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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力挽狂澜回(二十) ...

  •   崔绍追随魏暄多年,十分明白“如意散”于靖安侯而言意味着什么。

      那是插在心头的毒刺,横亘胸口的伤疤,动一动就撕心裂肺的疼。所以魏暄从不碰如意散,连听都听不得。

      这是他头一回主动要求服食禁药,理由是为了身陷宫中的长公主。

      那一刻,崔绍对长公主在魏暄心目中的地位有了更清晰的认识,五味陈杂之下,不知该高兴还是担忧:一方面,没人比崔副将更清楚,自家督帅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他的灵魂和意志死在阳和关外的腥风血雨中,死在大理寺冤狱的酷烈刑罚下,撑到现在,全凭一腔替同袍翻案的执念。

      但何菁菁的出现让他有了活气,崔绍许久没在魏暄眼中看到鲜明的喜怒怨憎,那让他不至彻底沦为行尸走肉。

      可自家主帅为了长公主不顾安危、冒险闯宫,绝不是崔绍乐见的。

      “督帅三思!如意散虽能压制寒症,却会损害您的气血,绝不能多服!”崔将军在姓魏的跟前就没这么低声下气过,近乎央求道,“桓相和桓六郎君都在含元殿,宫中还有太后坐镇,长公主定能逢凶化吉!”

      魏暄却不这么认为:“朝廷若信了苏珊娜的话,那便是通敌叛国的罪名,纵然是桓相……咳咳,也插不上话。”

      “至于太后,自顾不暇,更不会……咳咳!”

      他一句话没说完,已经咳喘了两三回,却强撑着下了床,将搭在屏风上的朝服披在身上:“你若不想……咳咳,本侯这副模样入宫,就去取如意散!”

      崔绍没了辙,只能依言照办。

      ***

      何菁菁尚不知短短一夜,靖安侯已在生死边缘挣扎过几回。

      她后退两步,含笑睨视跪伏于地的苏珊娜,神色不像是被人泼了一盆脏水,倒仿佛目睹了一场好戏。

      “尊贵的大夏天子,龟兹儿女信守道义,中原是我们的好朋友,我们绝不会做出出卖朋友的事,”苏珊娜披上丝绸外裳,伏拜的身姿好似一脉屈就的兰花,“我会出现在中原国都就是最好的证明,我愿意向佛陀起誓,绝没有一个字的谎言。”

      她说得恳切,大夏文武却没往心里去,这世上最不值得信任的就是眼泪和言辞,哪怕苏珊娜声泪俱下,也只是一个出色的戏子。

      更何况,她还是龟兹人。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苏珊娜显然明白这一点,所以她出了杀手锏。

      “大夏天子,这是我的见面礼,”她很懂得如何讨中原人的好,谦卑地垂下眉眼,“我知道,中原朝廷一直在寻找当年阳和关外,玄甲军惨败的真相……”

      “阳和关”三个字是蛰伏于大夏朝堂中的怪兽,谁也不知何时会突然探头,将孱弱的中原朝廷搅一个天翻地覆。百官们在沉默中交换着意味深长的视线,嗅到了暴雨将至的征兆。

      已然露出疲色的神启帝瞬间坐直了身,阳和关外的真相是哽在喉头的鱼骨,亦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了许多年。他确实忌惮魏暄,试图用一场惨烈的败仗削弱靖安侯的气焰与威望,可他吩咐窦定章的只是掉换军粮,用劣质米粮滥竽充数。

      至于军粮中掺入的大量如意散,以及失期未至、陷玄甲军于无援绝境的河东军,并非天子的手笔。

      “是谁?”神启帝撩起垂落额前的十二旒玉珠,声色俱厉道,“是谁干的!”

      苏珊娜从袖中取出一只扁平玉匣,双手捧着递过头顶:“害了中原军队的如意散是由摩尼教传入大夏境内,至于幕后主使的身份,已经在这封信里写明。尊贵的大夏天子,您看了便能明白。”

      早有内宦接过苏珊娜手中信函,呈交到神启帝手中。神启帝极利落地拆了信封,从头扫到尾,脸色森然冷戾。

      “你自己看看,这上面写了什么!”下一瞬,天子发下雷霆之怒,薄薄一封信纸被他甩出风雷之声,飘忽着落在何菁菁脚下,“枉朕对你多番优容,镇宁,你好大的胆子!”

      早在苏珊娜开口之际,何菁菁已然猜到信上内容。她捡起信函掠了眼,发现与自己猜想得大差不差。

      信件末尾没有落款,口吻正是何菁菁本人,她以摩尼圣女的身份命令潜伏中原的摩尼暗桩,在运往阳和关的粮草辎重中设法掺入如意散。

      有人证,又有信函佐证,在满朝文武眼中,这已是铁证如山,不可撼动。

      何菁菁从细节翔实的罪证中嗅到筹谋已久的气息,她甚至有种预感,即便自己能挑出信函中的破绽,驳倒苏珊娜的指控,她……或者说,她背后的始作俑者也必定准备了源源不断的后招。

      或是收买公主府亲卫,或是捏造旁的供证,总之不会给何菁菁脱身的机会,一定要将她钉死在“”通敌叛国“的耻辱柱上。

      神启帝还在咆哮:“镇宁,你还有何话解释!”

      他确实有愤怒的理由,三年前遭北律轻骑挟持,险些叫开国都大门,是神启帝洗不清的污点,引火索却是着落在玄甲军的惨败上。他被百官与臣民诟病了三年,结果却被是替人受过,这让他如何不暴跳如雷?

      神启帝摁住龙椅的手指微微颤抖,有那么一时片刻,恨不能将自己名义上的“妹妹”拖出殿外,先杖三十大板出口恶气。

      然而这时,有人撩袍出列,对神启帝高举笏板,深施一礼。

      “禀陛下,臣有奏。”

      说话之人身形挺拔,如松如竹,正是深受神启帝倚重的中书舍人,桓氏六郎桓铮。

      神启帝对于自己一手提拔的近臣还算有几分耐心,忍住火气道:“桓卿有何话说?”

      桓铮身形笔直,神色淡漠:“陛下可否容臣看一眼信函?”

      神启帝摆了摆手。

      桓铮从何菁菁手中接过信纸,大略通读过,心里有了数:“陛下,此信可能有伪。”

      神启帝侧目:“桓卿此话何意?”

      “臣蒙陛下信重,曾为长公主殿下讲学,见过殿下笔迹,”桓铮有条不紊地说道,“这信上字迹虽酷似长公主笔迹,细微处却略有不同。”

      “再者,以笔迹判定信函真伪,其实漏洞颇多。倘若遇到擅长模仿他人笔迹者,写出这样一封信函并不困难。”

      神启帝怒气稍缓:“桓卿可知,京中谁能仿写笔迹?”

      桓铮早有准备:“禀陛下,臣虽不才,要仿写这样一封书信还是能办到的。”

      片刻后,内宦搬来案几笔墨,桓铮以镇纸压住信函,仔细通读三遍,笔迹架构已经了然于心。不多会儿,仿写的信函送入神启帝之手,他将两封信件摆在一处,发现除了纸张存在细微差异,几乎毫无二致。

      “陛下请看,臣仿写的笔迹与信函所书如出一辙,可见单凭一封信件,并不能坐实长公主殿下的罪名,”桓铮道,“臣请彻查此事,还长公主殿下青白,亦还阳和关外惨死将士一个公道。”

      神启帝脸色很不好看,他未尝看不出苏珊娜指证背后的别有用心,但若坐实了何菁菁的通敌罪名,便能将天子身上的污名转嫁旁人,于神启帝有利而无害。

      他面露迟疑,阴鸷目光不时掠过何菁菁,只见那女子倨傲而立,嘴角噙着极愉悦的笑意,仿佛是来看戏的。

      神启帝想起数日前,自己与这位名义上的皇妹曾于紫宸殿中有过一场交锋。彼时,何菁菁亦是似笑非笑,眼中没有九五至尊,也看不到皇权威压。

      卷土重来的愤怒与恼火扼住了咽喉,那感觉像极了当初遭到北律轻骑挟持,被逼叩开国都城门。神启帝的指尖再次颤抖起来,他突然生出冲动,不欲理会所谓的“真相”,只想让所有轻慢皇权之人付出代价。

      “来人!”

      北衙禁卫闻声而动,不过一眨眼,长公主就成了落入狼群中的柔弱绵羊。桓铮神色大变,箭步上前:“陛下!”

      他未说完的话被神启帝堵了回去:“胆敢求情者,以同罪论处!”

      桓铮还想争辩,却被桓昀用眼神阻止。久经宦海的老臣察觉到天子震怒背后的异样,不愿让最看好的孙子卷入汹涌怒潮。

      不过稍一迟疑,帝王的雷霆之怒已然接踵而至:“长公主通敌谋逆,罪不可赦!着,即刻押入大理寺监牢候审!”

      如狼似虎的北衙禁军冲上前,就要将何菁菁拖下。场面一度不可收拾,却被一道迈入殿内的修长身影牢牢镇住。

      “靖安侯魏暄,入殿觐见——”

      脚步声徐徐而至,来人裹着锦绣朝服,反衬出一张过分苍白的面孔。那双眸子却是极锐利,不过稍一环顾,禁军伸出的手便僵在半空。

      他无视文武官员暗含深意的打量,也未曾留意桓铮半是殷切半是求助的目光,径直走到近前,揽袍行了叩拜大礼。

      “臣魏暄,叩见陛下。”

      神启帝对魏暄的忌恨远超御前无礼的长公主,然而当着群臣与外邦贵客的面,他不得不做好君臣相得的表面文章:“皇叔来了。正好,三年前阳和关一役,你是亲历者,如今查证分明,朕总算能给你一个交待。”

      神启帝知道魏暄与何菁菁有交情,昔日玄甲军踏平回纥王都,正是魏暄将人迎回,又压着天子颁下长公主的尊荣。但他同样明白,三年前阳和关一役在魏暄心目中的分量,区区一个有名无实的长公主,如何抵得过血染沙场的两万同袍?

      他心中笃定,等着看魏暄火冒三丈。让人失望的是,魏暄的反应却极为平静,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

      “敢问陛下,有何凭证?”

      早有官员上前,小声说明了原委始末,靖安侯冷如刀锋的眸子掠过苏珊娜,待得她心头发紧、遍体生寒,又飞快收回,转为盯着何菁菁。

      传说中“通敌谋逆”的长公主翘起唇角,笑眯眯地眨了眨眼。

      魏暄不为所动,抬头看向高居丹陛的神启帝:“通敌谋逆乃是不赦重罪,长公主若当真勾结番邦、陷害将士,纵是百死亦难赎其罪!”

      神启帝早料到他会是这般反应,满意地笑了。

      但魏暄下一句话打破了他的谋算:“只是在臣看来,单凭一封信函与苏珊娜公主的证词,不足以认定长公主的通敌之罪。”

      “臣蒙先帝倚重,赐帅印以掌军方,此事又牵扯到玄甲军中两万袍泽性命,还请陛下许臣将长公主及公主府内一干人等收押问话,彻查明白。”

      这不是魏暄头一回越俎代庖,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招来更为激烈的反弹。一时间,五六位御史先后出列,义正言辞、铿锵有力,无一不是弹劾靖安侯越俎代庖行事跋扈,有藐视君上之嫌。

      魏暄身形笔直地站在原地,表情没有丝毫波动。这一幕本是见惯的,自打他以武将之身入主政事堂,类似的风言风语就没断过。他习惯了受千夫所指,来自朝堂的恶意伤不到悍将分毫。

      “请陛下恩准。”

      神启帝从他貌似恭敬的语气中听出一锤定音的意味,几乎又要发作。但魏暄不比何菁菁,神启帝生生忍住,转而细思起这番安排的得失利弊。

      何菁菁并非寻常犯人,哪怕被强扣上“通敌”污名,依然有长公主尊荣。神启帝处置过轻,自己咽不下这口气,处置过重,又会被朝野内外斥为不睦手足。

      神启帝不想因一个冒牌长公主损及自己英名,魏暄肯出面代劳,再好不过。即便这二位有些情谊,却绝不足以令杀伐决断的悍将徇私,神启帝有把握,魏暄不会让何菁菁轻易脱身。

      他打定借刀杀人的主意,忍下怒意:“朕,准了。”

      ***

      这番结果与何菁菁预料中的不同,她不与苏珊娜做口舌之争,就是为了顺顺当当认下通敌之罪,好被神启帝丢进大理寺监牢,方便下一步谋划。

      但她没想到魏暄会突然杀出,将她强行“抢”回府里。

      直到被魏暄丢进马车,何菁菁仍是一脸懵然,好半晌才掀开车帘:“魏帅……”

      她话没说完,一道身影蹬着车辕钻进来,锐利的目光自她脸上转过,旋即收回:“回府。”

      马车颠簸了下,在青石板上留下两道辙痕。何菁菁硬扛神启帝时百无禁忌,却在面对靖安侯略显苍白的脸色时感到不安和心虚。

      “魏帅不是在府中审讯庾氏叔侄,怎会突然赶来朝会?”她试探道,“可是那两人招出了什么?”

      魏暄许是乏了,阖目倚着车壁:“苏珊娜公主的指证,殿下有何话说?”

      “无话可说,”何菁菁答得干脆,“本宫的底细,魏帅早摸清了。做过的事,我不会否认。没做过的,我也不会主动接过脏水。”

      “但魏某并不知晓,摩尼教运往中原的如意散,皆是经了长公主殿下的手,”魏暄从袖中抽出信函,纸上的端正字迹原是见熟的,此时看来却有些说不出的扎眼,“魏某只问一句,这封信函当真是旁人伪造?”

      何菁菁低低一叹,心说:该来的总是会来。

      “不是,”她坦然答道,“是我亲笔所写。”

      只听“呛啷”一声,却是魏暄腰间佩剑出鞘半尺,寒光映照着苍白手指,如覆霜雪一般。

      只听何菁菁下一句道:“确切地说,其中一半是我亲笔所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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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力挽狂澜回(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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