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杯且听琵琶语》高阳

9、9

　　第九章

　　狐狸趴在仲书身上，越被他抱，越觉得不想离开他，竟施起媚术来。一时园里四季花开，二人身边白色的花瓣纷纷无声无息地随风而落，好像在月光下还放出微光一般，缓缓变换颜色，十分美丽。仲书只感到花香扑鼻，却又不觉俗艳，心神陶然。他看出这是狐家媚术，施得如此之好，固然有这是在本家天时地利，也包含了狐狸的一片真心。

　　纵使看穿，他也暂不想打断。

　　他静静任狐狸抱着他，仰天看着，二人边上巨大的花树在广袤的深蓝夜幕下盛开，正下着花雨，一会儿白，一会儿泛粉，一会儿……他闭上眼睛，由花瓣淹没，拥住狐狸，想千百年来，上一次有人这么讨好自己，是什么时候？

　　纵然没有，在华清也是过的很好的日子。天正蓝，山正翠，水正清，心里没有一丝波澜。一群师兄师弟，穿行在山花烂漫中的日子，又何尝没有。

　　后来他们都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只知道师兄冯秋，投了敌，到天庭当奸细，被曹大人的天兵冲进宫里直接砍了头，扔在南天门外示众以示平敌决心。那时华清门下出身的天官都浑身一凛，那遍体通寒的感觉，比起其他，至今倒还记得清楚些。

　　再回华清，已是物是人非。已经不错了，这么多年，山下都沧海桑田，山上仍是四季轮转，一如当初，没什么改变。他爱得很。

　　他觉得自己这千百年，就好像是在大海上浮浮沉沉，随波逐流，哪里要他，他就到哪里停一停，走一走，看一看。如今这小狐狸，却是要留住自己么？

　　我可不是在大海上，我自己便是大海，你要投进来，却是要到哪个彼岸去？

　　他这般想着，感觉怀中什么也不知道的狐狸真是奇妙，又有些可怜他。

　　一旦怀了可怜的心思，便不算动情，媚术也没有起作用。那些花瓣，连同地上的，都渐渐消失了，他们仍是身处那个百花梦回的园子里。

　　狐狸挫败自不必说，又有些无奈，又有些尴尬。从仲书身上爬了起来，仲书看着他发窘的神色，只是冲他笑：“多谢了，漂亮得很，我好多年没见过这么用心的媚术了。”

　　狐狸低着头，好似更窘了。

　　仲书自然而然地拉住他的手，笑道：“我比你大几千岁呢，你可喜欢我什么？我可没什么名头，在天庭的官是虚的，在民间也没什么作为，若你以为华清那个山头是我的，也是错了，张生同我好，也有看着观里的面子。”他见狐狸别过头去，只好再拉拉他，道：“你看，他其实比我神气，在人间还有个庙呢，你也见到了啊。你啊，不要光看面上的东西，忘了那实实在在的。”

　　长得与自己一般年纪，却肆无忌惮地用逗孩子的口气，狐狸委屈得很，胸口闷得慌。他从小顽劣不改，什么三教九流的地方没混过，什么难听话没见识过，可独独眼前这人的话，叫他心里很难受。

　　仲书口气柔和，入耳有一种蛊惑力，让他真的觉得自己在他面前像孩子了，一下子气得想哭，可是转念一想，若真的哭了，他岂不更把自己当孩子看？于是他牙一咬，瞪着仲书，尽量平静道：“只要是你的，我什么都喜欢。”

　　“我可什么都没有。”仲书失笑。

　　狐狸更气了，道：“你就算什么也没有，我也喜欢。那不是面上的，那就是实实在在的，我清楚得很！只是你不懂罢了，不过纵不是和我，你也迟早会懂的！”

　　他说得斩钉截铁，气势很足。他这一辈子，最不难的便是顺从自己心意。现下是什么心情，他真是再清楚不过。

　　可是他这般认真，仲书也只能表示很感动，却没商量。二人刚才气氛正好，这下都有些没趣了。仲书当即说该告辞走了。狐狸连忙拉住他：“玉山有好几个山头，有不少狐族，你不再看看？”

　　仲书倒没忘了此行目的，只是现下尴尬，再呆倒不识趣了。他本想说什么，看狐狸真挚诚恳的神色，只好笑道：“看来是我小心眼了。明日再去看罢。”

　　狐狸见他不走，也不再要求什么，只是安顿他住下。仲书谢过他，吹熄了灯，便睡下了。狐狸走到门前，正想转身带门关上离去，却听身后仲书唤他，转身一看，大吃一惊：纵然生着一对能看透黑夜的绿色妖眼，也不能看透这空旷无边的漆黑。

　　他猛地回身，哪里还有门？

　　他忙去摸，也摸不着自家的墙壁与门板。

　　仲书，仲书，这是仲书变的。他心里明白，同时却还十分没底，无法，只得摸索着向前走去。他从没在黑夜中走得如此之慢，像踏在一条青石板路上，路两旁就茫茫不知是什么东西了。他走着走着，眼前出现了一株十分高大的琼花树。他从没见过这么大片的琼花，没有月亮，而那团团白色的琼花却独自发着光，尤如美玉。叫他看了心动又忧伤，却说不出哪里来的忧伤。

　　他伸手要去碰那花团，花团随风轻摇，若有若无地挠着自己的掌心，柔软清淑。

　　“四郎，四郎！”有人在冥冥中呼唤着他，他在琼花树下找来找去，也找不到，却走不出这一片琼花海。心里满堵着忧伤与无措。
　　突然，他终于看见，那绿树白花下，坐着一个人。他连忙走近几步，原来是个年轻的男子。那男子静静坐在树下一块大青石上，通体白衣，长发垂面，看不清容颜。

　　他犹疑了一下，仍是向前走去，那人终转过来。狐狸一看，差点惊叫起来：可不是再大些的仲书？

　　仲书，你在这做什么？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狐狸扑到他面前，只见那男子嘴角带着笑意地看着自己，像是欢喜，却像是在伤悲，更像是等待自己已久一般……任谁也不能不被这样的面容打动，狐狸一面觉得哽得说不出话来，一面觉得情如潮涌，半跪在仲书膝前，紧紧攥着他的手，只想随他护他，赴汤蹈火，怎么样都行。

　　这时，一阵清风吹过，周围又渐渐亮了起来。狐狸借着灯光看清，自己竟然握着一把玉如意双眼润湿，四周仍是仲书的房间。回头一看，仲书盘腿坐于床上，脸上挂着狡黠得意的笑容。

　　这……这……仲书竟也对自己使了媚术！自己刚才也用了花瓣，却是一无所成，毫无效果，可仲书只是稍稍改了改，省了许多功夫，看似简单，却让自己身临其中，几乎把心也掏了出来。一时高下立见，狐狸心中上下翻腾，不知是惊他幻术之强，还是气他利用自己的感情，还是刚才被幻境引出的情愫无法迅速消退，还是根本不服气……反正是怔在那里，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三张机。银钩晓月正当时。清风欲乱文香翠。青梅弄墨，含情舞韵，凝醉几新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