要那五万玄甲精锐撑起的‘靖安’之名屹立不倒,就没人能撼动紫宸殿。”
      霍璇不解:“可魏相行事跋扈,丝毫不给圣人颜面,属下还以为……”

      “那是因为皇叔尝过将命运交由旁人的苦头,不愿重蹈覆辙,”何元微摩挲着茶盏杯壁,低眉敛目,“他若有心谋逆,早在窦定章逼宫之际便可顺水推舟,哪容得圣人多过这几个月的逍遥日子?”

      修长的手指把玩着兔毫金茶盏,忽而将茶杯放回案上,“铿”一声脆响,没来由惊人心神:“看来,要促使皇叔下定决心直取中宫,还需再加一把火。”

      霍璇:“可您上回约魏相见面,被他推拒了。”

      “因为皇叔猜到了我的意图,他想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主动权掌握在他的手里,”何元微微笑着摇了摇头,“既如此,你便再投一封帖,也好叫皇叔知道,我是真心与他合作这一回。”

      ***

      恒王殿下的苦心没有白费,三日后,花萼相辉楼再次备下丰盛酒菜,何元微苦等之人披着玄黑大氅,若无其事地撩袍坐下。

      相隔一道长案的当朝恒王亲自拎起酒壶,欲为魏暄斟酒,却被靖安侯抬手挡住:“魏某偶感风寒,不宜饮酒,恒王殿下想说什么,但言无妨。”

      何元微从善如流地放下酒壶:“元微知道,皇叔一直在彻查当年阳和关一役与薛府受冤的真相,这个答案,我可以给皇叔。”

      他用一句话稳准狠地捅穿魏暄软肋,靖安侯撩起眼皮,眼底锋芒一掠即过。

      “其实个中原委,皇叔已然查得差不多,欠缺的只是一根贯通始末的线头,”何元微不轻不重道,“当初圣人即位伊始,外有政事堂掣肘,内有太后压制。他无法发号施令,便迫不及待地想做出一两件彪炳青史的功勋证明自己。”

      “恰好这时,北律南下犯边,在圣人看来,这简直是上天赐给他的良机。”

      这些都是魏暄早已知晓的,他不置可否,眼看案上有新熬煮的酪浆,于是给自己盛了一碗。

      “其实就圣人本心而言,只想让皇叔吃一次败仗,并不打算将那两万将士陷入死地。所以他授意窦定章,替换了送往玄甲军中的粮草——粮车数量减半,更掺入大量霉米烂面,玄甲军粮草不足,自然抵挡不住北律铁骑的步步进逼。”

      魏暄听了半晌,面无表情地打断道:“恒王殿下如若只想说些魏某已然知道的事实,请恕魏某不奉陪了。”

      他长身而起,朝着门口转过身,就听何元微徐徐道:“裴康迁延出兵,是想借北律人之手重创玄甲军,趁机谋夺泼天功劳。此事皇叔已然知晓,但皇叔可知,在你与薛勣下狱之后,裴康向圣人献上一位奇人,此人精诗书、通文墨,尤其擅长仿造笔迹。”

      魏暄意识到什么,瞳孔放大了一瞬。

      “就像皇叔想的那样,薛老将军撞死狱中,此事本可到此为止,但圣人深恨薛将军固守京师拒不开门之举,打定主意要用薛府满门祭了天家权威。”

      何元微叹了口气:“可怜薛家人至死不知,北衙禁卫从书房中搜出的通敌谋逆信件,原是旁人伪造,而始作俑者,便是高居紫宸殿的一国之君。”

      魏暄握住剑柄的手缓缓攥紧。

      他并不怀疑何元微的话,他与神启帝自小一同长大,对天子的刚愎自用了然于心。当初只是因为魏暄不遂他心意,不肯支持他御驾亲征的决定,神启帝便能将两万将士的性命当作自己夺取权柄的踏脚石。

      相形之下,薛勣在“固守京师”和“出兵救驾”之间选择了前者,险些令天子一条性命断送于乱军中,简直是神启帝的毕生之辱。他又如何能容忍薛家人活在世上,时时刻刻提醒他当年的失败与耻辱?

      至于北律人叫开国门后会有何后果,以及薛家人是否冤屈……与天子权威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我知皇叔苦心孤诣,无非是为了还那两万将士……以及薛府满门一个公道。可你须知,薛将军身上的脏水是当今天子亲手所泼,他又如何能自打耳光,反过来替薛家洗雪冤情?”

      何元微悠悠一笑:“薛氏不昭雪,那位薛家郎君便只能改头换面躲躲藏藏,一辈子都无法顶着薛氏之名,光明正大地站在人前。”

      “这是皇叔所乐见的吗?”

      魏暄转过身,森然目光定格在何元微脸上。

      “恒王殿下知道的倒是详尽,”他淡淡地说,“魏某却有些好奇,若非局中人,又如何能对个中细节了如指掌?”

      何元微笑了笑,避重就轻道:“因为元微明白自己的处境,圣人并不是能容人的性子,今日能对皇叔下手,他日便不会顾念血脉亲情。”

      “只有知己知彼,方能早做打算,于元微如此,于皇叔……难道不是这样?”

      魏暄神色漠然:“殿下僭越了。”

      “事实如此,”何元微心平气和地说,“今日邀约皇叔,只想问一句:皇叔当真不想为薛氏满门昭雪沉冤,不想还那两万玄甲将士一个公道?”

      魏暄眯起眼:“殿下方才还说,圣人刚愎自用,绝不会自打耳光,如今又有法子了?”

      何元微勾起嘴角,冲对面比了个手势:“皇叔请坐。”

      魏暄沉吟片刻,终于归位落座。

      ***

      谁也不知权倾朝野的靖安侯与当朝恒王密谈了些什么,直到夜幕低垂,浓雾深处传来辘辘的车轮声,载着靖安侯的马车终于回到大长公主府。

      崔绍已等候多时,见状立刻迎上前:“督帅,你怎么才……”

      他话没说完,就被车中传来的嘶哑咳嗽声打断。旋即,车帘掀开,一只苍白瘦削的手递到面前:“如、如意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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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力挽狂澜回(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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