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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力挽狂澜回(二十二) ...

  •   “靖安侯”不是一个简单的名号,它的背后是侯府三代人积累,更是五万玄甲精锐撑起的赫赫威望。

      自打年初,窦定章领左右武卫谋逆逼宫,南衙禁军的统领之权就落入魏暄掌控。他接手禁军的第一件事就是过筛子,但凡尸位素餐的、纲纪松弛的,不管家世为何、靠山为何,都被踢了出去。

      与此同时,空缺的位置替换上出身玄甲军的心腹,久经沙场的悍将远非少爷兵可比,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军队掌控手中。

      而现在,围了兴化坊桃源巷庾氏老宅的,就是这支由魏暄一手磨砺出的利器。

      京中世家大都豢养了部曲私兵,未雨绸缪的布置本是防着这一日,奈何所谓的部曲在真正的杀神面前根本不堪一击,顽抗不到半个时辰就被攻入府门。

      到最后,所有负隅顽抗者,都被玄甲亲兵格杀当场。

      鲜血从门缝无穷无尽地流出,染红了朱门前的汉白玉阶。一双乌皮六合靴踩着血水与尸首,不慌不忙地迈过门槛。

      魏暄手握马鞭,抬眼的一瞬感到荒谬的熟悉。那是三年前,他也是以相同的姿态立于薛府门口,宣读完一卷明黄圣旨,然后眼睁睁看着阖府上下数十口人倒在血泊之中。

      现实与回忆以一种微妙的角度重叠一起,魏暄心绪起伏了一瞬,又被强大的意志力摁下。他不慌不忙地穿过庭院,对两侧哀嚎迭连的庾府中人视若无睹,直到一阵嘶哑的喝骂声闯入耳中。

      “——魏暄,你我同殿为臣,竟然如此赶尽杀绝!”

      “你倒行逆施、残暴不仁,可曾想过如何向圣人与政事堂交代?又当如何堵住天下悠悠众口!”

      魏暄听过太多类似的言辞,再恶毒的咒骂也不足以让他变色,但是这一位的身份比较特殊。

      颍川庾氏现任家主,户部尚书,庾信。

      这两重身份随便哪一个,都足够让人毕恭毕敬,但昔日高居云端的庾尚书,眼下与“体面”完全搭不上边,因为他被两名玄甲亲兵挟持着,袍服凌乱鬓角蓬杂,朝堂上的清贵风采荡然无存。

      “庾尚书,”看在同僚一场,魏暄颔首打了个招呼,“受教了。”

      他不欲与庾信多说,抬腿便要往里走。庾信却不肯放过他,嘶声道:“锋芒毕露而不留余地,可知败笔正在于此!魏暄魏煦之,你雷霆手段不留余地,招致忌惮只是迟早的事!”

      “须知今日之庾氏,便是来日之魏氏!”

      两侧亲兵盛怒拔刀,却被魏暄摆手止住。他面无表情地转过身:“魏某有一个问题想请教庾尚书。”

      庾信气息粗重,嘶喘着怒视他。

      “庾尚书方才说,锋芒毕露而不留余地,乃败笔之所在,”魏暄背在身后的一只手慢慢攥紧,骨节捏得清脆作响,“若是魏某记得没错,当初薛将军下狱,向圣人上疏极言薛氏罪过,力主将薛府满门抄斩的,正是庾尚书?”

      庾信的怒火瞬间冻结。

      “当年,庾尚书不曾想过留余地,如今同样的命数落在庾氏头上,怎么反倒想起来了?”魏暄讥诮一笑,“如此朝令夕改、瞬息万变,真是令魏某大开眼界。”

      言罢,他再不理会庾信,抬腿往后院去了。

      ***

      庾氏并非寻常世家,它是京中四大姓之一,百年积累,根基不可谓不深厚——姻亲、故旧、门生,凡此种种交织成盘根错节的关系网,支撑起含元殿上的半壁庙堂。

      庾氏的倒台好似百年巨木轰然崩落,由此引发的余波令偌大朝堂震悚不已。

      而这只是刚开始。

      庾氏与北律的粮食交易由来已久,这笔巨额利润绝非庾氏一家能吞下的,而是悄无声息地运入京中,以各种名目流进世家钱袋。

      而这一笔笔的利益往来被过目不忘的庾氏十二郎记录于账簿之中,又辗转落入魏暄手中。

      庾氏的倒台为这些家族敲了警钟,谁也不想尝试靖安侯的刀锋有多利,于是姻亲、故旧、门生闻风而动,雪片似的折子飞入政事堂和紫宸殿,无一不是弹劾魏暄藐视国法、草菅人命,恳请将此案移交刑部与大理寺详查。

      这个要求看似合理,却有一个极大的漏洞——刑部左侍郎与大理寺中丞皆是庾氏姻亲,案子移交到他们手里,是秉公详查还是轻轻放过,答案不言而喻。

      深居紫宸殿的神启帝也坐不住了,他本想借魏暄之手给目无皇权的何菁菁一个教训,却不想被这杀伐星当头的靖安侯反摆一道,反而牵扯出庾氏勾结北律、倒卖官仓的勾当。

      神启帝并非不恼火庾氏所为,但他更无法容忍魏暄以此为借口,将百年世家的颍川庾氏连根拔起。那是拱卫于皇权之侧的藩篱,即便生出蠹虫,也在大夏立朝至今的漫长岁月中撑住含元殿上的那把龙椅。

      经过三年前北律围京一役,皇室威望一落千丈,神启帝承受不住庾氏倒台、京城动荡的后果。

      但他很快发现,即便是九五至尊、金口玉言,也拦不住靖安侯斩落的屠刀。

      “当日镇宁长公主卷入泄露军情案,圣人铁面无私,力主严查到底,怎么如今换作庾氏,反倒换了一套说辞?”魏暄神色淡漠,“魏某倒是不明白了,庾氏再身份贵重,还能越过圣人亲封的长公主?”

      神启帝没想到自己一点上不得台面的私心,反而成了魏暄拿捏他的把柄,一时恼羞成怒:“够了!你缉拿庾氏、血洗庾府,闹得京中人心惶惶!朕看在你魏氏一门功勋卓著的份上,不追究你的僭越跋扈之罪,你也莫要得寸进尺!”

      “此案非你职权,朕以天子之尊命令你,立刻将庾氏众人移交刑部与大理寺!”

      魏暄不为所动:“恕臣不能奉诏。”

      神启帝简直出离愤怒了:“魏暄!”

      “昔年薛勣下狱,本应由刑部与大理寺核审定罪,圣人却越过三法司,以一纸诏书诛灭了薛府满门,”魏暄平静说道,“彼时,圣人怎地没想到‘职权’二字?”

      神启帝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好啊,终于说出心里话了?什么倒卖官仓、私通外邦,你非要置庾氏于死地,不过是为了替薛勣出一口恶气!”

      “庾氏倒台,下一个是谁?谢氏、王氏,还是干脆领军逼宫,将朕的紫宸殿夺了去?”

      魏暄波澜不兴地道了句:“臣并无此意。”

      靖安侯在紫宸殿里待了一个时辰,当殿门再次轰然洞开时,殿中已然一片狼藉。传自前朝的名贵玉器瓷器碎了满地,昭示着不久前,这里掀起的滔天巨浪。

      魏暄神色淡然地迈过满地狼藉,踏出门槛时,等候已久的小内宦极自然地上前搭了把手,趁机低声道:“魏相,恒王殿下于花萼相辉楼恭候多时。”

      魏暄脚步一顿,低垂的眸底闪过极凛冽的刀光。

      ***

      何菁菁虽被软禁大长公主府,对外间之事却非一无所知。她麾下侍女止水虽在教王手下屡屡吃亏,避开侯府亲卫还是不成问题。

      她悄无声息地潜入后院,连写字带比划,将这些时日的变故告知何菁菁,直“听”得长公主大皱其眉。
      “他的动作太快了,一点不像魏帅平时的做派,”何菁菁沉吟道,“他为何这般着急?”

      何菁菁不敢说自己十分了解魏暄,但她确实曾对靖安侯做过十分透彻的研究。她分析过他从袭爵以来打的每一场仗、提出的每一条主张,甚至是做下的每一个决定,透过过枯涩的文字描述,勾勒出一个鲜活的少年将军轮廓。

      魏暄的人生轨迹大抵可以分为两个阶段:以神启二年为分界点,在此之前,他是出身世家的显赫郎君,亦是统领五万玄甲精锐的年轻将帅。他的人生未曾遇到过大的波折,纵有风雨,也有家族长辈顶在前头,因此意气风发,无往不利,行事风格也偏于锐意进取。

      但是神启二年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阳和关外的同袍尸首给了他当头棒喝,薛府门庭的血色更让他凉彻心肺,痛定思痛的少年将军改变了行事风格,表面看来恣睢跋扈、嚣张无忌,实则每一个决策背后都经过深思熟虑,每一个举动都藏着别有的用意。

      他会在付诸行动前反复斟酌此举的得失利弊,而不是简单地凭热血肝胆一往无前。这在某些人看来是软弱犹疑的表现,比如追随他多年的青砚,就对靖安侯的“徐徐图之”十分不满。

      何菁菁却知道,他只是不想三年前的惨剧再次发生,宁可放慢脚步,用更缓和隐晦的手段达成目的。

      他步步为营了三年,却在回京之后一番常态,大刀阔斧的激进与之前判若两人,让何菁菁不得不深思这背后的用意。

      这个答案不难寻找,她很快想到了。

      “因为时间,”何菁菁曲指扣了扣桌案,冷静清晰地分析道,“魏帅在朔州城遭人暗算,蛰伏多年的千机之毒一朝发作,已然深入五脏六腑。”

      “他突然这般激进,想必是预感自己时日无多,又担心青砚安危,才不得不加快脚步,”何菁菁啃着自己指尖,她已经很久没做出类似的举动,在止水的印象中,只有当她受尽教王逼迫凌辱,身心压力大到无法负荷时,才会用这种方式发泄情绪,“可他如此不留余地,想过日后如何收场吗?”

      他不知庾氏倒台势必勾起京中世家的兔死狐悲之心,纵然强行处置了庾氏,自己也会成为世家的眼中钉肉中刺?

      他不知如此激进的步调必然会招致圣人与政事堂的戒备乃至反扑,日后朝野内外再无一人肯与靖安侯为伍,他只能独自一人走在这条有进无退的绝路上?

      他不知自古权臣与悍将,惨淡收场者不知凡几,他两样占了全,寿终正寝已是奢望?

      魏暄肯定想到了,甚至比何菁菁想得还要深入,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他这已经不是不留后路,简直是连全尸都不打算给自己留!

      “这小子,”何菁菁咬牙切齿,“老娘几次三番把他从死人堆里刨出来,是为了让他这么糟践自己的吗?”

      说好的“以身相许”不打算兑现就罢了,还要拿着小命往阎王殿里打水漂听,有这么败家的吗!

      何菁菁许久没这般愤怒过,每一口气都带着颤抖的灼烫。但她了解魏暄,无论三年前还是三年后,这都是个说一不二的主。他在军中个人威望极高,没人质疑他,他也习惯于维护主帅权威,久而久之,便忘了世间还有“商议”这回事。

      他用这套对付心腹部将自然没问题,但麻烦在于,长公主殿下同样习惯了说一不二杀伐决断,断不会惯着靖安侯毛病。

      “现在还不是算总账的时候,”何菁菁咬着牙道,“让底下暗桩盯紧姓魏的,若有异动,立刻报我……”

      她话音顿住,想了想,又改口道:“不,直接报与兄长。我被那姓魏的困在这儿,消息难免有所延迟,怕是会贻误时机。你找个机会把沈卿带出去,在此期间,京城有任何变故,皆以他二人命令为准。”

      止水点头答应了。

      “再有,当处与桓氏谈条件时,桓昀应承将京郊西北的一块地送与本宫,”何菁菁眉目冷定,字句隐有金铁之鸣,“算算时日,那块地该收拾得差不多了。”

      止水明白她的意思,地契送来时,她就在何菁菁身边,听自家主子提过一嘴。那块地偏僻得很,既无绝佳景致,亦无肥沃田野,茂密山林掩映着一片乱石滩,莫说京中世家,便是有些积累的商贾之户也看不上。

      但何菁菁很喜欢,借着出城游玩的名义去看了眼,立刻定了下,还特意吩咐人将乱石清走,再用整洁平坦的青石板铺成数十亩的空场。

      桓昀十分不理解长公主的想法,但何菁菁坚持,他只能照办。这事知道的人不多,何菁菁甚至没有亲自出面,一应事宜皆由桓氏打理,只有沈沐风隔三岔五去盯几眼。

      偌大的公主府上下,唯有沈沐风和止水二人明白这道指令背后的真正深意。

      “咱们的人都在西域,临时调人肯定来不及,京中局势日益险恶,不能不备好后路,”何菁菁话音压得极低,语不传六耳,“给甄将军送信——让‘朱雀’做好升空的准备!”

      止水被“朱雀”两个字惊住,倏尔抬头看向何菁菁,后者神色冷峻,并无改口之意。

      止水便知道,何菁菁是打定了主意,用手势比划出“遵命”之意,闪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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