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杯且听琵琶语》高阳

44、42

　　四十二

　　狐狸吓得厉声叫起来，他被山风席卷而落，坠落之间见红光一闪，那仲书给他的符，不知掉到哪里去了！

　　他一下子惊醒过来，仍是好好坐在洞内。一阵寒冷，是晚风吹进洞内，吹动了他满是汗的衣衫。

　　他大口大口喘着气，变回原形走出洞外，跳到水池间，初秋时分，山黛远，月出现，西风刮过，池水透着凉意。借着初月的光芒，他看见身上果然有赤毛褪下，浮在水面上。

　　他在怀中掏了好一阵，又湿淋淋在洞内找了一番，果然不见了那灵符。

　　不见也罢了。他想起梦中情景，不知是仙法还是受了训斥，心理当真发生了变化，总归一时之间，好像没那么在意了。

　　是了，他一直跟随仲书，也是活在他的庇佑下。也许真的不该如此。险些忘记自己只不过是一只狐狸，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妖怪。要好好做一只妖怪，要长长久久在这凡尘中活下去，他还有许多事要去做。

　　赤毛褪去，好像他的心也褪下一层来……

　　披着白毛不能在外面呆太久，迟疑并不是妖怪的本性，若要修行，就要摒弃软弱的人心。他很快变作一只赤狐，抑了自己的妖气，在洞周围布下法界。又坐下修炼。

　　小妖怪们看到法界，都不敢来侵犯。可是有误闯的野狼之类凶狠的妖怪，狐狸还是不免要抵挡一番。有一次，和一头孤身深入的野狼撕咬起来，那夜大雨倾盆，电闪雷鸣，只听轰隆一声，野狼看刚才还和自己势均力敌的赤狐精突然化为身为巨大的白毛狐狸，跃起来如一道闪电！还没等它反应过来，已经被咬断了咽喉。

　　雨水很快冲走了他身上的血，伤口也瞬间就愈合了。他一口叼起野狼的尸体，扔得远远的，消去了自己身上的味道，才回到了石洞。

　　真是痛快！身上妖怪的血液在沸腾，真是久违的感觉。原来有力量是这样畅快！早知如此，就应该快快来这，何苦去混迹人间，和那些短短几十年生命，对他来说有如朝生暮死的凡人浪费光阴！过去竟觉得那样花天酒地很有意思！

　　若不是因为在修行，不能杀戮太重，他还巴不得多吃几只妖精。法界被破坏是常有的事，他也常常免不了和妖怪们未搏斗。他若不吃别个，别个就要吃了它来长妖力。逃了也不去追，不过若是有妖怪看见他真身，是非杀掉不可的。增长了妖力，再布下更强的法界。

　　原先那灵符在，虽然能保他一时不被觊觎皮毛去，却也限制他伸展妖力……原来也是不必要的东西!原来那个懦弱怕事的狐狸用的！他不需要！他自个儿也能保护得了自个儿！

　　这般一百多年下来，也大有进展，不知道是不是灵狐身份的关系，法力提高比过去几百年快得多。

　　此时，他似乎对仲书也没有那么执着了。有时候甚至感觉已经忘了这个人。他也不愿想起，一想起，就要想起跟在仲书身边那个低眉顺眼的没骨气的自己——真要命！不要想起来！他看不起！

　　可是，随着妖力越来越强，更上一层楼之后，他感到仲书教他的东西不够用了，再怎么也无法提高。他感到十分着急。

　　看来，下山的日子到了。

　　想做便做。狐狸挑了个好日子，收了法界，抑了妖力，正好又是初秋，天高气爽，他轻轻巧巧回到了古墓。

　　古墓早已物是人非，奶奶也不知去了哪里，古墓也没有了他们的位置，可仍有人认得他。毕竟他曾在这踞有一席之地，属于灵山狐族最正宗的一支。他随便打了几个招呼，就想潜入爷爷的书房大翻一通，看能不能找着些法术的要诀，谁知道竟空空如也！

　　他这才想起，爷爷升仙时，一个天雷打在他住过的屋子里，把东西烧了个精光。这屋子还是后来重建的。

　　糟糕！这可怎么是好！

　　修炼之人独自呆久了，最忌与人交谈这类事情。就算是同类，也很少互相指点。那次爷爷在梦里点醒他后，也再没有出现。不知是不是怕泄漏了天机。他多少个夜里入睡前默默感谢爷爷让他有了今天，求他再对孙儿指点一番，可全无效果。

　　他有些气闷，猛然觉得背后不对，脑筋未动，手已出，一道白光向身后射去，击中飞来的火球，轰地一声炸开来。

　　这下出手重了！他暗暗后悔。旁边的晚辈个个拍手称奇，“四叔”“四叔”地叫个不停，也不知道辈份到底对不对。总之，他很快被团团围住。

　　“四叔，这次回来，多住几天，多教我点儿！”一个和他关系最近的侄子拉着他说道。

　　正有此意！好几百年未下山，到哪里才能寻些法术的书来看看？这还得这些少年带路哩！

　　“这得自己参悟，哪有教的！”他故作神秘地说。

　　少年知道他不肯轻易教人，就给他安排了房间，天天好酒好菜供着他。看狐狸高兴了，还带他去榆塘玩儿。

　　榆塘有四大藏书世家，一天之内，狐狸不吃花酒，不逛西湖，先到这几家门口转了个遍。

　　方正之家，何况又有祖灵庇荫，妖怪是很难进去的。若要冒险，也要看值不值得。

　　狐狸看着酒楼外人潮，手轻轻握杯，却不喝。

　　“四叔是不是在想，进哪一家，才能找到修仙的宝书？”坐在他对面的侄子凑过来，在他耳边小声说。

　　狐狸吓了一跳，他明明只是闲逛，自以为不经意地瞥几眼那几家的大门。竟被这孩子瞧出心思来！原来自己竟已急切到如此明显么？不过自己本来也是要他做向导的。

　　他看了一眼侄儿，却不答话。这个少年人长得挺好看，像是有灵气的模样。

　　“我看，东城的邓家，最有可能。”侄儿干脆起身，从对面走过来坐到他身边，“他一家父子两个都着迷修仙，常常有道士和尚出入。”

　　狐狸仍托着头，用后脑勺对着侄儿，听了这话，“哼”了一声。

　　侄儿陪着笑道：“当然多是乌合之众……不过，也有几个中用的。”

　　当然有中用的！有一个中用的就头疼的很！狐狸刚才看到那宅子都被法界得死死的，可能还没进大门就会弹出来。也不是闯不进去，若是硬闯，不知道还会不会惊动里面的什么。

　　他眯起眼睛，想起自己很久很久以前，在闽中小镇吃得那一次亏……连小镇都有这么厉害的人物……要不是那个人用两条黄河金鲤把自己救了回来……那个人……

　　怎么又想这个！

　　狐狸暗暗作了个呲牙的表情，回过头来，对侄儿道：“走，再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