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杯且听琵琶语》高阳

55、51

　　五十

　　狐狸听了这话，心中如闪电划过，一瞬大亮。

　　仲书的神情如冰山解冻，大地春融，无法细述。

　　狐狸从未见过他如此表情，心中百感交加，一时又是高兴，又是期翼，他才知道自己这几百年，只求得他一朝如这般动容，便全都值得。

　　邓观应本是多情之人，如何不懂眼前另一个自己眼角眉梢所露真情，一时也不催促，也不开口。

　　仲书脸上风云变幻，忽明忽暗，狐狸正想着他，突然浑身一冷，像想起了什么又想不起来，只知道现在非常不好，猛然收了法界，变成人形，扑到邓观应面前：“公子，我胡四郎只求得仲书庇佑，一条贱命 ，不值得什么，你快叫他别再想了，快回去罢！”

　　邓观应也如梦初醒，却不发一言。后退一步。

　　狐狸浑身发抖，紧张地看着仲书：是了，低微如自己，也明白这个道理——仲书已是没有心的，如今他能有情动，定是因为与邓观应在此刻借天机相通，一但七情六欲回体，也是他归去重入轮回之时。

　　“天机若到，你觉得来得及么？”邓观应轻轻说，“若是他日，他怎么也不能近我身的。连梦里也是。可是今日他行到这里，如我同胞兄弟一样，不是天意如此又是什么？”

　　说罢，看了一眼狐狸：“有什么话，还不快说！”

　　话音一落，他大步走到仲书面前，大声道：“岳仲书，原本以为你我有生死一搏，原来不过是这般收场。”

　　仲书自知大限已到，拾起一脸破落，泰然笑道：“邓观应，我没话同你讲，叫我的狐狸过来。”

　　我的狐狸！狐狸心里一动。

　　邓观应一把拉过狐狸，道：“他站在你面前了。”

　　仲书一抬眼，还是看不到狐狸，却好似真的闻到了狐狸的气息。却说不出话来。

　　狐狸试探着问：“你真想见我？”

　　二人交接处，法界果然弱了。那法界本来就是护着邓观应的，如今这仲书并无伤人之意，它的作用也变小了。

　　“是。”仲书笑呤呤道。他形容原是十分俊美，院中天色阴霾，他脸上也半明半暗，显出一丝凄楚的柔情来。这么一说，他的法力像是弱了半分，院里开始也下起小雨来。

　　仲书收了顶在法界上的神力，法界也渐渐变得更弱了。

　　“那你……你在闽中，在龙宫，有没有一丝挂念我？”狐狸直直瞪着他。

　　“……”仲书只是看着面前，眼中却映不出狐狸的身影，他的身形好像有点飘忽。“世人都道无牵无挂最好，我这些年游走各处，只道心中若有牵挂，这世上总得有一个归处。”

　　“此……此话当真？”狐狸的声音带着颤抖。

　　“将死之人，何必说假话诓你。”仲书摸摸胸口，“这说不定是我身上一个像人的地方。”

　　狐狸正要开口，突然仲书盯着眼前的虚无，那乌黑的眸子，比正对着狐狸的眼睛更直入它内心，恳切道：“四郎，我舍不得你。”

　　那双眼睛仍是世上最清澈如水的眼睛，只是带了些许热度，还带着茫然与怅惘，狐狸觉得做什么都可以，他热血沸腾，泣道：“有你这句话，你到哪里我便去哪里，仲书，我不会让你没有归处，我不会让你一个人！”

　　“不用了，对你无益的。我这一世，对你实在不算好。”

　　“什么有益无益，你不知道也好，不愿意也罢，我都会去寻你的。”

　　“……”仲书眼波终于涌动，长叹一声道，“我总当自己无七情六欲，常怕误了人，常自省不能存一点私心，终是有了私心。”

　　这时，宅子里打了一个惊 雷，一道闪电劈头下来，炸得院中老树起火，瞬间成了焦炭。

　　狐狸要冲出去，却被结界牢牢封在里面。

　　他只得伏身流泪道：“仲书，这么多年，我别无所求，只求你一点私心罢了，你既然舍不得我，就不要怕害了我呀！”

　　“其实情起情灭，过了都算不得数了。我既一入轮回，与你也无干系了。若是你遇见我，说不定只教你见了伤心。”仲书眼中萧索，“我想再给你指一条路。”

　　“不用……”狐狸还未说完，就被仲书打断：

　　“莫要糊涂了！我就是对你有情，临走才要想着多给你留着点什么……”

　　狐狸越听越伤心，化作原形大吼一声，撞向那结界，又被弹回来，再撞……

　　“轰隆隆”院中终于雷声滚滚，水族就要进来了。

　　趁这时狐狸竟然冲破了结界，它的身形变得十分巨大，几乎要碰到屋顶，它弓起身子，大尾一扫，一道光华灿烂，竟把那些乌云生生扫到门外。

　　“好！”仲书拍手道，“我终于也驯出一只灵兽，而且是我自己驯的，它不是龙。”

　　说罢，又笑道：“你只有三条尾巴，不是应该有九条么？”

　　狐狸目光炯炯，防着那些水族再度来犯，眼里已有杀气，可仲书却如此不慌不忙，大概回天乏术，故不着急。它心中难受，刻意不去看仲书。

　　不想仲书却去摸它头道：“我从前嫌你再怎么样，终是只狐狸，可倒头来，却还是最放不下你，你是不是怪我？”

　　灵狐用力摇头，把屋子都震晃了，嘴中呜呜哀鸣。

　　“如今要离了你，你不要觉得只有你难过，我，心如刀割。”仲书笑着，表情却头一回很难看，“现在两情相悦，这一世也算圆满了。对不住，要留你独活。”

　　什么圆满！瞬间圆满，顿时便要破碎得灰飞烟灭了！

　　灵狐眼里流出大滴大滴的泪珠。

　　仲书飞身到他身上，吐出一颗仙元，一掌拍进了狐狸的天灵盖！

　　狐狸冲天一吼，全身光芒万丈，邓观应一阵目眩，定睛一看，狐狸竟有了九条尾巴。

　　邓观应见灵狐双目通火，好似要喷出火来，却挣扎不过没有仙元的仲书。此时仲书骑于狐背，揪住它耳朵，犹自说着遗言：“四郎，我闽中宅子仍在，有很多法术的书。那里仍有法界，你可以进，可修炼，其他物什，要就尽数拿去……”

　　我才不要你的东西！狐狸心中怒吼，却又被仲书抓住：“等会儿你的天劫要来，好生呆着，我替你挡着，下次……自己保重！”

　　狐狸听得心肺俱裂，就地一滚，要把仲书掀翻在地，哪知眼前一闪，背上一轻，强光之中他看了仲书最后一眼，竟真是他迎着雷电而上。那雷火打到仲书身上，顿时爆裂开来，巨响强光之后，大门轰地被大水推开，狐狸还在发愣，直到大水到了眼前，它突然一跃而起，到厅内邓观应面前，俯下身去，邓观应见状，马上爬了上去，狐狸便飞上天空。

　　大水卷了仲书留下的兽角，黑云仍追着狐狸他们，不过追得不远，知道那并不是仲书，就回去了。

　　狐狸把邓观应放回大宅，里面已经被冲得七零八落不像样子了。

　　邓观应看着狐狸，狐狸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东闻闻西嗅嗅，仲书确是连灰也找不见了，那情状，甚是可怜。

　　“你还想得到救我！”邓观应坐在一根被烧成炭的木头上看着狐狸道，仿佛大宅被毁与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狐狸变成人形，又去捡了树枝扒拉刚才仲书挡天雷的地方，可惜大水刚过，哪会有什么灰烬。邓观应见他衣发皆如白雪，脸色也白得不像样。

　　“因为我知道他确是去了。”狐狸看着他，好像想用力从他脸上找出一丝丝仲书的痕迹。

　　“……那你还……”邓观应自知若非这张脸，狐狸并不想救自己，歉然道。

　　狐狸抬起头，望着黑云归处，道：“我不过是不愿信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