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杯且听琵琶语》高阳

64、58

　　五十八

　　胡灵见秦抒曜走，也不挽留，只是看了一会儿。少年骑马的样子实在好看，还未全部束起的黑发在空中飞扬，英姿勃发。

　　也许还是远观比较好。

　　靠近本来就是一个错误。

　　他走进大宅中，与狐狸娘子说：“走罢。”

　　回去玉山还有很多正事要做。

　　罢了，没办法，这个不是仲书。

　　莫凉来看过秦抒曜，仲书的旧友也来看过，曾一杭听闻仲书转世于此的消息，也过来看过。他们都以各式各样的身份接触过少年，唏嘘感慨。

　　可是胡灵不行。他没什么好感慨的。他心里想，也许是自己最爱仲书，才会这么苛求。仲书的彷徨，仲书的悲伤，仲书的迷茫，仲书的离去，没有人像他这样有切肤之痛。

　　随着岁月流逝，他也明白自己对仲书的崇拜有多么无来由和愚蠢。

　　是的，就是因为他最爱仲书，才会被仲书狠狠抛弃，仲书自始至终没想过好好和他在一起。

　　可是，就算他从一条小狐狸变成如今的狐王，南征北战，上天入地，内心深处，他还是最想让仲书来看看现在的自己。

　　“每一次大战，都是在险要的地方。地势愈险，对手越厉害，场面就越壮阔美丽。一个人经历这些，我再没有心，也觉得很孤独，很想有人与我一起观看。我也想过带你去捉龙门金鲤，可是后来我想想，还是觉得不行。”那现在呢？

　　仲书，你看看我，现在行不行？我能不能陪你看万水千山？有没有资格陪你出生入死？

　　可是仲书再也没法回答他了。

　　秦抒曜？他一点也不懂得当年仲书孑然一身的孤独，他一点也不明了漂泊的无依，他一点也不能体会……

　　这个少年表面谦和，内里傲骨铮铮，目空一切。那也难怪，他从小看尽人间繁华，前途似锦，人间的光明大道在他面前一条条铺好，任他选择哪一条都会顺风顺水，只要带着满腔豪情热血地展翅高飞，他哪里能体会当年仲书求而不得，得而复失的艰辛？
　　“大王……”狐狸娘子见他出神，出声打断他。

　　“怎么了？”

　　“有件事，我不知道当说不当说。”她犹豫道。

　　“既然开口了，就说罢。”胡灵皱眉道。

　　“是关于秦公子的……”

　　胡灵挑眉看她，发现心里还是希望与仲书有一丁点关系。

　　“今日酉时，钱江上会有暴雨，三艘商船尽为倾覆。”

　　胡灵眉头皱得更紧了：“那又怎么样？你不会是说……”

　　“秦公子便将在其中一艘船上。”

　　狐狸娘子在狐族中又称天机娘子，能开天眼，识天机，亦只向胡灵一人禀告。

　　她说的话，从来没有错过。

　　胡灵犹豫了，天命如此，若贸然出手相劝，若是上面的人想抓把柄，也许会说他是泄露天机，干预天命。可是，他就能眼睁睁看秦抒曜去死吗？

　　“他会不会死？”胡灵问。

　　“这……奴婢不知道。”

　　……

　　江南码头，十分热闹。太阳已有一点点西斜，江面金灿灿的，平和美丽，一点也没有暴风雨要来的迹象。

　　船还未开，秦抒曜站在船头，看着滚滚江水，若有所思。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他有些忧郁，手肘支在栏杆上，手托着下巴想着什么。

　　胡灵在人群中仰头看着他，日光有些耀眼，看不清少年的面容，只看见一尊剪影。

　　他眯起眼睛，手举起来，遮在眼上方。

　　突然，秦抒曜看见了胡灵。

　　胡灵在人群中显得有些矮小，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大兽，何况变成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

　　不过，不知为什么，秦抒曜看他看得分明。

　　他在那金色的人流中立着，仰头望着自己，一动不动，像湍急河流中静静盛开的一朵莲花，纤尘不染。好像隔绝了人声，世界如同他一般寂静。

　　他喜欢这个人。

　　他喜欢胡灵。

　　那一刻，秦抒曜觉得心中情愫又涌动起来。

　　不过，自己之于他，不过是另一个人的替代品。秦抒曜何等聪明，怎么会猜不到？

　　胡灵没有叫他，只是看着他。他终于发现少年也在看着自己，便在心里暗暗说，皇天在上，我胡四郎可没有唤他一句，也没动他一下，他要下来便下来，与我没有半分关系。

　　若是这个孩子死了，他会不会难过？

　　他看着秦抒曜，心里想着。

　　为什么要难过？他又不是仲书。

　　可是……

　　胡灵心中又多了几分不舍。当年邓观应也让他有一刻心动，不过，自从仲书走后，他再也没去找过邓观应，虽然有暗中庇护，但真真没再去见过他。

　　他要的是仲书，不是一副躯壳。

　　只见少年在船头上看了一会儿，转头进了船舱。

　　胡灵有些失望，有些愤愤，狠狠心转过身去。

　　没走几步，就听见后面有脚步声向自己追上来。

　　不会罢？

　　心才扑通一跳，手就被人抓住。

　　回头一看，果然是秦抒曜。他穿着簇新的蓝衫，好像大海一样的颜色，像他的眼睛一样深邃的颜色，衬得他的肤色更白皙一些。胡灵没有看见，少年是怎么从船上运轻功飞将下来，像一片迅疾滑过的云彩，掠过水面，掠过人群，引起了一阵惊叹。

　　他却不管身后那些，一把抓住了胡灵的手。

　　“你来找我？”

　　他笑得如同阳光一样灿烂。

　　胡灵没有答他。他已经惊呆了。

　　少年身上，是那邓观应所没有的，是那他找遍了世间也没有的，与仲书身上一模一样的气味。

　　他的心狂跳起来，突然很希望少年抱住自己，好像仲书抱住自己一样。不管过去多少年，他内心深处，只想做仲书的一只狐狸，一只懵懂的小狐狸。

　　“你怎么哭了？”少年收住笑容，盯着他道。

　　“不……不关我的事，我可没来找你。是你自己来找我的。”他口不择言地说。

　　少年怔了怔，以为他是羞怯，哈哈笑道：“是，是我自己下来找你的，和你没有半点关系。”

　　说罢，张开双臂，真的抱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