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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力挽狂澜回(十三) ...

  •   木匣连着信件被送到何元微手中,修长手指抽出一封,将封皮撕开。

      “为示公允,就由本王亲自拆阅,当众宣读,”何元微微笑道,“皇叔可有异议?”

      魏暄于一瞬间做出决断:若只是倒卖官粮、私开互市,或许还有转圜余地,可若青砚身世大白于天下,那便是无力回天。

      他一言不发,拂袖转回位席落座。

      一旁的崔绍焦急使着眼色,奈何自家主帅不动如山,只当他不存在。崔绍没法子,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地转向何菁菁。

      长公主早已住了手中杯盏,嘴角噙着一丝晦暗莫名的笑意,平静得仿佛围观一出闹剧戏码。

      崔绍于是确认了,这位是个靠不住的主,指望她不如指望天上落一个晴天霹雳,还当当正正砸在何元微头顶。

      此时,何元微已经拆开信件。他阅信速度极快,张口欲读,视线已经一目十行地扫到末尾。

      下一瞬,到了嘴边的话冻结了。

      毫无预兆的沉默让偌大厅堂陷入沉寂,无数目光聚焦在当朝恒王身上,揣测着这位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在座唯有裴济白依稀猜测到一两分,不着痕迹地瞟向何菁菁——这位长公主殿下藏身暗处搅浑水,并不出乎意料,只是……她与庾氏素未谋面,为何会知道姓庾的会用出什么伎俩?

      又是如何将庾氏准备的伪证掉了包?

      裴济白噙着一缕饶有兴味的笑意,斜倚案角,权当自己是来看戏的。

      他没等太久,只听极清脆的“啪”一声,却是何菁菁将手中茶盏摆回案上,托腮笑吟吟道:“恒王兄为何不说话?不是说要当众宣读,以示公允?”

      何元微捏着信纸的手指越攥越紧,直将质地光滑的玉版纸捏出细细皱痕。他深吸一口气,作势要将信纸收起:“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琐事,不值一提……”

      “别啊,”何菁菁不依不饶,“方才恒王兄义正言辞,要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如今证据送到你手里,怎么还想藏起来?”

      何元微冰冷森寒的目光掠过手中信纸,这并非他与庾冀约好的说辞,可想而知,充作证物的信函被人调换了。但他不明白,何菁菁为何不做得更绝些,比如祸水东引,比如将这把火烧回何元微自己头上。

      却反而选择一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吃力不讨好?

      事发仓促,何元微根本来不及理清前因后果,就听何菁菁悠悠道:“唉,事到如今,恒王兄就不必替我遮掩了——要是本宫没猜错,那封信应该是本宫写给庾家主的,内容嘛,自然是我想到一条极好的赚钱路子,可惜没个自己人成不了事,只能请他屈尊降贵上了本宫这条贼船,以后有好一起分,有钱一起赚,没错吧?”

      就算是一石掀起千层浪也不会比长公主这番话更具有冲击力,魏暄倏尔扭头,却只瞧见何菁菁似笑非笑的眼角与微微翘起的朱唇。

      “既然庾家主连人证物证都带来了,本宫也没什么好抵赖的,倒卖官仓也好,私通北律也罢,都是本宫主使,与魏帅八竿子打不着。”

      “恒王兄想如何处置?下狱,还是三堂会审?只管划下道来,本宫接着便是。”

      ***

      何元微拿不准何菁菁是何时动的手脚,但她准备得相当充分,不光调换了庾冀带来的信函,连事先买通的店小二也改了口供。

      “小人认得,三年前就是这位郎……女郎!”店小二振振有词,“她当时扮作男装,小人倒是没瞧出她是个姑娘家,只觉得这郎君好生秀气,忍不住多瞧了两眼,是以认得她的相貌。”

      突如其来的变故不仅让庾氏叔侄瞠目结舌,亦让何元微收敛了笑意。事到如今,再没眼力见的人也看得出,这盘精心策划的谋局出现了破绽,不管有心还是无意,当何菁菁将所有矛头拉向自己时,也将自己树成一个靶子,替身后的靖安侯挡下了所有明枪暗箭。

      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单纯为了回报对方当初的救命之恩与庇护之情,还是……出于某种更微妙、更隐晦的缘由?

      何元微闭了闭眼,几乎用上这辈子全副克制力,才暂且压下心头蠢蠢欲动的杀意。

      一直安心看戏的裴济白也没想到,何菁菁手笔如此之大,更没想到她宁可将脏水泼在自己身上,也要将魏暄择出去。

      他终究记得,鄂多察互市上,长公主殿下的救命之恩,适时帮了句腔:“恒王殿下,是否要将长公主下狱质询?”

      话音未落,两双冰寒森然的视线飞刀般甩来。

      裴济白面不改色:“自然,刑不上大夫,既然魏相不必下狱候审,长公主受些优待也是理所应当。”

      他想了想,曲指在案沿上敲了敲:“不若这样,此事牵扯到魏相,又蒙蔽了恒王殿下,为了公允起见,便请长公主殿下暂住刺史府中。待得恒王殿下禀明圣人,请到旨意,再行挪动,两位以为如何?”

      此时魏暄和何元微身陷局中,不管谁出面,都难免落下此地无银的嫌疑。仔细斟酌,的确是裴济白的提议最合情合理。

      于是半个时辰后,何菁菁被请到刺史府后院。她终归是当朝长公主,纵然身负嫌疑,待遇依然不差,房中陈设一应是按世家贵女规格布置。

      何菁菁一回生二回熟,在刺史府住得十分自在,还老实不客气地吩咐下人送热水来——连日赶路,她迫不及待要泡个热水澡,冲去一身的疲惫与尘土。

      裴济白不愿掺和何元微与魏暄之间的博弈,对长公主的要求却来者不拒,分明是十一月的天气,水中却加入了新鲜的红梅花瓣,澡豆、鸡卵一应俱全,还有从西域舶来的玫瑰香露。

      下人身后跟着裴济白,他没往里闯,而是十分知礼地站在屏风之后,视线亦是盯着案上烛台:“裴某早知殿下与魏相关系不一般,却还是没想到,您为了替魏相洗清嫌疑,不惜自己接过这盆脏水。”

      “您不觉得这把有些亏吗……长公主殿下?”

      何菁菁对着妆镜散开头发,拿鹿角梳慢慢梳通缎子似的长发:“本宫做事不问盈亏,只随心意。”

      她从镜面瞥向身后,只见屏风后的身影若隐若现,于是翘起唇角:“如若凡事都要算得失,当初在鄂多察,本宫也未必会费这个手脚,将裴卿拉出泥潭。”

      裴济白没理会她的调侃:“裴某与殿下相识不久,说不上多了解,却能感觉到,您不是一意孤行不管后路的人。”

      “裴某大胆揣测,您此番将自己拖入漩涡,不仅是为了替魏帅挡灾……还是为了钓鱼,对吗?”

      “铿”一声脆响,却是何菁菁将梳子撂回妆台,披发起身:“裴卿是聪明人。”

      “并非裴某聪明,而是座中之人无数,唯独裴某置身局外,”裴济白悠悠一笑,“不比恒王殿下与魏相,关心则乱,自然看得分明。”

      何菁菁不知是乏了还是怎地,脚步声没了往日清脆,懒洋洋得拖在地上,抬不起来似的。她一走,披在肩头的外袍委然滑落,锦绣绸衣堆在脚底,衬得裙摆下一双光裸脚踝白皙如玉。

      裴济白隔着屏风缝隙瞧见了,心知不便久留,草草一礼退出门外。

      下一瞬,水声“哗啦”作响,何菁菁舒展身体蜷入浴桶,热水一分一寸浸没过身体,每一处毛孔都往外吐露疲惫。

      她用澡豆擦拭过身体,又将玫瑰香露搓揉出细软泡沫,抹在长发上。她沐浴时不喜人打扰,自己拿水瓢舀了热水,当头浇落冲去细沫,就当洗淋浴了。

      身体冲洗干净,她脑中不忘盘算:事情闹到这份上,牵扯进国朝长公主与军政重臣,这案子已经不是区区一个亲王能定夺,十有八九会将相关人等移送京中,由刑部、御史中丞及大理寺卿三司会审。

      “也好,”何菁菁想,“事情闹得越大,何元微动手脚的余地就越小,也就越不容易把他牵扯进来。”

      她事先安排人证物证,确实有替魏暄挡灾的打算,但更重要的是,只有身在局中,她才能引出何元微……或者说,隐于何元微麾下,不知什么时候就会亮出獠牙的摩尼教王——霍山。

      “欲先取之,必先予之。示敌以弱,攻其不备,”她神游天外地想,“教王是头老狐狸,如今明面上是我占上风,他一定不会贸然现身,要让他放松心神,只能是我麻烦缠身,处于弱势。”

      纤细的手指沿着柔白肩头缓缓移动,触碰到肩胛牙印时猛地顿住。这个角度,何菁菁瞧不见伤痕,却能凭触感描绘出那伤疤的狰狞轮廓,原本有些散漫的眼神瞬间凝固。

      如果说,摩尼教是插在何菁菁心头的一把刀,那教王霍山便是刀锋所淬的剧毒。这么多年下来,肉已生腐、毒已入骨,哪怕魏暄对她说再多遍的“来日方长”,只要这口毒疮不发出来,她就过不去这道坎。

      可要如何将刀拔出?

      那便只能剜出腐肉、放出毒血,将烂入髓的骨头彻底打断,一根根拆出!

      唯有将这具□□彻底替换过一遍,她才能走出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去,真正抬头往前看。

      何菁菁将湿漉漉的长发捋过肩头,忽听门口传来极轻微的“吱呀”声,她开始以为是侍女前来服侍,随口道:“这里不必伺候,都出去吧。”

      然而来人非但不曾离去,反而回身掩上门板,往屋里走了两步。

      何菁菁察觉不对,抬头就见屏风上映出一道人影,身量修长,背手身后,视线穿透素色纱绫,极其复杂地落在她面上。

      何菁菁弯落眼角,将最后一点细沫冲干净,毫不客气地使唤他:“愣着做什么?换洗衣裳放外间了,替本宫取来。”

      魏暄回头张望,唯有矮榻上搭着一件素罗睡袍,料子极轻薄柔软,像是贴在身上的第二层肌肤。他恍惚想起察尔干湖畔那晚,半梦半醒间拥住一截柔软白皙的腰肢,手指流连过极滑腻的肌肤,与手中的睡袍料子十分相似。

      他下意识挪开视线,人却迈开步子,隔着一道屏风将睡袍递去:“屋里冷,殿下别泡太久,小心受凉。”

      柔白手指接过睡袍,指尖若有似无地在魏暄虎口处撩拨了下。靖安侯猛地攥紧手指,那俏皮指尖却游鱼般从指缝中滑走,屏风后随即传出细细簌簌的穿衣声。

      魏暄背过身,看不到屏风后更衣的人影,终于寻回了理智:“……你什么时候安排的?”

      何菁菁明知故问:“魏帅是指什么?”

      她系好睡袍,从屏风后趿着鞋走出,湿漉漉的长发披在肩头,水滴沿着丝绸衣料徐徐滚落,勾勒出一道旖旎弧线。

      魏暄只瞥了一眼,就飞快转过视线:“庾氏来者不善,想必做了极周全的准备,最后却只落得一个不上不下的结果……若是魏某所料不错,这应该是殿下的手笔?”

      何菁菁跪坐于妆镜前,滴着水渍的长发披落后背。她将一绺发丝撩到胸前,用梳子慢慢梳通。

      “魏帅人在局中,自然看得分明,若我说不是,魏帅怕也不信吧?”她眼波如水,潺湲流淌过镜中魏暄面庞,“虽然魏帅冷心无情,送出去的及笄礼还能收回,本宫却是个念旧情的。”

      “送你的这份大礼,可还满意?”

      魏暄脑子进水了才会说“满意”,刀锋般的长眉压住眯紧的眼角:“殿下是何时知道此事,又是何人与你通风报信?”

      何菁菁慢悠悠地梳着发,忽然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她将通发的角梳往后一抛,准头力道无不精准,正好落在靖安侯怀里,只听何菁菁悠悠道:“本宫懒得动弹,烦劳魏帅替我梳发。”

      魏暄:“……”

      靖安侯活了二十来年,从没人敢拿他当梳发更衣的侍从看待。然而对着长公主,魏帅只踌躇片刻就缓步上前,在相隔半步处撩袍跪下,为何菁菁梳理光可鉴人的长发。

      打磨圆润的梳齿徐徐擦过头皮,激起细细的颤栗,何菁菁惬意地眯起眼,像一只被顺毛顺舒服了的猫儿:“早在察尔干时就收到传书,魏帅不妨猜猜,是谁……”

      “裴济白,”魏暄不待她说完,便缓缓说出答案,“只能是他。”

      长发花树般于靖安侯掌中盛放,他声音冷冽,手势却极轻柔:“方才在堂上,裴济白表面两不相帮,实则倾向长公主。倘若魏某猜得没错,这应该不是殿下与裴济白第一次相见。”

      “确实不是,”何菁菁坦然点头,“裴三郎君命苦,巡边时遭人暗算,被劫持到鄂多察互市。凑巧本宫与他同病相怜,看在有缘千里来相会的份上,帮了他一把。”

      魏暄发现,自己再不能正视“有缘千里来相会”这几个字了。

      虽然何菁菁说得含混,魏暄却大约猜到,她所谓的“被人劫持”,十有八九是将计就计反摆幕后主使一道,对于长公主和裴刺史的这份“孽缘”因何而起有了揣测。

      紧接着,他问出最重要的问题:“既然殿下料敌先机,为何将信件换成对自己不利的伪证?”

      “为何不换成无关紧要的物件,或是干脆祸水东引?以殿下的能耐,这应该不难吧?”

      何菁菁“咯”地笑了声:“这还用问?自然是为了让魏帅记着本宫人情,早点把及笄礼还与本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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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力挽狂澜回(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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