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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力挽狂澜回(二十一) ...

  •   泥沙俱下时,独善其身尤为困难。哪怕再如何想坚守本心,总会在某些时刻、某些场合,或被逼、或无奈地做出并非出自本意的选择。

      何菁菁也不例外。

      “霍山……摩尼教王是头上了年纪的狮子,虽然老朽,骨子里却透着奸猾,”她有些艰涩地说,“要取得他的信任……乃至从他手里分享权力,绝不止献上一张图纸那么简单。”

      “只有让他握住我的把柄,断了我的后路,他才能对我稍稍放心。”

      魏暄不动声色地听着:“所以,殿下替他写下那封信函,将魏某麾下的两万精锐,送到北律人手上?”

      何菁菁却嗤笑起来:“想什么呢?三年前,霍山对我虽有几分宠爱,却也远远谈不上信任,怎么可能将这么重要的消息透露给我?”

      “他只是让我亲手写下一封信函,授意麾下分舵将西域舶来的如意散运往中原,至于具体做什么用,可不是我能过问的。”

      魏暄闪电般反应过来:“殿下的意思是,这封信确是你亲手所写,却只有前半段。最关键的后半段,是有人仿着殿下笔迹伪造的?”

      “这是唯一的解释,”何菁菁说,“不管我是否知情,也不管陷那两万将士于绝境的命令是否出自我手,只要我动笔写下第一个字,就再也洗不清了。”

      她在看见信函的一瞬就意识到自己轻敌了,霍山的老辣超乎想象,早在何菁菁与其撕破脸之前,他已埋伏好杀招,就算她想回头也无路可退。

      大长公主府后院厢房,长公主卸下金簪和玉梳,只留一只珊瑚玉钗,松松挽起光可鉴人的长发。

      她端正跪坐案后,仰头看着另一侧的魏暄,靖安侯眼神冰冷面无表情,不知是否信了她的说辞。

      何菁菁感受到疏离的淡漠,两人一度无限拉近的距离再次相隔于天堑两端。她看魏暄就像看着一座冰山,那人冷峻的眼眸里映照不出自己的影子。

      “殿下所言是否属实,魏某自会查证,”魏暄语气平淡,“沈长史追随殿下多年,想必对个中内情最清楚不过。若然他所言与殿下不符……”

      他没把话说完,隐而不发的危险意味却昭然若揭。

      何菁菁远不是隐忍乖巧的性子,她可以在落入下风时暂且蛰伏,但这份隐忍从不属于靖安侯。

      这是被纵容出来的底气,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时,已然怒火勃发:“公主府里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听命于人的木头桩子,魏帅要拷问要对质只管冲本宫来,别牵连无辜。”

      魏暄没理会何菁菁的气话,径自撩袍起身:“殿下与其担心旁人,不如多想想自己的处境——庾氏一案尚未了结,又多了一桩通敌叛国的案子,人证物证确凿无疑,可不是耍嘴皮置闲气能抹煞的。”

      他不再搭理怒目而视的小公主,转身走出屋外。头顶天色碧蓝如洗,他却神色寂郁,眉目间横亘着一段不化的阴影,再和暖的日光也无法驱散。

      崔绍候在阶下,他耳力过人,将自家主帅与长公主的对话只字不差地收入耳中,神色复杂难言。

      “督帅,”崔副将犹豫再三才道,“末将听着,长公主的说辞不似作伪,也算情有可原……”

      他话没说完,就见魏暄脚底踉跄,险些直接栽倒。

      崔绍吓了一跳,眼疾手快地扶住自家主帅:“督帅,没事吧?”

      魏暄摇了摇头,嘴唇颤动,将一口到了嘴边的淤血强咽回去。

      “无……妨,”他嘶声喘息,强压下心口涌出的疲惫,“别……惊动人。”

      崔绍忽然明白了什么:“督帅其实从未怀疑过长公主殿下,您是故意的?”

      他毕竟与魏暄一起长大,稍一思忖便摸清了自家主帅心思——这几回寒症发作来势汹汹,纵然有如意散压制,仍是毒入内腑、凶多吉少。

      魏暄故意疏离何菁菁,并非真的怀疑……恰恰相反,正是因为太在意了,才要及早划清界限。

      否则,真到了大限将至的一日,靖安侯孤家寡人,眼睛一闭万事不知,被他丢下的何菁菁怎么办?

      朝堂上的虎狼,又会如何对待失了庇护的长公主?

      “殿下虽有些偏执顽劣,大是大非上却分得清,我不信她会做出背信弃义之举,”魏暄每说两句话就用力喘口气,好像不这么做就没法说下去,“放任她禁闭府中……极易被人趁虚而入,与其如此,倒不如待在这里……反而,安全些。”

      崔绍明白魏暄的顾虑和在意,正因为明白,才没有开口劝阻:“那公主府诸人……”

      “一应带回别院,”魏暄道,“倘若背后之人是我猜想的那位,公主府里多半有他安插的眼线。”

      “趁着这个机会,正好一并清理了!”

      ***

      魏暄从来雷厉风行,当庭说要彻查,便绝不会徇私轻纵。

      不过短短半日,靖安侯以其对阵北律的杀伐手段,将公主府上下百十来号人尽数拿回侯府,单独关押逐一问话,连最受长公主信重的长史沈沐风,以及贴身侍女绘竹也不例外。

      沈长史与魏暄算得上旧相识,却并未得到优待,在侯府老老实实地蹲起班房。他等了足足一日,才等到前来问话的靖安侯。

      “魏某时间有限,就不多寒暄了,”魏暄撩袍在胡床上坐下,“沈长史追随长公主多年,对她为人行事应当十分了解。当年流落回纥之际,长公主可曾有过于我大夏社稷不利之举?”

      沈沐风受何菁菁所托,在她自顾不暇之际主持大局,当然不会因为魏暄的三言两语就乱了阵脚:“魏相与殿下交情不浅,更曾论下叔侄情分,旁人不了解殿下为人,您会不知道吗?”

      魏暄却不吃这套:“魏某与长公主相识不过数月,说不上交情深浅。我倒是想多看顾殿下几分,不过现在看来,殿下胸有丘壑,根本不需要魏某费心。”

      当日鄂多察互市,沈沐风跑得太快,并不知何菁菁是如何向魏暄解释的。耳听得魏暄字句迫人,大有秋后算账的意思,沈先生思绪转得飞快,试图从靖安侯喜怒难辨的语气之下捕捉到他的真意。

      “不论前情如何,也不管殿下曾为自保做过什么,她终归是大夏子民,分得清何为大义,何为私怨,”沈沐风语焉不详地说道,“恕下官直言,若是殿下有意对大夏不利,魏相今日也没法站在这里逼问下官。”

      魏暄不为所动:“沈先生之言,是承认了殿下曾为摩尼圣女?”

      “摩尼圣女也好,大夏长公主也罢,不过是个虚名,旁人一叶障目,魏相难道也看不透?”

      沈沐风语气谦和,词锋却极犀利:“居高位方能负重鼎,既然殿下胸有丘壑、心怀忠义,即便她是摩尼圣女又如何?”

      “于家国而言,难道不是一桩好事?”

      魏暄并未被他言辞所惑,刀锋般的目光审视着沈沐风。后者虽为文臣,却竟然扛住了靖安侯的威压,丝毫未曾露怯。

      良久,魏暄收回视线,唇角浮起一丝若有似无的淡笑。

      “沈先生好胆魄、好口才,”他微微颔首,居然未曾追究,“还请先生牢记今日之言,日后不管见了谁,都莫要改了说辞。”

      直到魏暄颀长背影消失于门口,沈沐风才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所谓的“审讯”其实是一场试探。

      倘若他方才没把持住,不慎透漏一二于长公主不利的言辞,下场会是如何?

      回想起方才,靖安侯有意无意抚摸腰间佩剑的手指,沈沐风莫名出了一身冷汗。

      沈先生顺利过关,旁人却未必有这个幸运,好比曾为何菁菁贴身侍女的绘竹,就战战兢兢地说了实话。

      “奴、奴婢是殿下回京后才拨到公主府的,之前一直在淑妃娘娘的椒兰殿服侍,”绘竹跪伏于地,声音打着细细的战栗,“殿下是个极好说话的主子,只是、只是脾气有些古怪。”

      高居主位的崔绍不动声色:“如何古怪?”

      绘竹一一一历数:“京中贵女无不深居闺中,言行举止自有章法,殿下却……甚是不拘礼法,时常深夜出府,尤其爱去番胡扎堆的西市瞧稀罕。”

      崔绍心念微动,故意道:“长公主身份贵重,竟然去过此等鱼龙混杂之地?简直成何体统!你身为殿下贴身侍女,为何不加以规劝?”

      绘竹很是委屈:“殿下身份贵重,奴婢只是区区女婢,如何敢劝?有时多多两句,长公主便撂下脸色,喝令奴婢出去。次数多了,奴婢也不敢再劝。”

      崔绍:“还不止一次?西市虽然热闹,胡人的玩意儿却大都上不得台面,何至于让长公主惦记至此?”

      绘竹铺垫这么长,等的就是这一句,立刻将准备好的说辞合盘托出:“许是殿下年轻,喜欢新鲜,西市的几家酒肆都去逛过,尤其喜欢度春风。”

      崔绍记录的笔锋一顿,极敏锐地撩起眼皮。

      绘竹浑然未觉,兀自道:“长公主极喜欢度春风的歌舞,与度春风的老板娘……仿佛是叫兰娘,亦是颇有交情,隔三岔五便将人叫到府中献舞助兴。兰娘也时常送些西域来的稀罕物件儿讨殿下欢心。”

      崔绍几乎可以确定,这个绘竹知道些什么,有意无意将视线引往度春风,唯恐旁人不能察觉长公主与兰娘……或者说,兰娘背后的摩尼教的关联。

      “我记得督帅提过,这个绘竹似乎是恒王安插于公主府的眼线,就算长公主格外小心,架不住她有心算无心,蛰伏数月,难免发现蛛丝马迹。”

      从厢房出来,崔绍抬头就见魏暄背手立于阶下。他心知肚明,劝说对方安心静养无异于对牛弹琴,只得按下话头,就事论事地说出揣测。

      魏暄将后窗掀开一线,只见那女婢并不知晓自己已被靖安侯盯上,依然正身跪坐于席上,身量娇小眉眼清秀,举动间有种婀娜婉转的风姿,显然经过极严苛的调教。

      “她家中与恒王府有些关联,但她自己却是从淑妃的椒兰殿出来的,”魏暄若有所思,“此事……淑妃是否知情?”

      崔绍与他相识多年,不必如何费力就领会了自家主帅的言外之意,冷汗顿时下来了:“督帅的意思是……可是淑妃娘娘是民间选秀出身,这些年颇得盛宠,与恒王并无任何明面上的往来。”

      魏暄只反问了一句:“以恒王的城府,若真与淑妃有所串谋,会将把柄摆在台面上任你观瞻?”

      崔绍:“……”

      无言以对。

      “督帅打算怎么做?”他试探道,“咱们不可能一直扣着这女婢,万一她泄露了口风,被有心人听去,那长公主的处境岂不是……”

      其实还有一个法子,就是在绘竹开口之前彻底封住她的嘴。但崔绍下不去手,战场上杀伐决断是一回事,将屠刀对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家是另一回事。

      悍将刀锋不沾妇孺之血,这是崔绍从军第一日,给自己立下的规矩。

      魏暄沉吟片刻:“无妨,将她说的话原样放出风声。”

      有那么一时片刻,崔绍几乎以为自家主帅的脑瓜壳被“千机”毒成了筛子:“放、放出风声?”

      “若绘竹是恒王的人,她方才对你说的话,一定也对自己真正的主子说过,”魏暄低声道,“即便封住绘竹的口,恒王也必定备了后手,与其落入被动,倒不如先发制人,釜底抽薪。”

      崔绍正想问如何釜底抽薪,就见自家督帅摸出一个小小的白瓷瓶,倒出一粒指腹大小的药丸塞入口中。

      崔绍闻到一股熟悉的药香,整个人都不好了:“如意散?督帅,你……”

      他话没说完,魏暄已经将药丸咽下。

      “我的时间不多了,”魏暄低垂眼帘,无比清晰地想,“循序渐进怕是不成,只能……兵行险着!”

      ***

      靖安侯铁腕决断,一句“釜底抽薪”吩咐下去,不过半日,绘竹在厢房中说的话已经传遍京中。

      甚嚣尘上的流言直指西市最有名的销金窝——度春风。酒楼最初的老板是一位西域番商,因为欠债而不得不将名下产业抵押给债主,度春风便是其中之一,它在几易其主后迎来了前所未有的辉煌,它的最新一任主人十分明白如何才能迎合帝都城中的贵客,将其打造成西市最耀眼的明珠。

      可惜再耀眼的明珠也难逃委地蒙尘的结局,当靖安侯麾下亲兵趁夜包围度春风,将楼中人等尽数缉拿时,西市最富盛名的销金窟也焕发不出光彩。

      这是有心人刻意引导的结果,随之掀起的巨浪却远超始作俑者意料。没人能硬扛当朝权相的锋芒,度春风风情万种的老板娘也不例外,她在侯府吐露了众多不为人知的内情,有些与长公主相关,更多却牵扯到京中世家的秘辛。

      与此同时,不堪逼问手段的庾昭也松了口,按照他的供词,崔绍领亲兵闯入庾氏位于京郊的一座别院,从假山后的暗格中搜寻到一份账簿。

      里面的记载极其详尽,是这些年庾氏勾结北律、走私粮食获得的红利分赃。

      于是继长公主之后,京城四大姓之一的庾氏也迎来兵马包抄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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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力挽狂澜回(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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