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杯且听琵琶语》高阳

4、4

　　第四章

　　华清夜色，黑黑的有什么好看？纵群山雄奇，晚上也见不着了。草木沙沙，月色明亮，连绵沉默的群山，虽然美好，但在玉山也不是见不着的。榆塘西湖名胜，天下闻名，灵气却也不输这里。

　　狐狸就当是在自家门口逛逛，跟着仲书深一脚 、浅一脚地在草木间穿行。北方树木，还是有与南方树木不同的气味，华清与世隔绝，这里的妖怪似乎也淳朴可爱些，他胡乱转着脑袋，不知不觉眼睛像狐狸形状一般绿莹莹的了。好像因为行得太速，为保持平稳，顺便把大尾巴也亮了出来，反正也没人看见。

　　二人行到峭壁之上，坐在那里，山风吹着，有些冷，狐狸便把脖子下那圈绒毛拿出来用。仲书倒没说什么，指指远方，道：“那便是华清池，我与一杭驯龙的地方。”

　　狐狸看去，那边山间，绿树掩映中，好像真有在月光下闪亮的水面。此时，夜间有精灵唱歌，他竖起耳朵来听，却听不分明。仲书看他头上顶着两个尖耳朵，终于笑了出来。

　　“一杭的龙，是条大银龙，你的呢？”

　　“是条黑龙。”仲书双手作抱不过来的样子，“这么大，这么粗。”

　　“他也像季霖一样，会变龙，还会变人么？”

　　“不会。”仲书也看着那丛林间的湖泊，那里有点点光亮闪现，狐狸这才看清楚，那是龙们吐纳的龙珠，来吸天地精华，“它与季霖不同，不止法力差一大截，出身也比不上他，更何况，他也不是我的龙。”

　　狐狸眨巴眨巴眼睛，道：“纵不是你的，给你养的，与你的又有什么区别？”

　　“自然有别。我不是天生的御龙使，一杭是。”仲书拿石子在地上胡乱划着，“我与龙灵性不相通，驯起来，不能像一杭一样凭直觉感应，要靠实打实的神力。他总觉得我们驯龙太猛太狠，其实他占了天生灵力的便宜，自然不像我们这样费劲，有时靠打靠鞭子抽，才能让龙服我们。”

　　“还有……养了龙，是要还的。或是水族的，或是天廷的，我自己却留不下什么。”他继续不轻不重划着地面，狐狸这才发现，他低垂着眉眼的样子，果然好看极了，“自从天廷那场大战后，因为死了不少被蛊惑的龙，水族也大失信于朝廷，故天廷好久没招新御龙使，怕是不需要了。我想补缺，怕也等不到那天。”

　　“你上天做过御龙使？”狐狸眼睛瞪得圆溜溜的。

　　“做过。”仲书抬头看他，“一杭没和你说过？”
　　“上天的事似乎没说过。”

　　“哦。”仲书低下头，仍然十分平静，“我与他在华清学过御龙，然后又一起上的天……他总一副寂寥的苦相，像是在等谁。可是他那时连自己从哪来都不知道，又会有什么人来看他？”

　　“那你从哪里来？”狐狸不觉蹲了下来，如同小兽。

　　“我么？”仲书抬目看着寂寂群山，“我和一杭一样，也从北海来，不过比他早些。我父母在海上遇到风暴，全船覆没，只有我一人被放在木盆里存了下来，被华清师傅带过来。”仲书微微眯起眼睛，“我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样，这事也是从师傅那里听说的。我小时候，每□□阳升起之时，便跑到外面大石上刻自己名字，过一天，便刻一划，所以日日夜夜记得特别清楚，不像一杭，连他自己几岁都不清楚。”

　　“后来呢？”

　　“后来呀，”夜风吹来，仲书的脸上有几根发丝，不知为什么，狐狸很想伸自己的爪子为他拂去，“附近能找到的巨石都被我划满了，我有一回一数，自己竟有好几百岁。我猛然明白过来会一直如此，再数也没意思，便没再划了。”

　　虽是这么一件小事，狐狸却不觉得无聊。他先想自己也好几百岁，这好几百岁怎么和族中兄弟姐妹玩乐，被族里长辈摁着修行，想怎么用同一张脸在榆塘吃喝玩乐上百年也没人发现……想多少个名字才能拼成好几百岁，他不由自主抬起爪子，在地上写起来：“岳、仲、书。”又歪着头数着笔划。

　　“一杭也是这么过的么？”他数完，看着仲书。

　　“一直这么过，大家同堂学艺，下课却少有相闻。偌大道观，好像只有我一人一般。”仲书往后倒去，双手向后一撑，仰天看着月亮，“不过有了季霖便不一样了。他没了季霖不行，我却觉得一个人挺好。”

　　他转头看向狐狸，见它已差不多露出原形，半开玩笑地问道：“你说呢？”

　　狐狸本来想点头，因为自己也这么过，后来又觉得同胡沐、曾一杭呆在一起也很好，眼前又浮现狐女来劝张生回屋的情景，一点点温暖漫上心头，于是摇了摇头。

　　仲书见他摇头，也没怎么当真，只是道：“你也觉得不行啊……”说到一半，低头一看，笑出声来：“你怎么写我的名字？还写得这么难看？”

　　狐狸现出原形，懒得说人话，便随便吱吱应付两声。

　　仲书笑笑，继续赏月，轻轻吟道：“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
　　这首诗很简单，狐狸也听过，只是这时从仲书少年神仙的口中听来，却很不一样。夜风吹得他浑身毛痒痒的，让他不禁抖了抖，好像被抚摸一样，很舒服的感觉。

　　“问世间情为何物，情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仲书歪着头问狐狸，“他们个个成双成对，却是在做什么？”

　　他本不认真，也像自言自语、自问自答罢了，狐狸却想逗逗他：“你坐好，我告诉你。”

　　仲书有些意外，狐狸立刻命令道：“坐好。”

　　少年不知他卖得什么药，只得盘腿坐好。

　　“闭上眼睛。”

　　仲书想他也没能耐害自己，便照做了。

　　此时，坐在崖上的少年，月光投射在他的脸上，五官因为闭上眼睛和主人原本的神态，显得比平日更柔和漂亮。狐狸轻轻在口中呵了一口气，也变成少年模样，轻轻跪在仲书面前，两手撑地，身子向前探去。

　　三寸，他面容如同白玉雕像。

　　两寸，他唇边似乎含着若有似无的微笑。

　　一寸，他与自己已鼻息相闻，气吐如兰。

　　半分，狐狸也闭上了眼睛。

　　当唇瓣交叠的瞬间，他又睁眼，见仲书眉毛跳动了一下，却没有睁开眼睛。因为仲书的唇实在比他亲过的任何人的要柔软，叫人想以全心之力相遇珍惜。虽然没有丝毫动作，却也没有拒绝，似乎还有甜甜的味道……总之他轻轻亲着少年神仙的唇，觉得就要陶醉了。

　　再次睁开眼，他发现仲书正睁着明亮的眼睛看着他，吓得双目圆瞪了一下，回过神来，连忙往后退了几分。仲书看了他一阵，认真地说：“原来你是桃花眼。”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