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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故人无少年(十) ...

  •   魏暄与崔绍自小相识,俩熊孩子凑一块,没少淘气出格。后来从了军,有了上下之分,少时情谊却依然深厚。

      当初崔绍被回纥军俘虏,魏暄不顾部将劝阻,坚持亲自领兵潜入王都救人。只是还未成行,崔绍自己先逃了回来。

      谁也说不清崔绍是如何逃出防守严密的回纥地牢,更不知他是怎样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纵马疾驰三十里,奔逃回玄甲军大营。当亲卫呼哧带喘地闯进大帐,向魏暄禀告崔将军安然归来时,有那么一时片刻,魏暄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军医替继明治伤时,我就站在一旁,亲眼见过他那一身伤,”魏暄低垂视线,掩住眼底复杂莫名的思绪,“以继明当时的身体状况,绝不可能单枪匹马闯出回纥大营,必定有人相助……只是臣没想到,救他之人,竟是殿下。”

      何菁菁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督帅是觉得,本宫没这个本事?”

      “臣并无此意,”魏暄神色平静,“臣只是以为,玄甲军西出雁回,殿下身为和亲公主,难免遭到回纥王猜忌。自己的处境尚且艰难,臣想不出,殿下当日是如何伸出援手,救下继明的?”

      何菁菁知道魏暄不好唬弄,在将这事翻出之前,也做好了“坦诚相待”的打算。只是“坦诚”这玩意儿也有技巧,坦荡到几分,哪些能说,哪些不能说,须得格外斟酌。

      “我在回纥的处境瞒不过督帅,当初交出攻城锤的图样,是为自保,也是逼不得已,”何菁菁偏头瞧着魏暄,分明是在微笑,眼底压抑的东西却叫人心生寒意,“不瞒督帅,回纥王那老东西有眼无珠,见了图纸也不认得。倒是另有一人瞧见图纸,看出了价值,为本宫说了几句话。”

      魏暄托着茶盏的手稳如磐石,摁住膝头的左手却慢慢攥紧。

      下一瞬,他的预感成了真,只听何菁菁若无其事道:“就是被回纥王奉为座上宾,也让督帅踏破铁鞋无觅处的摩尼教王。”

      “铿”一声,茶盏重重跺回案上,魏暄目光锐利地看着何菁菁,语气还算平静:“臣记得殿下说过,与摩尼教并无瓜葛。”

      何菁菁笑了:“我是这么说了,督帅信吗?”

      魏暄没说话。

      他明白何菁菁的意思,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信任与推心置腹,他追问得时机太早,仅凭着当年的一点送嫁情分,不足以让孤立无援的冒牌公主亮出保命底牌。

      而现在,经过漫长的相处与试探,摸清了彼此的底线与行事做派,她才终于愿意撤开防线,向他吐露只言片语。

      魏暄沉默端坐,静候何菁菁的下文。

      “那张图纸过了摩尼教王的眼,他对图纸感兴趣,对我更感兴趣,这才向回纥王进言,留了我一命,”何菁菁说,“不怕督帅笑话,人为了活命,什么事都干得出来。那些年,我没少对教王作小伏低,七年的水磨工夫下来,总也有几分情面。”

      魏暄面无表情地瞧着何菁菁,看似娇柔的小公主正身端坐,双手乖巧交叠于膝上,坦然迎接他的审视。
      “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信任,摩尼教王叱咤西域多年,应该比魏某更明白这个道理,”魏暄淡淡地说,“说说,殿下是如何获得他的信任?一副投石机的图纸,大约还不够分量吧?”

      “确实不够分量,”何菁菁赞同地点了点头,脸上忽而浮现出一种极为微妙的笑意,“幸好,我天生殊色。”

      魏暄到底是男子,一时没回过味,皱眉看着何菁菁。

      “何元微说过一句话,女子天生殊色,便如稚弱小儿身怀玉璧,因其贵重又毫无自保之力,势必引来世间豪强追逐。是大幸,亦是大不幸。”

      “倘若慧眼如炬,选中合适之人,便可仰仗天赋无往不利。但若因此生出骄矜,肆意挥霍,就会像无根无凭的蔓草,随风卷上青云,再重重跌落泥潭。”

      “何元微为人不怎么样,这句话说的还是很准。因为这张脸,我被九死一生地送去西域。也因为这张脸,给我在绝境里留了一步活路。”

      何菁菁偏头一笑,眉眼精致殊色倾国,那一笑间的风华竟叫见多识广的靖安侯目眩神迷。然而魏暄并没有“眼前一亮”的感觉,心头反而沉甸甸的,仿佛灌满了铅水。

      不管是对天家贵女还是平民女郎,“以色侍人”都绝不是什么好词。那一刻,魏暄对上何菁菁平静带笑的双眼,无端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喉头滑动了下,竟没能第一时间说出话。

      何菁菁突然倾过身,妃色衣袖拂过案面,整个人凑到魏暄近前,几乎是脸贴脸。

      魏暄被迫在触手可得的距离内端详那张艳绝人寰的容颜,身体难以察觉地一僵。

      “我一早告诉过督帅,人在求生存的时候,但凡有根救命稻草都会紧紧抓住,哪管得了姿态雅观与否?”何菁菁偏头瞧着魏暄,后者越是目光闪避,她越要往前凑,逼着人家将自己的眉眼轮廓牢牢看清,“督帅以为,这个理由够不够?”

      魏暄端详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发现抛除立场、身份与名义上的叔侄关系不提,这实在是一副令男人无法拒绝的姿容。

      世人评价美人,都爱用“洛神”“仙子”一类的字眼,至于传说中的人物长什么样,没人亲眼见过。

      但魏暄觉得,即便这些人物真的存在,也未必抵得过何菁菁弯落眼角的嫣然一笑。

      直觉和理智同时告诉他,何菁菁没有说谎,只有尊贵身份而无自保之力的弱女子,流落异国他乡,身边虎狼环伺,除了这一身姣好,还能用什么作为筹码?

      他也并非想不到,只是这个可能性太惨烈、太不堪,他下意识避了开,不愿加诸于小公主身上。

      “殿下……”魏暄声音发涩,只是遮掩得极好,不留心听不出来,“知道这件事的人,除了殿下,还有谁?”

      “除了本宫,便只有本宫身边的侍女止水与沈郎君,”何菁菁用尾指卷着颊边鬓发,笑吟吟地看着魏暄,“至于回纥那边,教王下落不明,剩下的也被督帅清理得差不多。”

      “督帅是第四人,至于是不是最后一人,就得看督帅的意思了。”

      魏暄闭目片刻,借由这个动作,将翻涌不定的心绪强压下去。

      “殿下身份贵重,不容旁人议论,此事到臣为止,”魏暄长身跽坐,头一回以臣子之仪端正行礼,“臣代麾下谢过殿下救命之恩,有臣一日,必当力保殿下清誉无损。”

      何菁菁费了半日口舌,等的就是这句话,不动声色地长出一口气。

      ***
      何菁菁有伤在身,说了半晌便觉得疲惫。魏暄看出她精神不济,没多耽搁,匆匆寒暄两句便道了告退。

      他从寝堂出来时,崔绍带着一干亲兵已经接管了驿馆防务,正和苏洵大眼瞪小眼。听见熟悉的稳健步伐从身后传来,他疾步迎上,凭着与自家主帅多年来的默契,用眼神投去疑问:“督帅?”

      魏暄驻足,对他极细微地点了点头。

      崔绍胸口剧烈鼓噪,只是被自家主帅迫人的目光逼视着,不便露出异样。他擎着一脸若无其事,就听魏暄对苏洵道:“从此刻起,驿馆防务由我麾下亲兵接手,烦劳苏将军将一干宫人送回京中,再给圣人和皇后娘娘带句话,公主伤病未愈,不宜过分劳累。等大好了,再学礼仪规矩不迟。”

      苏洵不知是与魏暄上辈子有仇还是怎的,从他出现开始就冷着一张脸。但他到底明白上下尊卑,没有当面驳斥,反而从弓箭之下捡回一条命的荀夫人,虽惊魂未定,却壮着胆子道:“奴婢奉圣人之命前来教导公主,如今刚开了个头,怎能这般回去?”

      魏暄低垂眼帘,竖起一根手指:“第一次。”

      荀夫人一愣。

      “身为宫人,肆意插嘴,搁在军中就是以下犯上,”魏暄神色漠然,“夫人是宫中女官,有皇命在身,又是初犯,本侯姑且不予计较。再有下次,你的人头已经挂在驿馆门口。”

      荀夫人悚然一惊,刚恢复些许血色的脸颊再次变得惨淡。

      魏暄无意与宫中女官一般见识,径自转过身:“还请夫人给你背后的主子带句话,军中流言,魏某听到了。”

      “此事到此为止,便是最好,若有只言片语传出……和宁公主固然清誉受损,但魏某敢保证,恒王殿下也必不能稳坐府中,安枕无虞。”

      荀夫人这回是真的惊骇了:“督帅……这是威胁奴婢吗?”

      魏暄低沉一笑,不欲与她多言,留下崔绍重新布防,自己带着青砚往外走去。

      走出去十来步,估摸着其他人听不到了,魏暄停下脚步,回头吩咐道:“守着殿下,寸步不离。若是宫中再派人来,没我点头,一概不许带到殿下跟前。”

      青砚一双眼睛好悬瞪突出来:“那丫头说什么了,把你紧张成这样?方才那两句话,简直是往恒王脸上抽巴掌,你是下定决心要为了一个小丫头,和当朝亲王对着干?”

      魏暄皱了皱眉,略有不耐:“需要本侯重复一遍命令吗?”

      他语气还算平静,背在身后的手却紧紧攥起,手背上撑起狰狞青筋。

      青砚耸了耸肩,大约是看出自家主帅脸色不好,没敢像以往那样呛声,身形一闪便消失在了原地。

      ***

      魏暄说何菁菁伤病未愈,并不是单纯的借口。这一次牢狱之灾对她的身体伤害极其之大,到现在都没完全恢复过来。魏暄走后,她懒洋洋地蜷在坐床上,不知是失血后没力气还是太过疲惫,半天爬不起身。

      粉团似的狸奴从床底下钻出,身手敏捷地窜上床,用湿漉漉的鼻子拱着何菁菁。疲惫的小公主没力气搭理它,抬手摁住猫儿脑袋,往怀里摁了摁。

      与此同时,刻意放缓的脚步声进了寝堂,沈沐风的声音随即响起:“殿下今日走了一步险棋。”

      何菁菁困乏得很,随手摸了两把,从坐床里侧扯出薄毯兜在身上:“不走这步棋,身边多了个眼线,说话做事不方便不说,外头流言也没法平息……总要说动魏帅出手,后面的事才好办。”

      沈沐风无奈:“就算要说动魏帅,您也不必……要是有一字半句传出去,殿下清誉怕是难保了。”

      何菁菁嗤之以鼻:“本宫还有清誉吗?”

      沈沐风被这混不吝的公主一噎,不吭声了。

      “本宫在回纥待了七年,要说这期间一点事没有,谁信啊?”何菁菁翻了个身,小脸贴着狸奴脑袋蹭了蹭,“反正谁心里都有这个疑影,倒不如将这层窗户纸直接捅破……旁人怎么看不要紧,要紧的是,魏帅心里怎么想。”

      沈沐风思忖片刻,倒是点了头。

      “殿下离国七年,骤然回到京城,虽说也做了些准备,终究根基未稳,若能争取到魏帅相助……哪怕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都能事半功倍,”他说,“只是殿下为了引出摩尼余孽,不惜以身为饵,这一路却是风平浪静,白费了您的心思……”

      何菁菁突然翻身坐起,被她箍在怀里的狸奴得了自由,迫不及待地钻出来。

      “谁说本宫的心思白费了?”她嗤笑一声,“无风不起浪,刚打来的浪头,转眼就忘了?”

      沈沐风一惊,听懂了何菁菁的暗示:“殿下是说……”

      他后两个字并未发出声音,只用气声比出口型,连在一起赫然是“恒王”。

      何菁菁摁了摁左肩伤处,连讥带讽地勾起嘴角。

      “咱们梳理过许多遍,摩尼教能在短短数年间分舵遍布中原,背后必有贵人相助,”她用指尖勾着鬓发,“原本恒王兄只是怀疑对象之一,经此一遭,他的嫌疑又增加了两成。”

      沈沐风沉吟道:“如此也只是五成可能……剩下的五成呢?”

      何菁菁坐直身,对他微微一笑。

      “那就要请沈先生替本宫解惑了,”她慢悠悠地拖长了音,“毕竟,他才是你的正经主子,论谁对他的了解,都没有沈先生深。”

      “不是吗?”

      沈沐风倏尔抬头,目光与何菁菁相撞,那双眼睛黑漆漆的,仿佛两口深潭,乍一看极清极浅,仔细端详却是深得见不到底。

      他一时拿不准何菁菁是诈他,还是真的拿住了把柄,维系着恰到好处的错愕,谨慎地保持了沉默。

      “本宫出嫁时,恒王曾特意提点,只要听从他的安排,就能保我平安,”何菁菁淡淡地说,“我当时没往心里去,现在想来,他应该是在暗示,自己与回纥存在着某种联系,而这一趟和亲的送嫁队伍中,就藏着他派去与回纥秘密联络的‘钉子’吧?”

      沈沐风默然良久,突然撩起袍服,深深拜倒。

      “臣下隐瞒多年,实有苦衷,请殿下恕罪。”

      言罢,双手交扣于额前,俯身行了最为郑重的跪揖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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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故人无少年(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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