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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力挽狂澜回(十四) ...

  •   魏暄见识过何菁菁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本不会将她的随口胡诌放在心上,可他对着何菁菁时往往有诸多身不由己。

      于是这句话莫名其妙地入了耳、走了心。

      他左臂尚未痊愈,只能勉强抬到与胸口平齐的位置,捞起长公主一绺长发总没问题。他一边用角梳将发丝梳通,一边隔着镜面递去警告的一瞥:“此事干系不小,还请殿下认真回答。”

      何菁菁拨弄着案上妆匣,挑了个颜色顺眼些的胭脂,用指尖挑出少许抹在唇上:“魏帅不妨先回答我一个问题,若是方才堂上,种种矛头不曾指向本宫,你会怎么做?”

      “如恒王兄所愿,默认了庾氏指控,扛下勾结北律与倒卖官仓的罪名?”

      魏暄梳发的手一顿,大约是没想到这小公主如此敏锐,他当时不过一瞬犹疑,竟被何菁菁瞧出端倪。

      “本宫记得,当时何元微手上绑了一截青色布条,跟青砚那小子招摇过市的青衫衣袍衣料相近,”何菁菁悠悠道,“魏帅平生杀伐决断,唯有那小子有本事让你方寸大乱——若不是我横插一杠,你是不是已经认了罪名?”

      魏暄无言以对,只能沉默地挽起长发,试图替小公主梳起发髻。

      “虽然很不想承认,可只有我站出来,才能暂时分一分何元微的心,”何菁菁将胭脂涂抹得浓淡均匀,唇角微微翘起,“如今何元微方寸大乱,一时半会儿不会拿青砚做文章,魏帅还有筹谋救人的余地。”

      靖安侯握刀时稳如磐石的手,却掌控不住几绺柔软的发丝,秀发自他手中漫然滑落,又被艰难地盘绾成型。

      他强忍住胸口嗡鸣震荡:“殿下……只是为了臣?”

      何菁菁从镜子里对他眨了眨眼:“若本宫说是,魏帅可会感动?”

      魏暄绾发的手一颤,将将绾好的发髻毁了一半。

      “逗你的,”何菁菁不着痕迹地找补回来,“本宫敢把自己陷进来,就有法子脱身,魏帅有这功夫,不如仔细想想,怎么把你那脑子进水的薛家世弟捞出来。”

      魏暄接连尝试三回,终于勉强绾成简单的发髻,又从怀中取出一物别在髻上——珊瑚的赤红色泽反衬出乌黑发鬓,一点艳色映照眉心,显得难描难画。

      “殿下既有成算,魏某就不多言了,此案牵扯重大,若我所料不错,恒王殿下不出三日便会下令启程返京,”魏暄低声道,“回京途中,由臣亲自带人护卫殿下,殿下可安枕无忧。”

      何菁菁诧异挑眉:“魏相要亲自护卫本宫?恒王兄居然答应了?”

      “恒王殿下自是想让南衙禁军亲自护卫,只是左卫中郎将苏洵要担负护卫恒王的重责,分身乏术,只能由魏某代劳。”

      魏暄眼皮不眨地睁眼说瞎话:“至于回了京,就要看殿下的本事了。”

      何菁菁正揽镜端详发间玉钗,捕捉到他的言外之意,瞬间斜过眼风:“魏帅的意思是,回了京就不管我的死活了?”

      魏暄低垂眼帘,截断即将交汇的目光:“回京之后,魏某有要事在身,自顾尚且不暇,怕是无力为殿下筹谋。”

      他就着正身跪坐的姿势,曲起单膝,郑重一拜:“殿下几番相救,魏某铭记于心,若有来日,定当……”

      “相报”两个字含在牙关,尚未来得及吐露,细腻柔滑的衣料忽而拂过手腕,那顽劣公主反手抓住他袍袖:“想报答?那魏相可得留住性命,让本宫好好想一想,要你怎么报偿。”

      ***

      魏暄有时会想,何菁菁于他而言意味着什么。她像起伏汹涌的江潮一样不可捉摸,似风中摇曳的花枝一般不肯消停,一眼瞧不见,便会想起远超意料的滔天巨浪。

      可这江潮从未伤害过他,反而在他每每卷入漩涡之际,将他极温柔地托出水面,得见天光。

      比如三年前的北律草原,再比如半个多月前的察尔干湖畔。

      魏暄不是不明白何菁菁向他索回及笄礼的用意,也并非听不懂她言语中的暗示,只是他无法给出回应。
      因为自知沉疴缠身、时日无多;因为肩负两万同袍的血债,无暇顾及儿女私情;也因为他走在一条步步荆棘、亦没有尽头的不归路上。

      “那便等殿下考虑清楚,再向魏某说明吧。”

      魏暄试着挣动手腕,何菁菁居然没勉强,任由他抽回袍袖。那靖安侯强压下心头的怅然若失,刚一转身,就被一双柔软的手臂从后抱住腰身。

      魏暄猛地一僵,迈出去的步子寸进不得。

      “魏帅的承诺,本宫可不敢再信,当初说好了以身相许,结果呢?”事到如今,何菁菁也不藏着掖着,将那层千疮百孔的窗户纸彻底捅开,所有的隐晦暧昧皆暴露于天光之下,“考虑清楚再向你说明?若是魏帅翻脸不认账,本宫去找谁说理?”

      她不肯好好说,脸颊贴着那人后背,隔着一层衣袍料子,听到他越来越疾劲的心跳声,几乎透着几分耳鬓厮磨的意味。指尖坏心眼地往下滑落,悄然探入束带里侧,在腰腹肌肤敏感处蹭了又蹭。

      下一瞬,她直觉衣袍下的身躯猛地绷紧,体温一路飙升,仿佛身体里藏着一把熊熊烈烈的火,即将席卷血液裂体而出。

      魏暄下意识攥住她的手,心跳有多激烈,说出口的话就有多淡漠隐忍:“殿下,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然后,他听到簌簌的响动,却是何菁菁肩头睡袍委然滑落,浑身仅着一件抱腹,依然是她钟爱的明丽色泽,衬着雪白细腻的肌肤,也衬着肌肤上累累交叠的疤痕,就像最无瑕的美玉、最名贵的丝绸,被人狠狠划了几刀。

      对比近乎触目惊心。

      “魏帅说,只要本宫心如冰雪,就是白璧无瑕……可若我心里本就不干净呢?”她用柔软的身躯蹭着魏暄,一开始只是察觉到这男人心防松动,有心看他丢盔卸甲方寸大乱,后来却发现不对劲,那高热不仅灼烤着魏暄,也将自己卷了进去,“魏帅,你可知我每次见到你,都想些什么?”

      魏暄攥着她柔若无骨的手腕,分明能轻松推开,他却像是被一道闸门拦住,死活使不上力:“想什么?”

      “我在想,放着魏帅这等风华无双的男子不要,京中贵女可是都瞎了眼?”何菁菁在他身后低笑,“不过也好,她们眼不瞎,本宫怎么捡这个漏?”

      “只是魏帅,你与本宫几番肌肤相亲,转眼却又不认账……是不是有点不太厚道?”

      魏暄的理智告诉他,此时应该毫不留情地甩开何菁菁,用最严厉的话语打消她不合时宜的绮念。

      可他偏生舍不得。

      舍不得身后的小公主露出失落受伤的神色,也舍不得推开依偎身后的温软身躯……尤其是,那似曾相识的温软触感曾于草原寒夜中,助他御寒、为他取暖,将他从漆黑冰冷的深渊中拖回人间。

      魏暄闭上眼,听到胸口的呼啸声,那是血气冲上头顶的动静。他突然转身,仅凭一只完好的右手,就将何菁菁轻而易举地摁在软榻上,肩头大氅无声滑落,将身下的雪白躯体遮掩得一丝不漏。

      “每一个欠了殿下的,都会被您用这种方式讨债?”魏暄危险地眯紧眼,“这可不是个好主意。”

      何菁菁听出了微妙的醋意,越发大胆肆意——她手脚动弹不得,就干脆扬起下巴,用莹润的鼻尖蹭了蹭魏暄脖颈:“魏帅大可放心,除了你,还没人敢明目张胆欠本宫的。”

      大约是觉得这么说不够确切,她想了想,又找补了一句:“敢欠本宫的,也都不在人世了。”

      她狡黠又妩媚地瞧着魏暄,眼波好似透明蚕丝,织成漫天匝地又无孔不入的大网,将身处其中的靖安侯一点点缠裹住,直至不能挣脱也无法自拔。

      靖安侯固若金汤的防线在她柔软明媚的眼波中寸寸崩裂,他从胸臆中发出深长叹息,就要遵循最本能的渴望,低头吻上这女子涂抹胭脂后格外娇艳的唇瓣。

      但是下一瞬,一股寒意涌入胸口,仿佛是从骨髓深处散发出的,几乎冻结了血液。

      魏暄脸色倏变,心知是那跗骨之蛆般的寒症又发作了。

      他猛地撒了手,踉跄着连退两步,因为掩饰得太好,连近在咫尺的何菁菁都没留心他脚底的虚浮之意。

      “殿下连日奔波,大约也累了,”魏暄不敢再看何菁菁,用颀长背影对着她,一只扶住门框的手攥得死紧,“殿下且请歇息,魏某先行告退。”

      何菁菁裹着大氅坐起身,盯着魏暄仓促离去的背影皱眉片刻。随即,她好似意识到什么,赤脚下了地,走近才看清门框上留下一个湿漉漉的手印,仿佛冰霜融化后凝结出的水汽。

      何菁菁瞬间沉下眼眸,柔白指尖沿着手印轮廓,虚虚描摹过。

      “他撑不了太久,”何菁菁冷静清晰地想,“有些人、有些事,得尽快解决了。”

      ***

      三日后,恒王与镇宁长公主座驾启程回京,靖安侯魏暄及南衙左卫中郎将苏洵随行护送。

      于何元微而言,结伴同行无疑是拉近距离的绝好机会。启程当日,他起了个大早,一袭魏紫蜀锦衣袍衬得他面如冠玉、气度从容,站在院中就是行走的“玉树临风”。

      然而他一抬眼,就见身披大氅的魏暄从屋里走出,下阶时十分自然地回过身,向门口递去手。

      一只纤细莹白的手搭在男人宽厚的手掌里,长公主嫣然含笑的面庞随即出现在视野中。她走路的姿态优雅端庄,即便是荀夫人当前也挑不出瑕疵,私底下却反握住靖安侯伸来的手,拇指在他指缝中不着痕迹地蹭了下。

      魏暄握住那只作怪的手,若有所觉地抬起头,目光越过空寂肃杀的庭院,与远处的何元微短暂交汇。

      魏暄连敷衍地颔首都省了,牵着何菁菁走下石阶,往停在院门口的马车而去。

      不出何菁菁所料,这一行风平浪静,匪寇也好,摩尼刺客也罢,谁也不曾当着靖安侯的面主动挑事。纵然是心有不甘的恒王殿下,也暂且偃旗息鼓,避免在这个风口浪尖与魏暄再起冲突。

      于是回程途中,何菁菁独占一辆马车,皮褥铺得柔软厚实,还有事先准备好的点心甜酪若干,供闲极无聊的长公主殿下打发时间。

      相较于只能乘坐囚车代步的庾氏叔侄,这已算是格外优待。

      但何菁菁并不知足,没事掀开车帘,用视线追逐着高居马背的修长背影。眼神好似活了,在那人身上笔走龙蛇,勾勒出一副活色生香的秘戏图。

      魏暄莫名打了个寒噤,凭直觉意识到那肆意狡黠的小丫头正盯着自己瞧。他强行压抑住回头的冲动,狠狠一夹马腹,驱使坐骑往前奔去。

      前头却是压阵的崔绍,眼看自家督帅脸色晦暗地过来,他慢下脚程,与魏暄并驾齐驱:“还好吗?”

      魏暄明白他的意思,自从朔州城中遭了暗算,他身体每况日下,寒症发作得越发频繁。前两日那一回几乎去了半条命,到现在都没完全缓过来。

      “你就不该骑马,瞎逞什么能!”崔绍小声埋怨,“这要半途撑不住,从马背上栽下,乐子可就大了。”

      魏暄确实精神不济,却不愿在人前露出,只不着痕迹地捏了捏鼻梁:“无妨,只是骑马赶路,还要不了我的命。”

      崔绍拿自家督帅没辙,又惦记着另一桩心事,终于问出口:“我说督帅,你和长公主到底怎么回事?”

      魏暄斜睨了他一眼,仿佛在问:我与长公主殿下能有什么事?

      “都这时候了还想瞒我,是不是兄弟?”崔绍很是不忿,“别以为我看不出,你是为了谁撂下京中一摊事,先斩后奏地跑来朔州?她又凭什么替你挡下庾氏嫁祸?”

      “你俩这才认识多久,到底什么事不能跟当兄弟的言明?”

      魏暄连闹心带精神不济,被这聒噪货烦得不行,恨不能甩鞭将这往主帅两肋插刀的大兄弟抽一个满脸桃花开。

      “殿下……于我有救命之恩,”良久,他有些干涩地敷衍道,“个中原委复杂,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有机会再与你详说。”

      崔绍觑着魏暄眉心阴霾,到底不忍他伤病缠身还要费心应付自己,涌上心口的探究被强行摁下:“行,你跟长公主的事我可以不管,但姓庾的你打算怎么处置?”

      “他们跟恒王殿下的筹谋,明眼人都瞧得出,虽说被长公主殿下横插一杠,可我瞧着恒王做派,不会轻易善罢甘休,保不准还有后手……你打算如何应对?”

      魏暄低垂眼帘,再深重的疲惫也压不住涌动的戾气:“还要如何应对?庾氏勾结外敌、倒卖官仓、私贩禁药、祸国殃民,自然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崔绍:“……”

      他早料到自家主帅会是这个反应,却还是头疼地揉了揉额角。

      ***

      崔绍猜测一行人回京之后,会面临朝野内外的滔天风雨……他想得太保守了。

      事实上,他们还没抵京,风雨欲来的迹象已然隐隐显现。

      回京前一晚,车队在京郊三十里处的驿馆落脚。不知是谁先一步送了消息,一干公主府侍从早已等候在驿馆中,其中就包括贴身服侍的绘竹。

      何菁菁不待见她,却也不至于平白为难一个侍女,用完晚食便回房歇下。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再次醒来正值深夜,房中未曾点灯,朦胧月光自窗外透入,依稀照亮坐于床边的一道身影。

      这一幕与和何菁菁心底最深处的阴影重叠,她一骨碌爬起身,下意识去摸藏在枕下的金簪。然而她刚一动,床边那人便伸手入帐,无声无息地摁住她。

      “莫慌,也不必想着叫人,”那人用平静和缓的嗓音徐徐说道,“我没有恶意,只想与你谈谈……十一娘。”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02章 力挽狂澜回(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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