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杯且听琵琶语》高阳

57、52

　　五十二

　　第二天，秦家少爷入了学堂，仍看到胡灵坐在那里。

　　“怎么了？”胡灵发现秦抒曜意外的目光，转头问他，把他吓了一跳。

　　秦抒曜笑道：“昨天看胡兄好像有急事，以为不会来的。”

　　“哦，家里的生意多，小子们应付不来的，我有时也要回去帮帮忙。”胡灵继续低头翻书，口中淡淡地答道。

　　秦抒曜道：“我也常帮家里做点生意。不知胡兄家里做的什么生意？”

　　“小本生意，糊口而已，不值一提。若是小弟手中周转不灵，还要拜托一二。”胡灵冲他笑笑。

　　秦抒曜的母家有做钱庄生意，这在金陵人人都知道，胡灵说了，秦抒曜也不觉得奇怪。

　　他摆手道：“胡兄太谦。”

　　心中想胡灵刚入学，那天又从城外策马而来，不像久居城中做生意的人。若是新迁过来，像他这样穿衣用度的气派，这种动静，家里来来往往的客人应该也会提到。那若是别处做的生意，一天之内就可往返，也实在太快了些。

　　他正想着城外附近有什么生意做，就听见有人叫他：“四郎！”

　　回头一看，是平时的交好陈琦。这人起了个女孩名字，为人倒是豪爽大方，长得也气宇轩昂，二人家是世交，故常有往来。

　　见胡灵看了自己一眼，秦抒曜解释道：“昨天忘记告诉你，我在家中排行老四，所以相熟的也叫我四郎。”

　　胡灵一笑：“秦家四公子，风流毓秀，很有名气，早晓得了。”

　　他一直很客气，却也不难接近，秦抒曜说不上喜欢，但也不讨厌他。

　　陈琦这时走了过来，在他耳边道：“四郎，今天晚上得空么？”

　　“什么？”

　　“老地方。”

　　“哦，得空。”

　　“那到时见！”陈琦拍拍他肩膀，就出去了。

　　“你要去哪里？”胡灵问。

　　“猜猜。”难得胡灵关心他的事，秦抒曜冲他神秘一笑，“猜中带你去。”

　　“……”胡灵看了他一会儿，道：“教坊？”

　　他见秦抒曜的神情变化，有些意外，眼睛也微微睁大了。

　　秦抒曜用力拍一下他：“胡兄，看阋槐砣瞬模指哐潘刮模趺茨苋ツ侵值胤剑俊

　　胡灵再次难得地怔了一下，脸微微发红，好似有些难以置信，又有些尴尬，问：“你不去那种地方？”

　　“我秦家几代都有人在朝中为官，我太爷爷曾居清流之首。身为秦家之后，怎么能去那种声色之所？胡兄，你我虽然年纪轻轻就出来行走江湖，族中难免也有些长辈父兄喜欢玩乐，但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还是要洁身自好，不要过早被那些不良习气污染得好！”秦抒曜有些痛心疾首，对胡灵语重心长起来。

　　“……”胡灵瞪大眼睛看了他好久，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怎么了？”秦抒曜觉得胡灵举止气度上看，一定和自己家不相上下，都是同样出身，劝导一下也是应该，自己说的没什么错处，胡灵却是在笑什么？

　　胡灵看他摸不着头脑的样子，摇摇头，并不是轻蔑，也不是嘲笑，倒像是很开心的样子，“呵呵呵”地越笑越厉害，最后竟忍不住要哈哈大笑，却不敢在学堂失态，竟趴在桌上，肩膀笑得一动一动的。

　　秦抒曜有些发窘，又有些恼怒，觉得自己好心劝诫，对方竟当自己是什么都不会的书呆子，就要起身而去，却被胡灵叫住：“且慢！”

　　“秦兄，我并不是笑你说的话，只是你的样子，很像我一位故人，言行举止却大相径庭，想到他，故觉得好笑。”

　　“哦？”秦抒曜见胡灵收住了笑容，又是一派冷静清高的模样，不像是开玩笑，才相信了，问：“故人？胡兄与我年纪相仿，有什么故人？”

　　“我父亲四处做生意，我们全家也跟着漂泊，居无常所，所以有些儿时的伙伴，就失散了。”胡灵若有所思道，“那位故人……我们分离时他才七岁，这么多年过去，他模样也许与秦兄今日相若。对了，你还没说你晚上有什么去处？”

　　“自然是诗社了。”

　　胡灵长长“哦”了一声，目光又多在他身上停留一阵：“想不到秦兄如此风雅。”

　　“都是胡乱作的。胡兄也一块去罢！”秦抒曜道。

　　胡灵推辞：“我不会作诗。”

　　“那有什么？赏赏月，喝喝酒，也是可以的。”秦抒曜力邀道，“大家平时家事学业繁重，并不多得空闲，难得一聚，胡兄还是来看看罢。”

　　“好罢。”

　　黄昏后，月上柳梢头。

　　七八个人约在陈家的庭园里，主持是陈家的老三，今年二十，是个举人，去的人也与他们年龄相仿，倒是陈琦、秦抒曜和胡灵略显小些。

　　不过大家也不以为意，从天下大事谈到官场趣闻，再到秦淮风流，都不忌讳。酒过三巡，便在庭中玩流觞曲水作诗助兴，秦抒曜与陈琦虽然年纪小，作的诗却不逊他们。胡灵作诗，别具一格，视角独到，有时带着山野清新，有时像辽原奔放，有时倒不像是人间意境，大家对这新来的孩子另眼相看，很快让他融入了诗社。

　　回来路上，胡灵与秦抒曜并肩骑马而行，青石板上马蹄轻轻。

　　胡灵道：“你喝了不少酒，却没有醉。”

　　少年稳稳坐在马上，笑道：“我爹三岁便让我喝酒，如今十又一年，从未醉过。”

　　胡灵看着他在月光下更显清澈的双眼，微微一笑。夜风拂面，如同当年温暖亲切的感觉扑面而来，他扬起头来，闭上双眼，享受这宁静的一刻。

　　“胡兄你好像很高兴？”秦抒曜问道。

　　“凉风有信，秋月无边，良辰美景，当然高兴。”胡灵道。

　　“凉风有信，秋月无边，思娇情绪好比度日如年。今日天隔一方难相见面，是以孤舟沉寂晚景凉天……”秦抒曜接着哼道，这曲本来苍凉，被他唱得却是轻松愉快。

　　胡灵接道：“耳畔听得秋声桐叶落，又只见平桥衰柳锁寒烟。”

　　唱罢几句，他定定看着秦抒曜：“还说不去教坊，这南边歌妓的曲子，怎么你也会唱？”

　　秦抒曜一点也不窘，辩解道：“酒楼有时也唱的，好听便记了。对了，我家快到了，先走一步！胡兄有空来坐！”

　　说罢，他一抱拳，便策马小跑到前面拐弯去了。

　　他一边走，一边还接着哼：“第一触景更添情懊恼，亏你怀人愁对月华圆。旧约难如潮有信，新愁似海无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