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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力挽狂澜回(十五) ...

  •   刹那间,何菁菁的第一反应是看向门口——如果她没记错,南衙禁军早将院落里外三层守卫得铁桶一般,光门口就有两名禁卫看守。

      这般密不透风,何元微是怎么进来的?

      他属耗子吗?

      何菁菁信得过苏洵人品,纵然他碍于皇命,不得不接下“将长公主押解回京”的任务,却不大可能将她卖给何元微。

      唯一的解释是,南衙禁军中有恒王殿下的人,给他悄无声息地开了后门。

      这些念头不过一闪,就流星似地熄灭了,何菁菁不着痕迹地往里缩了缩——不是因为恐惧,纯粹是为了与何元微拉开距离,必要时方便蓄力出手一击命中。

      “恒王兄想说什么?”她挽着头发,似笑非笑,“容我提醒一句,今晚是南衙禁军值勤不假,依照魏帅习惯,三更时分多半会亲自过来巡视。”

      “若是被他瞧见恒王兄深夜逗留公主闺房,向圣人参奏一本……恒王兄可是得不偿失。”

      何元微好容易私下里见何菁菁一面,显然不愿意将时间浪费在谈论“旁人”身上:“不劳十一操心,皇叔今晚怕是过不来了。”

      何菁菁何其敏锐,才听一个话音就反应过来:“你对他做了什么?”

      何元微一双幽冷眼眸端详着何菁菁:“你便如此在意皇叔吗?”

      何菁菁心说:这还用问?

      她没开口,脸上表情却已说明一切。何元微眸光越发冷冽,回想起款待龟兹王的宫宴上,她看魏暄的眼神,许多隐晦的端倪在这一刻串联成线:“我说过,皇叔并不适合你。”

      到了这份上,何菁菁自觉已与何元微撕破脸,再论什么旧日情分纯属瞎扯淡,于是面锣对面鼓地怼回去:“是否合适难道不是应该本宫说了算?”

      何元微:“所以,你当真对皇叔有意?”

      何菁菁烦了这人无穷无尽的试探:“恒王兄到底想说什么?直言便是。”

      何元微果然从善如流,直奔主题:“庾冀手中信函被人调换,是你做的?”

      何菁菁笑了笑:“你猜?”

      她拿不准何元微知道了多少,故意说得模棱两可。何元微却不上当,直接挑明:“看来摩尼教的暗桩都已归入十一麾下……倒是我小看了你。”

      何菁菁听他话音,似乎只掌握了自己“摩尼圣女”这层身份,绷紧的后脊骨不着痕迹地松弛下来。

      “恒王兄说是,就当是吧,”她虚晃一枪,任由何元微揣测自己言外之意,“恒王兄,你一直说,魏帅并不适合我,因为他庇护不了我。”

      “今日我想问一句,你真觉得本宫需要人庇护吗?”

      何元微神色复杂地看着她,许是烛光晦暗的缘故,他清雅如谪仙的眉目间笼着极深重的阴霾。

      那种脱离掌控的不安感再次浮上心头,只是这一回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为强烈。他看着眼前的端丽佳人,突然觉得十分陌生,分明是看熟的眉眼轮廓,却被大漠的沙风瀚海磨出一股咄咄逼人的容光。

      令人不敢直视,何等锋芒凌厉!

      “摩尼圣女确实不必,但十一娘需要,”何元微语气平缓地说道,“你既曾入摩尼教,就该知道,鄂多察现身的那位贵客是谁。”

      何菁菁瞬间攥紧手指,那并非出于心虚慌乱,而是下意识的应激反应。何元微却会错了意,循循善诱道:“那位贵客是何种脾气、何等手段,十一久在回纥,应该比我更清楚。他此番潜入中原,便是要将散落各地的摩尼分支重掌手中。”

      “今日听命于你的,明日亦可改弦易辙,十一手中这把利刃,还能如臂指使多久?”

      何菁菁几乎冷笑起来:“恒王兄是在威胁本宫?”

      “是提醒,”何元微未曾计较她话中溢于言表的戒备和敌意,“你只是个小娘子,能在摩尼教立足,靠的无非是贵客倚重,于摩尼教徒心目中又能有多少威望?如今他亲自出面,十一以为,你有几分胜算?”

      何菁菁无意与他争辩,亦懒得多做解释:“是啊,不过是以色侍人的玩意儿,教王下落不明,我还能狐假虎威,如今教王回来了,谁会把个玩意儿当回事?”

      她蛮不在乎地说出“教王”二字,仿佛昔日威震西域的名号和路边贩售的大白菜没什么区别。何元微的关注点却与她不同,听到“以色侍人”四个字时,表情倏尔变了,唇角一缕若有似无的笑意彻底消失,眸光刺骨般冰寒。

      “你说什么?”何元微声音冷冽,几乎是一字一顿,“他……对你做过什么?”

      他问得委婉,何菁菁却瞬间领会他的言下之意,与此同时,思绪紧跟着飞转起来——何元微肯为教王提供庇护,显然是二者达成了某种协议,所以教王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鄂多察,所以何元微会知道她“摩尼圣女”的身份。

      可教王会将她在西域的全部遭遇尽数告诉何元微吗?

      长公主只是稍一思忖便有了答案,刹那间,她仿佛隐忍多时的猎手发现猎物软肋,不顾一切地发动攻击。

      “恒王兄博学广识,不明白什么叫以色侍人吗?”何菁菁勾起最甜美的笑意,说出口的话却字句如刀,直往人心窝处捅,“需要我向你详细描述一下过程吗?”

      “不妨告诉恒王兄,第一次走进教王寝宫,是我自愿的。为了让教王多看我一眼,我跪在他脚下,亲手将身上衣衫件件脱下,直至不着寸缕……”

      “你知道他当时用什么样的眼神看着我吗?分明是头老朽的狮子,眼底却燃起火光,好像要将我连皮带肉地拆吃入腹。”

      “那时候,我终于明白恒王兄为何说,天生殊色是天赋异禀,亦是天降灾祸。于毫无自保之力的羔羊而言,无异于怀抱倾国财富的懵懂小儿,谁都可以打她的主意,所经之处步步灾厄。”

      “所以,我选择了西域的最强者,靠着他的庇护走到今天……这还真要多亏离京前,恒王兄的耳提面命。”

      何元微:“……”

      他恍惚想起,七年前,“和宁公主”离京前,自己确实说过类似的话。只是当时,他是为了让心性倔强、不肯低头的小小家臣认清现实,心甘情愿地替嫁西行、为他铺路。

      他从没想到,当年说过的话,竟会在七年后化作一簇见血封喉的毒刃,尽数插在心口要害。

      “不得不说,恒王兄当年的教导很有用,左右逃不过为人鱼肉的下场,我自然要寻到实力最强之人,求得他的庇护,”何菁菁不无恶意地说,“在我看来,教王圣座可比恒王兄强多了。”

      “不管是手段、权势……还是其他某些方面。”

      何元微明知她是在挑拨离间,却还是愿者上钩地入了套。他不是没想过,一个去国离乡无依无靠的小公主,突然得了称霸西域的教王青眼,必定付出了相当可观的代价,却仍本能地排斥某个最不堪的可能。

      何菁菁看穿他的自欺其人,干脆撕开窗户纸,将最丑陋、最不堪入目的真相摆在他面前。

      也让何元微知道,他们俩之间的鸿沟有多么巨大而不可弥合。

      “当年送你和亲西域,是我的过错,”良久,何元微有些艰涩地说道,“若能再选一次,我定不会……”

      何菁菁嗤之以鼻:“若能再选一次,恒王府根本不会有我这号人——恒王兄,覆水难收,拿永远不会发生的事说嘴,有意思吗?”

      何元微呼吸逐渐急促,清冷眼眸染上愤怒与懊悔掺杂的赤色。他突然意识到,自从何菁菁回归中原,自己与她的交锋竟从没占据过上风,她就像是手握利器的刺客,一出手便是命中要害,根本不给何元微任何转圜弥补的余地。

      那些处心积虑的谋划、算无遗策的用心,自以为时日长了便能将昔日裂痕弥补,将她步步为营地带回身边,却每每被她用轻巧的三言两语,捅成漏风的筛子。

      那一刻,何元微忘记了此行的目的,也忘记了打好腹稿的试探与拉拢,心肺被愤怒与懊恼的毒火煎熬,恨不能遵循最本能的驱使,将那人恶毒又甜美的笑容攫取掌中,像把玩珠玉一样,仔细吮吸过每一丝角落。

      可惜他没机会这么做,只听“砰”一声响,紧掩的房门被人大力踹开,一道颀长身影裹挟着入夜后的寒风大步闯入,语气比夜风还要凛冽:“恒王殿下,您越矩了。”

      何元微猛地起身,只见不久前,他才信誓旦旦向何菁菁保证过“不会出现”的魏暄站在背光处,大半边身体浸没入暗影,唯独一双眼睛锐利异常。

      何元微满腔毒火无处发泄,见了靖安侯,语气越发不善:“本王只是向镇宁质询庾氏一事,皇叔也要插手?”

      “恒王殿下身负旨意,质询案情理所应当,魏某不敢阻拦,”魏暄波澜不惊地说道,“但眼下已过三更,殿下就算不在乎自身清誉,也当为长公主殿下考虑。”

      “还请殿下即刻回屋,莫要招致口舌非议。”

      他词锋犀利,只差将一句“你检点些,莫要带累了长公主名誉”甩在何元微脸上,一只手不动声色地摁住腰间剑柄,大有何元微不起驾,自己就替他挪窝的架势。

      恒王殿下到底理智尚存,未曾与靖安侯正面冲突,甚至体贴入微地为何菁菁掖好被角,撒下床帐。

      然后他看向魏暄,似笑非笑道:“本王这就告辞了,皇叔还要多耽搁吗?”

      魏暄本就是来解围的,如今何元微先退一步,他也无谓逗留。谁知刚转过身,那小公主便如掐着时点一般开口道:“魏帅这就走了?本宫可是记得,有人说过,会保我一路安枕无忧。”

      “本宫明日抵京,今晚便有人夜闯公主闺房,叫我怎么睡得安稳?看来魏帅的承诺,也不过如此。”

      魏暄脚步一顿,开口听不出喜怒起伏:“殿下想要如何?”

      何菁菁笑音清软,仿佛片刻前逼得恒王方寸大乱的那位只是与她共用一具人皮的双生姐妹:“本宫要魏帅今夜在我院中值守,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魏暄尚未答话,何元微已经冷然道:“荒谬!皇叔是外男,岂可在长公主院内逗留!”

      何菁菁懒得理会他,一只白如皎玉的手撩开床帐,露出女郎似笑非笑的双眸:“明日回京,本宫说不定要受三司质询,到时更睡不上一个安稳觉……这临返京的最后一个晚上,魏帅忍心让我噩梦连连吗?”

      她在心里默默计着数,数到“三”时,果然见靖安侯转过身:“今晚魏某亲自值夜,殿下只管安寝便是。”

      何菁菁根本不给何元微插口的机会,直接一锤定音:“那就有劳魏帅了。”

      何元微:“……”

      他脸色冰寒地站在原地,几次想要反对,却在对上何菁菁看似含笑、实则深沉的眼神时打消了念头。

      他曾无数次见何菁菁露出类似的神色,那意味着长公主“心意已决”,谁敢在这时唱反调,只会自取其辱。

      他想到何菁菁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坦露伤痕,想到她不屑又冷戾的眼神,想到横亘在两人间无法弥补的裂痕与鸿沟,终于打消了强行阻拦的念头。拂袖转身,脸色冰寒地快步离去。

      何菁菁耐心等了会儿,确认何元微走远了,才收起似笑非笑的神色:“还站得住吗?站不住就找地方坐,谁还罚你站了?”

      话音未落,魏暄反手合上门板,笔直的颀长身形仿佛被谁抽了脊梁骨,沿着墙壁徐徐滑落。

      何菁菁脱兔般跳下床榻,三两步抢上前:“怎么了,可是寒症又发作了?”

      她扶住魏暄的一瞬,就知道自己问了句废话,魏暄身上衣袍厚重,却挡不住从骨髓中渗出的寒意,厚重水渍浸透衣衫,打湿了长公主柔腻的掌心。

      何菁菁仔细算了算,从魏暄上一回发作到现在,仅仅过去半个多月,这意味着寒症发作的间隔正在不断压缩,那要人命的寒毒已然深入靖安侯五脏六腑。

      魏暄这一晚其实极不好受,寒症来得毫无预兆,一发作便要了半条命。他将自己关在房中,本打算独自苦熬过发作时辰,谁知三更时分,陆钊忽然过来禀报,称恒王突然离开院落,看方向竟是直奔长公主下榻的后院而去。

      陆钊曾为公主府亲卫,又得靖安侯亲口吩咐,务必照看好长公主,对何菁菁的处境安危极为上心。只是他挑了个不算好的时机,生生将半昏半睡的靖安侯吵醒了。

      魏暄强撑着一口气拖起病躯,待得逐走何元微,那口气便再也撑不下去,险些一头栽倒。不知过了多久,他迷迷糊糊寻回一点意识,发现自己躺在柔软的床榻上,胸口蜷着一具温软躯体,正用体温驱散心口无孔不入的寒意。

      他悚然一震,下意识要翻身避开,却被骤然发作的寒症耗尽了气力,连挪动一根手指都无比吃力。

      蜷在他胸口的女子就在这时抬起头,猫儿似的妩媚眼眸盯住魏暄。

      “魏帅,”她温温软软地唤道,“上一回,你故意推开本宫,可是让我伤心了好久。”

      “今晚良机难得,你还要勉强自己当君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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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力挽狂澜回(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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