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杯且听琵琶语》高阳

8、8

　　第八章

　　话说狐狸望着镜子的仲书，也是一惊，连忙变回原来的样子，回身姑娘早跑到外面去了，又被守夜的妈妈抓了进来赔礼道歉。狐狸摆摆手说没关系，大为扫兴，妈妈与他商量着退钱，却不是全款。他拿着银票揣进怀里，匆匆离开。

　　榆塘的夜晚，满天星斗。他一身灰衣，走过大街，穿过小巷，正碰上个道士擎着旗也走过来，那驱魔铃铛声吵得他好心烦，便跑回玉山。行于山径上，听得泉水淙淙，便蹲下身去洗了把脸，想到那日仲书在这里变成少年样子。同是变化，姿态却十分优美，像夜里静静开放的白花，隐隐幽香，只有自己一人知道……

　　再想仲书谈吐，也是亲切从容，轻轻松松拉近自己与他的距离。与张生说话虽然端着架子，同自己却不见有什么客套，谈及过去，娓娓道来，也没什么隐瞒。再看他喝酒，也是一杯杯倒得干脆，很是爽快，这点狐狸也很喜欢。至于季霖说的话……假的假的，都是假的，纵然有，仲书做什么都是好的。

　　他怎么想，都觉得仲书好。他发现自己真的很想仲书。

　　他没有情，不懂情，又有什么关系。自己也不奢求什么，只是觉得他好罢了，只是想再见他一面而已。他不同自己好，不也不同别人好么？就算是曾一杭，自自己认识他以来，他也不曾流露过什么。

　　而且，仲书把最后一条黑龙送上天去了，一定无聊得很。请来他，他也没什么拒绝的理由。

　　狐狸越想越对，巴不得立马就去找曾一杭，求他想办法叫仲书过来。可又惧季霖也在那里过夜，急得团团转，心思一动，又写了一封信给张生，感谢他上次招待，又说自己受伤才不辞而别。欢迎他与仲书一起来西湖玉山狐家看看。信里很巧妙地提到仲书，说这次得以生还，全靠了他，请务必带他过来云云……

　　信写好了，狐狸自己又看了一遍，觉得写得很好。便托北上的大雁送了过去。半个月后才来了回信，张生说老婆有喜了，自己要在家照顾，脱不开身，明年再来。狐狸有些失望，往下看去，惊喜地发现还有一行小字，说仲书倒是愿意过来看看，还说明了日期。

　　狐狸兴奋不已，当即化作原形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又蹦又跳，他妹妹经过书房，见他这样，还以为他疯病犯了。

　　仲书要来那日，狐狸特别打份了一番，早早等在渡口。渡口天刚亮就十分热闹，人来人往，狐狸踮着脚尖，一个个看过去，生怕错过了仲书，其间走过好几个漂亮姑娘，他也没心思细看。可是从早晨等到中午，肚子饿得咕咕叫，仲书还是没来。他只好去买了只烧鸡，坐在岸边，一边啃，一边等。

　　到了傍晚，残阳如血，半江瑟瑟半江红。狐狸又饿了，想再去切点牛肉来下酒，正要转身，可心里不知怎么一动，不自觉地往江上看去，只见漫天江水，上面是层层镀了金边的红霞，一直铺到天边，那天边缓缓驶来一叶扁舟，那舟越行越近，直到可以看清上面除了撑船的船夫，船头上还坐着一个小人儿。

　　狐狸怔怔地看着，水天之间，竟没有别的船，只有仲书的小舟在满世界金红灿灿中行来。

　　待船已行到跟前，他才回过神来，真是正正跟前。船夫还在靠岸，仲书正是少年模样，正冲他微微笑着。狐狸立马跳起来，大步上前，待船夫一靠岸，就一把抓住仲书的手，仲书先是一愣，想抽回去，狐狸却不让，于是他也没有太拒绝，踏上岸去。

　　正巧旁边有两艘大船忙着卸货，人来人往地忙个不停。狐狸便抓住机会，道：“这里乱了些，我带你出去。”说罢，抓着仲书的手，在人流里穿来穿去。仲书的手并不小，手指修长，骨骼却很纤巧，狐狸抓在手里，温温的，也不知是自己还是仲书的手，已经微微汗湿了。他只觉得脑子里除了本能地闪避来人，竟想不了其他。这种心跳慌乱以至不敢回头的感觉，还是第一次。

　　出了渡口，仲书立马抽出了手，活动着手腕道：“榆塘过去就十分热闹，现在更甚。我自北而来，河道也不一样了。”

　　狐狸好不失落，便习惯地拉他去集市喝酒，仲书止住他：“你不是要请我们来看你家么？怎么，我一个人就不让看了？”

　　“一堆古墓，有什么好看。”狐狸讪讪就要走。

　　“怎么不好看？不是没看到狐穴么？你要不让我看，我便走了。”

　　狐狸可怕他真的走了，便带他上玉山去了。此时正值百鸟归巢，一片啁啾。仲书过去也来过玉山，却不曾细看，今日再来，仍是有许多不同。到了夜幕完全降临，狐狸带他七拐八拐，竟来到一座挂满了红灯的大宅前，仲书朝上看去，旁边虽没有华清张生大族那样有街市簇拥，却是规制更加宏伟。果然是历史深厚的狐家大族。

　　狐狸带他穿过几个大院，就走了好久，好似在皇宫里一般。终于到了主厅，见过老太太还有各位哥哥姐姐，大家听说是华清来的神仙，都拥过来看个仔细。其中一个小妹妹奇道：“这不是四郎哥哥经常变作的样子吗？终于看见真人了哩！”

　　这话在别人听来平常，反正狐狸本来就会变化作别人的样子，怎么好看怎么变，怎么有用怎么变。狐狸听了，却觉得脸上发热，幸好厅上红灯高挂，大家脸上都红红的，看不出他一人特别来。

　　仲书好似没听见，与众人打成一片，寻歌作舞，好不欢心。上上下下敬他是神仙，又如此随和，长得可爱，都很喜欢他。

　　到筵席散了，仲书与他到花园赏花。纵喝了不少酒，却是清醒得很。花园里大多花精正在睡觉，并没有理他们。只有一些夜里常开的，才在那里显出芳华来。

　　“你经常变作我的样子？”仲书这才问。

　　“不……不……”狐狸慌忙摆着手道，“我不是变作你的样子出去骗钱，我只是……只是觉得你的样子比我好看，我又擅长这个，时常变来看看……”

　　这差不多是实话。每个狐精都有擅长的法术，四郎最擅长的，就是变化。

　　“我的样子？看惯了，没人说过什么，我自己也不曾注意。”仲书歪着头说，“不如你变来，我自己看看。”

　　狐狸有些紧张，仍是变了个仲书站在真人面前。两个仲书面面相觑，举手投足，都不约而同。

　　“好了，变回来罢。”仲书打量了“自己”一番，脸上出现似笑非笑的神情。

　　狐狸只得又变回原来的样子，心中有些尴尬，目光游离得很。

　　突然听到一句话：“我觉得你更好看。”

　　狐狸吃惊地看向仲书，见他表情认真，不禁更紧张了，心扑通扑通地跳着。仲书说完，又垂下眼睛，正想转身向花园深处走去，狐狸忙拉住他，就要亲上去，就在那一眨眼之间，被仲书抬手摁在了嘴上。

　　二人四目相对，狐狸只觉得今生所能倾注的企盼都向双眼涌去。

　　“你写给张生那信，其实是邀我来罢？”

　　狐狸睁大了眼睛。此时他虽是人形，眼睛已呈现一些莹绿。

　　“你做了那么多，就是想再亲我罢？”

　　狐狸颇为意外，略带迟疑地点了点头，唇轻轻擦过仲书指间，却不忍离去。

　　仲书轻轻拿开手，却抚上狐狸的腰，略一用力，把他拉到一树睡着了的花枝之下，上面全是粉红粉红的睡着了的花儿。

　　天上明月仍在行，行到彩云间时，花园里立刻暗了一些。就在月入云间那一瞬，狐狸便感到仲书亲下来了。

　　简直如同梦中。他引导着仲书，仲书一明白得差不多，便毫不犹豫地要占取主动，二人牙齿因为仲书不熟练的碰撞感，倒还分明——竟然不是在梦中。可吻得再多，他仍感受不到，仲书到底想不想要他。

　　两人吻得尽兴，一起躺倒在柔软的绿茵草地上。仲书看着天空，清澈湿润的眼如同潭水，倒映着明月。狐狸轻轻撑起身，再轻轻跨坐在仲书身上，仲书竟没有推开他。

　　他慢慢伏下身，抱着少年的头，些微的酒气这才明显起来，狐狸细细看着他只倒映着自己的双眼，问道：“岳仲书，你能不能，试着喜欢我？”

　　少年的眼里出现一丝困惑与犹疑，嘴角似乎要笑，却没笑出来。他不再说话，却伸手抱住狐狸柔软的腰，把他拉近自己。二人紧紧地贴在一起，感受彼此的温暖。

　　两张机，月明人静漏声稀，千丝万缕相萦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