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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故人无少年(九) ...

  •   魏暄起初也不认为何菁菁会来真的,他知道冒牌公主这些年吃了不少苦,也猜到她对恒王府多半怨恨未消,但“怨恨赌气”与“逞凶杀人”根本是两码事。

      莫说一介自小养在王府的弱质女流,就算自诩精锐的南衙禁卫,常年驻守天子脚下,少有与人性命相拼的机会,真到了生死关头,也未必落得下要人命的刀锋。

      何菁菁再乖戾顽劣,终归是恒王府精心教养出的,在西域风沙里泡上几年,就能有这么大能耐?

      反正魏暄是不大相信的。

      他大步走进驿馆庭院,被留在何菁菁身边的亲卫如遇救星地迎上前,情急之下甚至忘了行礼,脱口就是一句:“督帅快去看看,要闹出人命了!”

      魏暄脚步不停地问道:“怎么回事?如何就闹到这般地步?”

      “末将当时守在堂外,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听到里头突然传来重物倒地的声响。苏统领紧跟着冲进去,就见公主被一把金簪刺伤,伤人的刺客……是宫里派来的荀女官。”

      “苏统领”便是率领南衙禁卫护卫公主安全的右武卫中郎将,苏洵。

      魏暄拧起眉头:“荀女官伤人?她疯了不成?”

      “末将也这么想,可当时只有公主和荀女官两人在堂内,公主一口咬定是荀女官刺伤了她,谁敢说不是?”京中五月正是不冷不热的时节,亲卫却出了一脑门热汗,“当时就命人将荀女官拖去后院,又打着练习六艺的名号要了弓箭,说是要审一审这包藏祸心的东西。”

      说话间,魏暄已经进了后院,这里视野开阔,只西首种了一株垂柳。树干上绑着一人,正是宫中派来的荀女官。

      往东七十步,何菁菁换了身胡服,左肩伤处已然裹好,正在摇摇晃晃地开弓。那并非军中常见的冷铁硬弓,但也不是世家子弟启蒙用的竹弓,而是一把红木软弓,对使用者的腕力和臂力有相当的要求。

      何菁菁不知射了几箭,肩头伤口早已崩裂,纱布上洇出隐隐的血迹,她却意犹未尽,手上再次引弓放弦,“嗡”一声锐响,箭头凝作一道流光,倒映在魏暄冰冷的瞳孔中。

      靖安侯上前两步,沉声喝道:“住手!”

      他叫得晚了,没能阻止那一箭的去势,长箭擦过女官鬓颊,留下一道细长血痕。

      荀夫人脸色苍白,长裙下的腿肚不受控制地微微瑟缩,脸上却强持镇静:“奴婢不曾行刺殿下,殿下是怎么受伤的,自己最为清楚……您颠倒黑白,是非不分,可想过如何向圣人与太后娘娘交代?”

      何菁菁听出了荀夫人隐晦的威胁,却嗤之以鼻:“本宫在回纥时,学到了一种新鲜的审案方式——将人绑在靶子上,让初学射术的新手瞄准放箭,射中了便是有罪,没射中就是命不该绝。

      “荀夫人不妨猜猜,本宫下一箭瞄准你胸口,能不能射中?”

      荀夫人不知道厉害,一旁的苏洵却变了脸色,以他的目力与距离,不难瞧出何菁菁方才那几箭每每偏了几分,却并非射失了手,而是有意为之。

      换句话说,这小公主的射术并不是世家子弟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虽还比不上正经的军中悍将,对于自小养在王府的弱质贵女而言,也算是相当不错。

      真让她瞄准了荀夫人要害,这宫中女官焉有命在?

      苏洵正不知如何劝阻,就见魏暄脸色冰寒地快步走来,抬手握住何菁菁刚刚上弦的木杆长箭,五指一收,将箭头牢牢扣入手心。

      “臣以为殿下只是性情顽劣,想不到殿下的本事远远超乎臣的预料,”魏暄语气称得上和煦,眼神却锋锐得可怕,“在殿下眼里,一条人命算什么?”

      “活箭靶,还是殿下随意迁怒的替罪羊?”

      何菁菁试着抽动长箭,魏暄手指却扣得死紧,长箭好似卡在铁箍里,丝毫动弹不得。箭头划破掌心,指缝间渗出丝丝缕缕的血迹,这靖安侯仿佛根本没有痛觉,压迫力十足地盯着何菁菁。

      何菁菁连开三箭,手上没了力气,左肩伤处也完全崩裂,索性由着魏暄抽走长箭,软弓也丢在地上。

      “督帅生气了?” 她活动着酸颤的手腕,偏头瞧着魏暄,眼底笑意明媚,好似发自内心的开怀,“我还以为您老人家把我丢在驿馆,就是不管我的死活了,怎么现在又开始摆长辈范儿,一口一个‘性情顽劣’?”

      “督帅是一军主帅,朝令夕改、变化多端可不是什么好事。”

      魏暄任她挤兑,神色分毫不变:“魏某姓魏,公主姓何,臣不敢自诩公主长辈……只是公主贵为金枝玉叶,当为天下女子表率,如此草菅人命,实在不妥。”

      “为人臣子,眼见殿下行事不当,劝诫几句是分内之事。殿下所谓‘朝令夕改’,实有借题发挥之嫌。”

      何菁菁连收两回“天下女子表率”,抬头对上魏暄平静漠然的眼神,扑哧一声轻笑出来。

      “连草菅人命都搬了出来,可见是气得狠了,”何菁菁摁了摁伤口崩裂的肩头,“可是督帅气什么?您和恒王兄轮流耳提面命,要本宫听从荀女官的教导行事,本宫可是在一丝不苟地照办啊。”

      魏暄眯紧狭长眼角,拿不准这小公主是不是又在借题发挥。

      “荀女官和督帅都说,本宫贵为公主,当为天下女子表率,这意思不是说,天底下的女子都得学着本宫,我做什么,她们就得跟着做什么?”

      何菁菁似笑非笑地睨着魏暄:“那现在,本宫要荀夫人效仿我当年所为,怎就成了草菅人命?”

      魏暄隐约浮起一个猜测:“什么意思?”

      然而下一瞬,他猛地挪开紧盯住何菁菁的视线,同时侧身挡住一旁苏洵的目光。

      何菁菁不慌不忙地扯开衣领,华美的银朱织锦短襦上衣滑落手肘,露出肩头与胸口大片的雪白肌肤。

      庭中禁卫无不惊愕,忙不迭背转过身,谁也不敢直视衣衫不整的“公主”。那小公主却颇有跟人对着干的拗劲,拖着垂地的裙摆漫步上前,将半裸的身躯怼到魏暄眼前。

      “小皇叔,你仔细瞧瞧,本宫这一身的伤,才哪到哪呢?”

      这样近的距离,魏暄再如何刻意避忌,也很难完全避开。王府别院教养出的娇女,纵然在西域沙风中磋磨了七年之久,肌肤依然白皙细腻,仿佛上好的丝绸或者羊脂美玉,透着一股隐约的幽香。

      但那“丝绸”是破碎而不完整的,布满了形状不一的伤疤,有些还很新,有些却是陈年旧伤,新旧交错,触目惊心。

      何菁菁唯恐魏暄看不清,故意又上前一步,将浑身伤痕暴露在靖安侯的视野中。魏暄触电般偏开视线,目不斜视地盯着院中的一株松柏,却挡不住何菁菁轻笑的话语传入耳中:“小皇叔,你看清楚,知道这道伤是怎么来的吗?”

      魏暄知道自己不该看,但何菁菁的声量压得极低,海妖般惑人心神。他不受控制地转过眼,就见何菁菁银朱襦衣下是一件浅淡的雪青色抹胸,她用纤细的手指将衣物勾下一点,露出左胸处一道伤痕。

      锁骨下三指位置,形状扁平,看色泽还很新。

      伤口不算大,魏暄却瞳孔骤凝,久经沙场的武将,只看一眼就能辨认出,那是箭矢造成的。

      而且只差一分,就是穿心而过!

      魏暄并非没见过伤口,沙场搏命的军汉,谁不曾流过血泪,谁又不是满身伤疤?但沙场征战的伤痕累累与饱受凌虐的体无完肤,完全是两码事。

      “三个月前,督帅于回马河一役诱敌深入,尽歼回纥主力,回纥王得知战报,将本宫绑在木桩上,以天意决生死。”

      “至于判定天意的方式,督帅应该能想到。”

      魏暄便是有再多的不悦,面对小公主这一身触目惊心的伤痕,也无法义正言辞地问罪:“殿下若要因此怪罪于臣……”

      “不是怪罪,”何菁菁浮起微妙的笑意,“回纥王折腾本宫倒不全是为了督帅的缘故,而是因为回马河一战前,本宫偷偷放走了一个人。”

      ***

      崔绍比魏暄晚一步知道驿馆出事的消息,他听说了军中传布的谣言,也将魏暄的态度变化看在眼里,唯恐自家主帅一怒之下将好不容易捞回的小公主重新送回阎王殿,忙紧赶慢赶地追了来。

      谁知刚进后院,就劈头听见这么一句:“……回马河一战前,本宫偷偷放走了一个人。”

      刹那间,崔绍如遭雷击,不算久远的记忆顺着这句话翻腾上来,在心头掀起惊涛骇浪。

      他倏然止步,与魏暄交换过一记惊疑不定的眼神。

      魏暄沉声唤道:“青砚。”

      青衫亲卫身形一闪,转眼到了近前。

      “所有人带去前院看管,今日之事不得泄露半字,”魏暄脱下外袍,披在何菁菁伤痕累累的肩头上,“臣请与殿下单独详谈。”

      何菁菁仿佛早料到这一出,半点不惊讶:“准了。”

      魏暄并非南衙禁卫的直属长官,但他手握兵马帅印,真到了紧要关头,有权调度四境驻军。南衙禁卫人数虽多,却不敢轻撩靖安侯虎须,踌躇看向自家统领——苏洵。

      从魏暄出现的一刻,苏洵的脸色就死一般难看,一只手蠢蠢欲动地摁住腰间佩刀,仿佛下一瞬就会拔刀出鞘,刺魏暄一个透明窟窿。

      但他终归理智尚存,在魏暄冰冷森然的视线转来时,沉默地转过身,上前解开绑着荀夫人的绳索,领着女官和一干禁卫退出后院。
      ***
      何菁菁左肩伤口迸裂,包扎的纱布早被鲜血浸透。回了寝堂,那不会说话的哑巴侍女捧来伤药,替何菁菁重新上药,又将伤口包扎得妥妥贴贴。

      何菁菁嘶了口气,视线穿过木屏风的镂空花纹,与跪坐于矮案前的魏暄短暂交汇。后者坐姿笔直,垂目盯着身前案板,手中端着一盏热茶,半晌没往唇边送。

      那小侍女年纪不大,手脚却极利索,风卷残云般处理完伤口,又替何菁菁换了一件衣裙。那是一件孔雀罗的妃色纱裙,从屏风后转出时,仿佛天边云霞飘到眼前。魏暄被那艳色晃了视线,顿了片刻,才若无其事地低头饮了口茶。

      “殿下的性子也太顽劣了些,”魏暄淡淡地说,“你就算对荀夫人不满,随便寻个借口将人逐走便是,何必伤了自己,又背上草菅人命的污名?”

      何菁菁原以为魏暄会刨根究底,谁知靖安侯等了半晌,第一句话居然风马牛不相及。

      她刚撒完疯,心口戾气消解不少,终于愿意好好说话。以记忆中端正的姿态直身跪坐于案后,裙摆绽开,在竹席上铺出一朵明媚艳丽的花儿。

      “本宫规规矩矩地,就能落个好名声?”何菁菁不冷不热地说,“本宫勾结回纥、贪生怕死的流言不是已经在军中传遍了?再过几天,怕是全京城都知道了,要么以死谢罪,要么擎等着被京中百姓的唾沫星子淹死。”

      “魏某已经传了谕令,让军中将士三缄其口,不得私下议论,更不得外传消息。倘若本侯的军令也拦不住流言,那只能是有心人在暗处推波助澜。”

      魏暄掀起眼帘,犀利的目光落在何菁菁身上:“消灭流言的最好方法就是将一切摊开在光天化日之下,所以,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

      何菁菁冲魏暄伸出一只手,柔白的手指晃了晃。

      魏暄没明白她的意思,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暗道一声“顽劣”。

      但他还是放下茶盏,重新斟了杯热茶,塞进何菁菁摊开的手心中。刁蛮公主遂了心意,也是失血后觉得口渴,仰脖灌下大半杯。

      然后,她从怀里摸出个玄铁铸造的护腕丢在案上——那玩意儿沉甸甸的,也不知这身量娇柔的小公主是怎么随身藏着的,撞在案板上发出“咚”一声响。

      魏暄只扫了一眼便认出,那是玄甲军中人手必备的护腕,内侧刻了每位将士的姓名与所属小队番号。

      而他甚至不需细看,就知道护腕上刻的姓名必定是“崔绍”二字。

      靖安侯沉默片刻,端正了神色。

      “当初回纥以投石器先下一城,继明率轻骑掩护主力撤退时,被回纥人俘虏。所有人都以为他凶多吉少,谁知三日后,他虽伤痕累累,却居然活着回来,一同带回的还有破解回纥投石器与两翼包抄战术的方法。”

      魏暄目光犀利:“据继明说,有人冒险将他救出地牢,并将破解之术记在羊皮卷上,交由他带回玄甲军。只是救他之人蒙着面,看不清形貌,只分辨出是一个成年男子。”

      “玄甲军踏平回纥王都之日,回纥王服毒自尽,回纥王族亦四散奔逃。魏某曾设法寻找此人,却一无所获。当时只以为,他救人之举被回纥王发觉,引来了杀身之祸。不过观公主言行,此事似乎另有内情。”

      “魏某斗胆,敢问公主一句:此人是否是殿下安排?”

      何菁菁与他对视片刻,微微一笑。

      “是我安排的,”她坦然说,“救下崔将军,并将破阵之法交给他的,就是我身边的沈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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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故人无少年(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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