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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故人无少年(十一) ...

  •   发生在京郊驿馆的变故瞒不过人,不过半个时辰,消息就传到了同样位于京郊的西山别院。

      彼时,恒王何元微盘膝坐于庭院中,膝头搁置着一把古琴。其中一根琴弦凭空断裂,他拈起马尾与乌银配制的琴弦,仔细续上断处,又拨动琴弦,分辨琴音不和谐的地方。

      庭院布置雅致,曲水蜿蜒环绕四周,水上架着竹编的小桥。一个亲卫打扮的男人疾步走来,皮靴踩在细碎白沙上,发出细微的动静。

      “王爷,”他隔着竹桥单膝下跪,“驿馆传来消息,荀夫人被赶回宫中。”

      何元微拨弄琴弦的手顿住:“是十一娘的意思?”

      男人欲言又止:“十一娘……十一娘遇刺,一口咬定是荀夫人下的手。荀夫人背上行刺的黑锅,虽未定罪,却不便留在十一娘身边,被魏督帅逐出驿馆,随行宫人只留下两个身家清白的。”

      何元微清雅的容颜浮起些许阴霾,眉头凝蹙:“魏暄?他替十一娘出头?”

      男人名叫霍璇,是恒王府亲卫统领,闻言亦是百思不得其解:“属下也不明白,魏帅从来独断专行,不站任何一方,怎的对十一娘这般青眼有加?”

      何元微眼神微沉,拨弄琴弦的指尖略加了几分力,发出的乐音骤然重浊,几乎带上了金铁之鸣。

      然而很快,他重新噙起笑容:“十一娘向来讨人喜欢……我记得她刚到王府时,不爱搭理人,就喜欢跟着你。你对其他人都是不假辞色,可是对着十一娘,不也每每心软?”

      霍璇讷讷低头。

      何元微似乎心情不错,一时的阴霾很快被自己挥开:“罢了,十一娘刚回来,有些事确实不必急于一时……她吃了这些年的苦头,也该歇一歇了。”

      霍璇低头应了,正待起身,何元微将调好的古琴往外一推。

      “送去驿馆,亲手交到十一娘手中,”何元微淡淡含笑,“她在回纥七年,大约也没什么机会碰琴,如今回来了,以前学的应当尽快捡起。”

      霍璇接了古琴,快步离去。

      ***

      何菁菁对抚琴鼓瑟一类的风雅事没什么兴趣,比起吟风诵月,她更喜欢剖开人心,将种种不便示于人前的污浊心思摊平在烛火下。

      好比现在。

      她盘膝坐在坐床上,一只手托着腮,似笑非笑地睨着堂下。相隔一道镂花木屏风,沈沐风端正跪拜,额头触碰着冰冷地板,久久不敢直身。

      良久,何菁菁将钻进被子的狸奴拖出来,把玩着柔软的猫儿耳朵:“本宫在回纥七年,身边亲近的除了止水就是你……说说看,这些年,你都与何元微通风报信了多少?”

      沈沐风抬起头,神情并不十分惊慌:“臣下当年送亲西域,确实是恒王殿下授意,但这些年,臣下效忠之人只有一个,臣下从未做过对殿下不利之事。”

      何菁菁兴味盎然地瞧着他:“比如呢?”

      沈沐风:“比如,恒王并不知道殿下此次回京的真实用意,亦不知道……您对他有杀心。”

      刹那间,何菁菁飞快一抬眼,再深的城府也压不住翻涌而上的戾气。

      “恒王不管做了什么,终归是本宫名义上的王兄,”她语气慵懒,听着漫不经心,眼底却掠过锋芒,“沈先生,你方才的话可是在挑拨天家骨肉之情?”

      冒牌公主反手扣了一顶大帽子下来,沈沐风却神色如常:“殿下不必担忧。诚如您所说,臣下能有今日,少不了恒王扶持,为报知遇之恩,将您的境况送回中原是题中应有之义。但臣下十分清楚自己的主子是谁,所以恒王并不知道您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在他心里,您依然是当年温驯静默的小小家臣。”

      何菁菁勾起嘴角,说不出的讥诮:“是家臣,还是被豢养的金丝雀?高兴的时候把玩一二,不高兴的时候,丢出去自生自灭?”

      沈沐风觑着何菁菁阴沉难辨的脸色,斟酌着解释道:“殿下说‘自生自灭’未免过了,恒王为人如何,臣下不便置评,但他承诺会护殿下周全,此话并非虚言。”

      “好比回纥王长子暴毙当晚,其实臣下已将恒王书信呈与回纥王,回纥王也下了‘留人’的命令。只是臣下没想到,殿下胸有乾坤,不必恒王出手也能设法自救,甚至得了摩尼教王的青眼。”

      “由此可见,恒王输在殿下手里不冤枉,他从一开始就看错了您——把翱翔九天的鸾凤折断翅膀,当作金丝雀困于笼中,这是他最大的错处。”

      何菁菁收敛了笑意。

      “沈先生说的很好听,但本宫吃过的亏太多,不光听人说话,更看人做事,”她面无表情,“沈先生口口声声忠心本宫,本宫却不明白,你放着一个前途大好的亲王不选,选本宫一个前路莫测的冒牌公主,图什么?”

      沈沐风胸有成竹:“图殿下心性坚忍,身陷绝境依然能寻机翻盘。恒王也好,圣人也罢,真到了生死一线的境地,都未必算得过您,因为您经历的坎坷太多,身边之人无不满怀恶意,如何防御、如何进攻已经成了一种本能。”

      “殿下若是放心不下,沈某可以送殿下一份大礼,贺您重入帝都。”

      ***

      自从接手驿馆布防,魏暄便将里里外外布置得铁桶一般。与此同时,他也没有轻信何菁菁的说辞,而是将青砚派了出去。

      青砚虽然热衷与魏暄过招较劲,牵扯到正事还是不敢怠慢。很快,他返回大帐,将一张透出墨迹的松花纸拍在魏暄面前。

      “这是那小丫头抄写佛经的课业,我花了点力气,从姓荀的女官那偷了一张出来,”青砚盘膝坐下,手肘搭着矮案边缘,姿态散漫闲适,丝毫不拿自己当外人,“你要这个干嘛?留作纪念?”

      魏暄没理会他,目光紧紧盯着那张抄了佛经的纸。随后,他从怀里摸出一卷羊皮,上面绘了简单的军阵图,旁边附有寥寥几行小字。

      青砚百无聊赖地扫过一眼,突然“咦”了一声:“这不是破解回纥骑兵两翼夹击的火箭阵?”

      但凡玄甲军中,对“火箭阵”三个字都不会陌生。当日两军交锋,回纥人的新式投石器与骑兵两翼冲锋战术没少让玄甲军吃苦头,能在战局最艰难的时刻反败为胜,羊皮上绘制的新式火箭功不可没。

      所谓“火箭”并非寻常的点火箭头,而是用竹筒制成,里面填充了火药,点燃时会高速喷射。更坑爹的是,箭头同样是中空,里头填满火药与胡椒,落地时当即炸开,喷溅而出的刺激性气体会令训练有素的战马瞬间发疯。

      靠着这手横空出世的杀手锏,玄甲军轻易打乱了回纥骑兵两翼包抄的阵型。与此同时,魏暄将事先准备好的犍牛放出,牛角绑着锋利的匕首,牛尾点着了火,饿了多日的犍牛发疯一般向前冲,将回纥人的投石机阵地冲撞得七零八落。

      至此,玄甲军横扫回纥主力,也奠定了西域胜局。

      没人比身为主帅的魏暄更了解那一役的凶险处,虽已相隔数月,回想起来依然历历在目。他再次看向羊皮纸,随图标注的字迹挺秀隽丽,转折处颇见风骨,将火箭各处部件一一标明。

      那原是魏暄看熟了的,与松花纸上的佛经如出一辙。

      魏暄闭上眼,捏着松花纸的手不易察觉地紧了紧。

      “是她,”他想,“确实是她的手笔。”

      帐帘忽然被人掀开,崔绍疾步而入,一眼扫过桌案上的羊皮卷与佛经,手指猛地攥紧:“督帅?”

      魏暄睁开眼,微微颔首:“两份手书字迹一样,确是公主亲笔。”

      崔绍沉默片刻,转身欲走。

      魏暄叫住他:“你去哪?”

      崔绍:“去向公主致谢。”

      “公主不缺你的谢意,与其白费唇舌,不如守好驿馆,莫让有心人钻了空子,”魏暄从矮案后走出,“突然过来,可是有事?”

      崔绍想起来意:“公主身边的沈郎君方才来传话,公主听说京郊紫阳观香火旺盛,左右闲着无事,想去紫阳观供一炉香火,替宫中的圣人与太后娘娘祈福。”

      魏暄:“……”

      他和崔绍对视一眼,自幼相识的发小,不难猜出对方心思——就和宁公主那个顽劣性子,会老老实实替圣人与太后上香祈福?

      若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就是这小公主转了性。

      “紫阳观离驿馆倒是不远,来回不过一日光景,”魏暄揉了揉眉心,“但恒王的西山别院就在附近,这两边若是遇上……”

      他没把话说完,未竟之意却显而易见。

      以那两位上回见面的僵冷气氛,动静恐怕不会太小。

      “可公主性子执拗,若是不许,恐怕会闹出别的事端,”崔绍微微苦笑,“其实公主行事尚有分寸,提出去紫阳观烧香,多半是想游玩一番,顺带做出虔诚的姿态给宫里看。”

      “若只是这样,督帅应下也无妨。”

      魏暄松开眉心,改揉青筋乱跳的额角。

      所谓“救命之恩”,终归是对当事人冲击最为深刻。或许崔绍本人都没发现,自从知道冒牌小公主为了相救自己险些送掉性命,他对何菁菁的态度就宽和了许多,连去紫阳观游玩这等麻烦的要求都一口应下。

      但崔绍的话也不无道理,何菁菁脾气执拗又狡黠顽劣,若不答应,怕是又要作天作地,到时可不是去一趟紫阳观能抹平的。

      魏暄沉吟片刻,目光再次掠过矮案上的羊皮卷:“罢了,既然公主有此兴致,魏某奉诏便是。”

      ***

      有了魏暄首肯,何菁菁这一趟出奇得顺利。挑了个天朗气清的日子,她换了身簇新的宝花罗对襟半袖衫,露出半截凝脂似的雪臂,从车帘后探出头,兴致勃勃地左顾右盼。

      山路植被茂盛,石壁上不时斜逸出一枝。魏暄护持在马车一侧,宽厚的手掌摁住何菁菁头顶,将不安分的小公主一次次摁回去:“殿下小心些,别刮着发髻。”

      何菁菁不爱梳繁复累赘的发髻,若不是靖安侯反复劝说不能堕了皇家威仪,恨不能效仿未婚少艾梳一个双环垂髻了事。

      到最后,双方只能各退一步,何菁菁绾成朝云近香髻,只簪一支金钗、一把青玉梳,垂落的碎发衬得娇小面孔眉眼精致。

      即便如此,魏暄还有些不满意:“殿下已非刚及笄的年纪,妆饰不妨更贵重些,方是天家中人的气派。”

      何菁菁不以为意:“本宫连及笄礼都没办过,穿戴的随意些,谁会在乎?”

      这话杀伤力十足,魏暄没了言语,之后的一路都保持沉默。

      他不吭声了,何菁菁也不主动找麻烦,手肘撑着车窗,饶有兴味地欣赏靖安侯高居马背的身影——魏暄今日穿了身窄袖束腰的胡服袍子,身姿挺拔如松,深沉的玄青色压住眉眼俊秀,显出近乎冷峻的凝肃,有些不近人情。

      那是掌军多年、令行禁止养成的主帅威仪。

      许是何菁菁打量的眼神过分直白,魏暄有所察觉,回头瞧来:“殿下看什么?”

      何菁菁丝毫没有被抓包的心虚,反而笑眯眯地:“自然是看督帅。”

      魏暄皱了皱眉,追问似地盯着她。

      何菁菁果然不负所望:“督帅生得好看,多瞧一眼赚一眼。”

      魏暄:“……”

      靖安侯虽然不动如山,奈何小公主的眼神太过热辣,好似灼灼的火星,即便是冰冷坚硬的石头也能烧出窟窿。

      他猛地转过头,双腿一夹,□□神骏通人性地窜出去,三两下远离了何菁菁的视线。

      何菁菁不经意间达成了令靖安侯望风而逃的成就,笑得弯了腰。清脆的笑声卷在山风中,飕一下窜出老远,准确抵达魏暄耳畔。

      魏暄暗道“顽劣”,眉头却未曾皱起。恰好崔绍从旁经过,不觉诧异:“督帅,您笑什么?”

      魏暄一怔,刚有些翘起的嘴角被自己强行抹平。

      紫阳观位于天子脚下,因其求签灵验,京中女眷最爱来此进香,久而久之,香火也颇鼎盛。因是公主出行,魏暄提前派人清了场,唯有观主领着一干女冠迎候在石阶下。

      “公主驾到,贫道未曾远迎,请公主恕罪。”

      头戴莲花冠的观主一甩拂尘,合手行礼:“观中已备下干净素斋,殿下若不嫌弃,不妨入后殿用些?”

      她的年岁不算小,但也绝不苍老,瞧着不过将近三旬,保养精细的眼角不见一丝皱纹,垂眸一笑间,颇有些楚楚动人的风韵。

      何菁菁打量过一眼便收回视线:“如此,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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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故人无少年(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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