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杯且听琵琶语》高阳

47、45上

　　四十一

　　邓观应的神情，好像被什么触动一般，难过得扭曲起来。

　　狐狸捧住他的脸，暧昧不清地望着他，暗中用了法力去看，竟十分费力，觉得这人不对，比常人多了点什么，却不懂哪里异于常人。

　　“你是妖怪，不能告诉你。”

　　狐狸袖子一甩，差点打到邓观应的脸，转身几步，背对他道：“你告诉我，我也不稀罕听。”

　　正在看书架上的书，却听邓观应没了声响，忍不住回头去看，却见他怔怔望着自己，两眼幽幽，脉脉不语，如两汪清泉映明月于中，清澈如水，无瑕如风，直要把人吸进去。

　　待他回过神来，已又向邓观应走了几步。

　　门外却有人敲门。

　　已是夜深，那不急不缓的三声门响回荡在黑暗中，十分诡异。

　　两人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息。狐狸正面向门，邓观应则背向，却没转过头去看，只是眼神不再水汪汪的，而流露出惊恐的神色。

　　那人又不急不缓地敲了三声。

　　没人答应。

　　“少主人在家么？”门外的人问。

　　那声音一听就出自少年之口，既不粗鲁，也不刺耳，也不诡异，而是与年龄不相称的平淡，像夜里无声的水流，却激荡着狐狸的胸膛。他感到自己的心剧烈地跳了起来。

　　这不是仲书是谁？他还活着！

　　“邓观应睡了吗？”仲书又问。

　　狐狸大气也不敢出，蹑手蹑脚走到门前。

　　“邓观应，你开门。”仲书竟然进不来。狐狸吃惊不小，心里闪过千万种猜测这屋子里另一个人的念头，越是猜测，越是不敢表现出来。
　　他转过身，离开了门。

　　才没走几步，就听见仲书深深的叹息从门缝里传来，他从没听见仲书这样叹息。

　　“四郎，你为什么在这里？”

　　狐狸猛地回身，嘴巴还没张开，就被人用身后紧紧抱住，并且捂了嘴。

　　“求求你，”邓观应笨拙地动作，哀求的眼神，压低了的那因害怕而沙哑的声音，让狐狸一时竟不忍心反抗他，“你一应他，我就死了！”

　　可是，他还是碧绿的双眼还是忍不住看向那门外直立瘦削的身影，

　　他渴望看见仲书的神情。其实他也明白，仲书并不会有什么神情。

　　狐狸觉得自己的心好像一把琴，仲书的声音就是那看似随意拨动琴弦的手——

　　“四郎，你好不好？”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仲书好像不急着找邓观应了，而是自顾自地问候起狐狸来。

　　咚！咚！咚！

　　狐狸的心有力而猛烈地跳着。

　　仲书好像很有耐心地等了一会儿，虽然明知不会有人应他。

　　又慢慢说道：“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气吐如兰。风吹木叶，如何吹拂他的衣裳，抚摸他的脸庞？

　　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

　　“你看到那个人了罢？”

　　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

　　狐狸倒抽了一口冷气。

　　“你是不是觉得，他很像我？”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这就说明自己和他是认识的了。狐狸有点不敢去看邓观应的神情，又急于知道答案。

　　“我……”仲书突然也迟疑了。

　　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

　　“不要卷进来。”

　　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

　　又是一阵沉默。

　　他这是关心？告诫？还是……

　　两人眼见仲书抬起了手就要推门，突然又停下来了。

　　“我还会再来。邓观应，不要以为这样就行了，我不会放过你。”

　　仍是缓慢悠然的声音，好像每件事都理所当然，明明是可惜的内容，语调里却没有任何凶险的气息。

　　“四郎，你快走罢。”

　　仲书又慢慢地说。每一个字，好像比刚才重些，又好像一样。

　　说完，人影真的消失了。

　　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邓观应猛地撒开手，两人四目相对，一时无话。

　　“我明天就放你走，放你家里人走。你们都走罢。”年轻男子难掩话语中的沮丧和绝望。

　　“你……”

　　“不用顾虑我，你刚才不出声，我已经感激不尽了。我知道，我制不住你的。”邓观应又笑起来。

　　狐狸难以置信地望着他，这个人完全不同于仲书，即使在这时，他的口气也温暖柔和，完全不似仲书的冷酷无情。

　　正是这一点，才让他刚才宁愿不与仲书相认，也不出卖他。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你和他生得一模一样，他却要取你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