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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48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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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跟了几步,狐狸觉得受不了,只觉得想哭,又哭不出来,因为眼泪也是徒增烦恼。他低着头道:“仲书,你是要去哪里做人啊?你告诉我,我好……”
仲书摇头:“我不是不能告诉你,不过这真真对你我无益,还是罢了。”
“那……能不能给我留个念想?”狐狸期待地说,“你上次给我的红绳,我找不到了……”他看到仲书带着不可能的微笑看着自己,心中一片凄楚的慌乱:“那不用了……我自己再找找……”
“没有用的,四郎,不用找了。红绳我已经收回来了。我当时把它留于你,是我的一片私心,不该再给你留什么念想了。日久天长,你会忘了我的,好好过你的日子去罢。”仲书转身就走,头也不回地说。
“等等!”狐狸一把抓住他,“你对我一点情分也没?一点不舍也无?”
“狐狸你好傻,你问这个有什么用?”仲书挣脱他,“你一介生灵,对一个似神非神,似鬼非鬼的我有所眷念,有什么用?你再喜欢我,我也是几乎没有心的,你的心意全都付诸流水,你不过是自欺欺人,最后受苦的还是你!若是下世你找到我,人妖殊途,再多纠缠,你我都会生出很多本不必要的烦恼,你放过你自个,也放过我罢!”
狐狸的眼睛通红,扔上去抓住仲书:“到底有没有?有没有一点情分?你告诉我啊!”
“妇人之见!”仲书一甩袖子,便绝尘而去,再不见踪影。天苍苍,野茫茫,哪有他来过的痕迹?
狐狸伏地大哭。
“狐狸,四郎,胡四郎……”不知哭了多久,有人拍他的背,狐狸听出是莫凉的声音,“仲书用心良苦,你要体谅他。”
“不要!不要和我说他用心良苦!我听了他用心,就更放不下他呀!”狐狸呜呜哀嚎。
“可是他说的不无道理。有没有情分,都是要分开,这便是世事无常,岂容你佯作不知?”莫凉直起身,俯视着他,“狐狸,从今往后,你该做妖怪做妖怪,该做神仙做神仙,仲书这件事,已经落幕。你当他死了,前尘往事,莫要再提再想了。”
狂风大作,狐狸再抬起头来,莫凉也不知所踪了。
他在风中不知走了多久,眼前出现一幢大宅,定睛一看,竟是邓府。原来邓府戒备森严,如今却四门大开,老爷夫人小姐少爷下人们神色匆匆,好像要逃难般。
他抓住一人道:“怎么回事?邓宅要搬么?”
那人原本要走,被抓得生疼,只得答道:“祖宗托梦,说有邓府大劫,要大家到外地逃难哩。”
狐狸只当冥冥之中有所指引,料想此事一定与仲书有关。他想,仲书定是来取回自己七情六欲,做最后一搏。
怎么说,他也要见仲书最后一面。这么想着,他顶风而上,原本那府门有很强的力道阻挡妖魔鬼怪,这次却容易得很。
他走上大厅,桌椅凌乱,只有仲书……不,是邓观应坐在那里。
他本是邓府上下最招人疼爱的小儿子,此刻却没人意识到他还在这里。看来,他们带走了一个邓观应一模一样的假人,也就是傀儡。
邓观应也没有表情,不过他明显看到了狐狸,竟然没有上次的防备,却是冲他一笑:“他要来了。”
眼波流转,他的一张脸竟然生动起来,好像这句极普通的话,怀着对狐狸极大的爱意与宽容。
狐狸愣了一愣,知道他就是这般,定了定心神,看向他微开的前襟,那里能看见他挂着的一个玉葫芦。
“你把玉葫芦给他,不就没事了么?”
邓观应笑笑,把链子往外一扯,那链子竟回缩去把他的颈子勒出一条血印来。邓观应脸色有点苍白,却仍是保持着笑容。他不再碰链子,链子也没那么紧了。
狐狸看得呆了,他并不惊讶于葫芦的法力,而是讶异于邓观应习以为常的表情。
“你以为我想要他的七情六欲么?若不是牵扯着我的命 ,我早就不想要这东西了。”邓观应看了看天色,叹了口气,那叹息也是叹得千回百转,轻轻撩动狐狸的心弦。
“我出生就带着这东西,当时我父母请了很多和尚道士来看,也看不出祥与不祥来,只是怎么也没法取下。后来,它就渐渐使我成了个不祥之人。”邓观应沏了一杯茶,轻轻一弹茶杯,那茶杯就飞到狐狸面前。
“坐罢。”他笑道。然后便开始慢慢讲述:“我十岁时,同哥哥出去玩,后来路过明月楼,香巾飘落,正蒙住我的脸,我取下来,看见上面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正冲我笑。”
“我哥那时也才十三四岁,非常忌惮父亲,不叫我与她多说话,便匆匆带我回家。我不甘心,又乘机去找她玩耍,她那时只当我是孩子,什么话也说予我听,什么事也不瞒我,连洗澡也毋需我回避。一来二去,我与她竟有了云雨之欢,还被明月楼的妈妈撞见,一时弄得满城风雨。我被父亲痛打一顿倒不算什么,我只是想娶她,以死相逼……总之荒唐事做尽,也没得到同意。后来,听说她竟相思成魔,悬梁自尽。噩耗传来,我正被关在暗房里,只觉得晴天霹雳,万念俱灰,此生再不想爱他人。”
“原来不是婢女?”狐狸想着,老船工也有记差的时候。他想着十七八岁的歌伎对着一个十岁的孩童做那种事,就……可是想起自己也曾对孩童一样的仲书心生爱意,就尴尬地咳了一声。
“那时起,我很是安静了一阵,好好念了几年书,考取了秀才。因为年纪小,父母都以我为荣。不过他们在我身边少放婢女,连长相白净的小生也很少有。我也以为自己早已收敛心性,对声色再也不多加注意。”邓观应又沏了杯茶,“哪知有一天,我到一同窗好友家做客,竟与他妹妹搭上。他妹妹早已许给别的名门大户,若再不悬崖勒马,对我们三家都有极坏影响。他妹妹说得涕泪俱下,求我放她过普通日子,我只得忍痛割爱。可新婚前夜,她竟投水自尽!你信与不信,我与她干干净净,虽互生爱慕,但决不曾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再后来……我的情欲一发不可收拾,好像脱缰野马。我百般克制,不能止住爱潮汹涌,每每爱恨痴缠,却总没有好结果,害了人家。除了爱人,近年来,我的戾气渐生,易怒易喜,性情无常,我感到害怕,才深居简出,潜心修道,制住心魔,不敢再出来害人。这个宅子的所有人,其实早已不当我是个人了。”邓观应说得云淡风清,竟有几分仲书的样子。
不是人,也不是神,倒有点像妖,与自己不是同类么?
狐狸想到这,不禁一笑,却发现邓观应也在冲自己笑。眼前的男子界于人妖之间,有股非比寻常的魅力。
虽然仲书要到了,也不知道邓观应有几分神力,他好像一点也不担心,只是带着笑意盯着自己。
“呐……你不害怕么?”
“他还没有要来。”
“你不用准备么?”
“准备什么?他要能杀我,早就杀了。我便是他,他便是我,今天他或者别人取去这累赘之物,我应该高兴才对。每一段情缘不得善终,我就撕心裂肺一次,久久才能复原。若是凡人,一定会厌倦,而我的心,却乐此不疲,我过够了这种日子。”邓观应披散着头发,轻轻玩弄颈间葫芦吊坠,“你呢?你的情欲,不是你的累赘么?如果你不是为它所累,怎么要左冲右突,千里迢迢来寻他,又失去他,受着煎熬之苦?”
狐狸陷入沉默。
“啊,你还没有真正地受煎熬,还没有失去他。所以你还没苦到极致。”邓观应想了想,“不对,幸好他没有七情六欲。若是让你知道他爱你,他又死了,你会更生不如死。”
“我不会让你杀他。”狐狸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颤抖。
“不是我要杀他。他本是来求死的。他没告诉你么?”邓观应边说,目光落向门外。
狐狸看到那里,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