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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力挽狂澜回(二十四) ...

  •   何菁菁名义上被软禁于大长公主府,但其实,侯府亲卫对她的看守并不严格。除了不能离府,吃穿用度一应不差,连她偶尔偷溜出厢房,在后院闲步溜达,亲卫们也睁一眼闭一眼,权当没看见。

      于是这一晚,再次偷溜出屋的长公主发现,别院氛围格外凝重,穿廊而过的亲卫行色匆匆,手里端着刚熬好的药汤。

      何菁菁心头“咯噔”一下,心说:不会是那姓魏的小子又作死了吧?

      她轻车熟路地摸到主院,自以为行踪隐秘,殊不知站在暗处的崔绍瞧得一清二楚。身旁亲卫下意识要上前阻拦,却被崔绍摆手截下。

      “罢了,随她去吧,”崔绍叹了口气,“有她在……督帅这一晚大约能好过些。”

      何菁菁却不知崔将军故意放了水,只以为自己身手矫健警惕绝佳,避开重重守卫,这才摸进靖安侯卧房。

      房门虚掩着,一推即开。她动作放得格外轻缓,自觉脚步落地比猫垫还要悄无声息,抬头闻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汤药味,有当归的涩苦,还有一缕奇异的甜腻。

      是如意散。

      何菁菁本就蹙起的眉头越发皱紧,借着案角昏暗的烛灯摸到床前。只见魏暄卸簪去冠,披散头发躺在枕上,鬓发被冷汗打湿,一绺一绺贴住面颊,黑与白形成分明对比,脸色越发惨淡。

      何菁菁原本还有几分置气的恼火,目睹此景却叹了口气。她见惯了魏暄铁腕凌厉独断专行,偶尔见他孱弱一回,便极易勾起女子与生俱来的怜爱之情。

      她任劳任怨地寻来水盆,拧出帕子替那人擦拭额头。谁知魏暄眼睛阖着,人却未完全睡熟,突然察觉有人近身,下意识拧住何菁菁手腕,将她不由分说地摁在床上。

      何菁菁没想到这病秧子只剩半条命了,力气还这么大,后脑“砰”一声磕在坚硬的枕头上,眼前顿时奓开金花。

      魏暄修长的手指已然扣住她咽喉,忽然发觉不对,眯眼细瞧了瞧,吃力地分辨出来人:“怎么……是你?”

      他松了手,何菁菁赶紧爬起身,心有余悸地摸了摸咽喉,怀疑明日照镜子,会在脖颈上看到一个青紫手印。

      “听说魏帅不大好,过来瞧瞧,”何菁菁没好气道,“魏帅欠本宫的债还没还,要是悄无声息地折在这儿,本宫之前的心血不都打了水漂?”

      她想给魏暄倒杯热茶,不料刚一起身,就被摁回原位。这一跤跌得比方才还重,耳畔“嗡”一声,好半晌没缓过来。

      何菁菁气急败坏:“魏煦之,你发什么疯!”

      被她指着鼻子破口大骂的靖安侯却未曾动怒,待得何菁菁缓过劲,就觉一只温厚的手掌抚上面颊,轻轻摩挲了下。

      紧接着,绰绰的阴影笼罩住她,那人在黑暗中低下头,极轻柔地吻了她的眉心。

      何菁菁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这不是她第一次与人肌肤相近,当她被迫在教王脚下作小伏低时,当她强忍厌恶与何元微虚以为蛇时,没少忍受男人滑腻而令人恶心的躯体触碰自己。

      她自以为经历过这世上最肮脏、最不堪的场景,对男女间的亲近再无期待,却不想被这个轻若鸿毛的吻猝不及防地击中心脏,整个人难以自抑地颤抖起来。

      “魏暄,”她颤抖地唤了那人名字,“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魏暄撑起身子打量她,在长公主总是似笑非笑的脸上看到一闪即逝的慌乱。他眼下正处于一种极度恍惚的状态,理智上知道身处何地、眼前人是谁,发作的药效却在视野中涂抹上一层如梦似幻的光影,神识如坠云雾,有那么一瞬间,居然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意志被药力削弱,半梦半醒中,他遵循了下意识的本能。

      “不是殿下趁我断了骨头,”魏暄低头蹭着她柔嫩的耳廓,就像自己之前动弹不得,何菁菁占便宜时那般,“……对魏某为所欲为的时候了?”

      何菁菁觉出异样,不知是被频繁发作的寒症耗尽了气力,还是不愿刺激惊弓之鸟的长公主,魏暄不着痕迹地放轻了力道,足以让何菁菁挣脱出来。

      细致的体贴给了何菁菁安全感,她不再急于挣脱,却也不知该作何表情,索性木着一张脸:“所以魏帅打算有仇报仇?”

      魏暄的回应是用牙尖勾住她领口,慢慢扯开衣襟,露出半边柔白肩头……以及肩膀上累累爬布的伤痕。

      何菁菁再一次僵住,甚至比方才还要厉害。她想起有一回揽镜自照,在肩头处瞧见一个狰狞的齿痕。

      那让她打心眼里觉得恶心,恨不能用炭火炙烤肌肤,再拿刀剜去脏污的血肉。她也的确这么做了,如果不是止水在她企图自残时,拼了命地握住那把滚烫的匕首。

      何菁菁试图掩住衣襟,却被攥住手腕摁于枕上。她强忍难堪地别过头,在魏暄低头审视自己时极细微地颤抖起来,极尽屈辱的回忆于一瞬间涌上心头,臆想中的粗暴对待却并未降临。

      何菁菁感受到温热酥麻的气息流过肌肤,她诧异回头,就见魏暄轻轻送着气,用哄劝幼童的语气喃喃道:“不疼的。”

      何菁菁微微睁大眼。

      年轻女子乌黑晶亮的眼眸倒映出靖安侯专注的面孔,刹那间,魏暄听到了极细微的嗡鸣,那是深埋心底的弦被轻轻细细地拨动。

      他再次低俯下头,在齿痕处加盖了一道细腻唇印。

      何菁菁扬起脖颈,从牙关里细细抽了口气。

      ***

      这一宿,京中起了大风。窗外呼啸凌厉,窗棂震得嗡嗡作响。案角烛光倏忽晃了晃,居然爆出一团烛花。

      京城十一月的天气已然转冷,此间主人尤其受不得凉,早早点了火盆。这点暖意原本不足以驱散跗骨之蛆般的寒凉,但是这一晚,撒落的床帐隔开了寒夜,蜷缩其中的两道人影彼此依偎,热出满身汗。

      何菁菁打散长发伏在枕上,不知是疲惫还是靥足,人已昏昏欲睡。一条清瘦的手臂伸来,揽住她腰身往里挪了挪,又扯过被褥仔细掖好。

      “今夜风大,别着凉了,”那人其实也虚乏得很,却强撑着揽住何菁菁,毫无血色的唇角蹭过她颈窝,“别怕……睡吧。”

      他反复喃喃,听得何菁菁不厌其烦,嘟哝着怼了句:“我有什么好怕的?”

      魏暄裹着薄茧的指腹在她眼角处蹭了下,没说话。

      何菁菁只当他是神志不清的呓语,翻身揽住那人劲瘦腰身,将脸埋进他胸膛。

      也许是有人陪伴的寒夜过得格外快,也可能是她睡得太沉,时间在梦境中缩地成寸,再一睁眼,窗外已然大亮。

      何菁菁揉了揉惺忪眼角,翻身就见一拳之隔,枕畔躺着魏暄。两人披散的发丝纠缠一处,男人睁开的眼却是清醒锐利。

      前一晚药物作用下的恍惚柔和,仿佛只是她自作多情的幻梦。

      何菁菁抻紧后脊骨,总觉得此刻的融洽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也许靖安侯下一刻就会图穷匕见,捅她一个透明窟窿。

      然而魏暄一言不发,自顾自披衣起身,过分漠然的做派像极了翻脸不认人的负心汉。何菁菁偷偷翻了个白眼,没计较靖安侯的凉薄,一只白生生的胳膊从被角探出,摸索着去捞不知丢在哪的外裳。

      换好衣袍的魏暄就在这时折返床前,将半撑起身的何菁菁摁回枕中,拉过被褥仔仔细细裹好。

      “时辰还早,殿下不妨多睡一会儿,”他俯身捞起委地的外裳,抹平衣襟上的褶皱,搭回床前的木屏风上,“臣今晚或许会晚归,殿下早些歇息,不必等魏某了。”

      他叮咛何菁菁的语气太过熟稔自然,就像即将离家的丈夫叮咛妻子。何菁菁人还没完全清醒,睁着一双乌黑柔亮的眸子定定瞧着他。

      靖安侯束好腰带,人已准备往外走,回头却对上何菁菁难得懵懂的视线。他想起昨夜难得的温情相待,她被他猫儿似地压在身下,眼睛里弥漫着湿漉漉的雾气,牙关抽出隐忍的呜咽声。

      魏暄抬起的脚步收了回来,俯身在何菁菁略显凌乱的额发上揉了把,手掌盖住她长而微翘的睫毛,轻柔的触感擦过手心,仿佛一只孱弱的幼鸟依恋地蹭着他。

      靖安侯铁石般的心口涌起极为陌生的柔情,冰封的眼角被缠绵催开。然而不过一瞬,不便示于人前的情愫便被收敛干净,脚步声向外走去,依旧是熟悉的稳健从容,仿佛昨夜只是颗微不足道的小石子。

      确乎在靖安侯死水般的心头掀起涟漪,可不过一瞬,又归于沉寂。

      ***

      一宿的大风刮散了最后一丝暖意,推门的一瞬,魏暄便察觉到冬日凛冽。他披着厚重的狐皮大氅尚且有些扛不住,往冰凉的掌心里呵了口气,又用力搓了把。

      崔绍照旧等在廊下,上前先仔细瞅了瞅魏暄面色,见他精神还算不错,就知道昨夜放任长公主在自家主帅房中留宿,确实是明智之举。

      “督帅若是身体不适,多歇一宿也好,”崔绍委婉道,“侯府那边有末将盯着,督帅放心便是。”

      魏暄却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哪怕他再眷恋昨夜的缱绻温情,也不得不狠下心肠抽身远离:“昨日,恒王约我见面。”

      他只用一句话,就将崔副将百结的愁肠抻直了。

      “他说什么?”崔绍声量压得极低,透着说不出的忌惮——经过朔州城中的变故,他再看不出这位清贵贤王别有的用心,也白在朝堂上混这么久,“可是与青砚有关?”

      魏暄盯着自己隐隐发青的手掌瞧了片刻:“他说了当年薛将军蒙冤的真相,还想用那两万将士和青砚的命与我谈笔交易。”

      崔绍生出某种极为不好的预感:“什么交易?”

      魏暄却没正面回答,默然片刻才道:“继明,你觉得恒王其人如何?”

      这问得有些怪异,崔绍怔了下,如实答道:“心机深沉,所图非小。”

      他出身清河崔氏,世家教养本是刻在骨子里,轻易不愿在背后说人。但魏暄在何元微手里吃过太多亏,从朔州城开始,几乎每一步都被此人牵着鼻子走,更险些于察尔干湖畔赔上一条性命。

      更有甚者,从迄今为止的蛛丝马迹看,这位恒王殿下与北律、与西域,都有影影绰绰的关联。他藏身幕后操控朔州战事的手法似曾相识,让崔绍不由想起三年前,玄甲军于阳和关外始料未及的惨败。

      “恒王一直以清贵贤王的形象示人,从不插手朝政,但这些年朝野内外的重要变故,背后无一没有他的身影,”崔绍声量压得极低,“好比当初逼宫谋逆的窦定章,明面上与恒王殿下无甚关联,但属下查知,窦定章有个庶出妹子,因其生母出身低微,一直养在京郊别院,知道的人并不多。”

      “这位窦小姐去年出阁,千挑万选的妹婿正是如今的礼部郎中贺敬。”

      魏暄对贺敬并不陌生,此人原是恒王家臣,受他举荐出仕,曾以宣抚使的身份远赴西域迎回镇宁长公主。

      有这一层关系在,窦定章逼宫背后受何人指使,简直不言而喻。

      “恒王殿下这一局谋算深远,倘若窦定章真是他的人,那三年前……”

      崔绍骤然住了口,这揣测背后的意味太凶险,哪怕他有清河崔氏做靠山也不敢轻易吐露。构陷当朝亲王是大罪,他无凭无据,不能拖累清河郡的崔氏本家。

      “何元微与庾氏渊源颇深,与西域也有往来,他有这个手段、有这个方便,可仅凭这些,远不足以指证当朝亲王,”魏暄闭上眼,用力捏动手指关节,“更不用提,薛府冤情背后,站着当今天子。”

      崔绍被“当今天子”四个字压住胸口,一时竟有种喘不过气的错觉。他定了定神,将掌心捏出的滑腻凉汗抹在衣角:“圣人刚愎自用,又恨极了薛将军,绝不肯为薛家翻案……”

      “督帅有何打算?”

      魏暄没有回答,径直从他身边走过,厚重的大氅被寒风掀动,猎猎如旗。

      崔绍不曾想到,百年繁华的帝都城在自家督帅转身之际发出天崩地裂的震颤。那被寒症折磨多年、身体孱弱已近油尽灯枯的男人爆发出难以想象的逼人锋芒,他不论家世、不问官职,将涉案世家逐一拿回府中,随即展开势如雷霆的清算。

      中原世家积累百年,谁没有几桩上不得台面的秘辛、没有几笔见不得人的旧账?平时无人过问,还能维持花团锦簇的和睦,可靖安侯挟雷霆之势掘地三尺,谁又敢拍着胸口保证,自己清白如水不惧盘查?

      很快,紫宸殿和政事堂再次被淹没,只是这一回,雪片般飞入宫城的是审出的口供和查明的罪证。那自边镇归来的靖安侯像头被激怒的狼王,不顾一切地展开进攻与撕咬,每一个被他盯上的家族都难以脱身。

      污浊被怒流冲走,罪行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魏暄甚至没有给刑部与大理寺反应的时间,三司会审的结果尚未出来,侯府亲卫已然押着涉案人等巡游过街,将其罪行昭告天下。

      ——这招阴损得厉害,却并非出自靖安侯,而是崔绍与何菁菁闲聊时,被她有意无意地“提点”两句,这才想出这个绝妙的主意。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12章 力挽狂澜回(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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