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杯且听琵琶语》高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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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三

　　这座妖怪才造得出的宫城，立在湖边，造得十分精巧。当月华普照之时，湖水静静漫过宫城脚下，月光之下，如同一片水上之城，白日的富丽堂皇，到夜里从外看去却如水晶宫般剔透，美不胜收。当然，夜晚走在里面，其实没一点灯光。

　　真正的妖怪，喜欢黑暗。

　　狐妖的工作是装饰一部分走廊。它们并不擅长工艺，真材实料由工匠代劳，但是一些可以用法术营造的氛围和细节，倒是真的用妖术装点。傍晚便可领到当天丰厚的工钱。

　　狐狸有时绕到一个宫墙另一侧的走廊，是天鹅装点的，虽然材质没有什么不同，但一走过去便是洁净轻盈之气。而且天鹅族的妖怪不论男女，不说长得如何（在狐狸看来他们变成人形还是看着有点奇怪），单说姿态，都十分优雅。

　　其他回廊也有不同的妖怪装点。一群南海来的工匠正忙着在屋顶上做最后的检查。他们是一种稀有的海鱼所变，擅长雕梁画栋，却不会其他，脑子里也没别的事情。长得鱼头人身，拖着长长的鱼尾巴。

　　中午吃饭时才能自由活动，狐狸只能边拿着吃的边啃边穿着宫院，四处张望。其实已经有各路神仙妖怪来来去去办事，他们都生得奇形怪状，各式各样，难以一一用语言形容。狐狸急匆匆地走着，他看到可怖的、狰狞的、美艳的、变幻的、如烟的、似雾的、巨大的、小得差点踩到的……这真的是个妖怪的世界，狐狸自己活了几百年，从没见过这么多妖怪，还都和平默契地出现在同一个地方，如同在凡间都城一样。

　　宫城后面，有一座大花园，全是各地搜罗来的奇花异草。花园中有条小径，直通后门仓库。这段日子，常有龙车在后门来往，搬运供给。门外的白细沙路上，车轮行过，没有一丝痕迹，好像浮在上面一般。搬运的东西就是西湖自己的虾兵蟹将，因为龙王并不放心库房交与外人。狐狸见龙车停在外头，一开始也没多想，只听前辈说：“还有御龙使先来帮忙了，不然怎么有龙车。”

　　他一听，浑身就是一激灵，问：“那御龙使在哪里？”

　　前辈道：“把东西送到门外就走了。会来送货的，很少是有被邀请的吧？如果真混到这地步，怎么会来呢？”

　　狐狸不知道仲书会不会来，是不是会去抓龙门金鲤，会不会有危险。仲书一个人闯天下，休息个几天，他又克制不住地担心他。其实仲书的话夜夜想起来，都觉得委屈而伤自尊，可是这样的仲书，他仍是恨不起来。

　　因为在他看来，仲书除了不喜欢自己，没有其他缺点。

　　于是，他天天中午算准御龙使来送货的点儿，就借故晃到门口。可惜这时都有守卫严格控制来人进出，他不敢靠得太近。御龙使们把东西送到门口，会有专门的水族上去清点，然后签个名，就到另外一张桌子领酬金。

　　狐狸每每随便扒几口饭，来到花园，脚步轻盈，飞一样穿林走叶，到了后门附近，蹲在草丛掏出午饭分的鸡腿鸭腿羊腿边啃边看。赶车的御龙使都穿着经磨的粗布，大声呼来喝去，排队领钱时，谈笑风生，和人间车夫没什么两样。

　　日复一日，工程都快结束了，狐狸也等得没耐心了，不过也没完全放弃，仍是日日习惯性地来后门草丛里边吃东西边看。

　　“哪里来的？”

　　“闽中的。”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狐狸尖尖耳朵一动，一下子从草丛里立起来。

　　“怎么现在才来？”

　　“闽中少有御龙使，唯一能干活的又去了北边，过了约好的日子却迟迟未归。我本打算亲自出马，却偏偏又公事缠身，昨天刚刚匆忙上路的。”漂亮得不像话的少年笑眯眯的，擦着额前的汗对水兵道。

　　“闽中……嗯……”水官看着清单。

　　“闽中不比江南，都是些山货。”莫凉拿了什么给他们，坐在龙肩上，与水兵聊起来。一边等着水官清点货物。水官突然回过头：“去北边的岳仲书？是过几天来参加御龙使集会的岳仲书？你是莫凉？也要来罢？”

　　“正是。”莫凉回过头笑道，突然目光一改道，看向狐狸所在的那个草丛。狐狸感觉他看到了自己，一时只能回望过去。莫凉有些意外，不易察觉地冲他笑笑，就去领本该是仲书的那份工钱了。

　　莫凉走后，狐狸蹲了一会儿，确实好没人会注意的当儿，也站起来走了。一边走一边算日子。他听莫凉和仲书都说过，捉金鲤最后时期是在四月份，可如今已是七月，仲书怎么还没回来？

　　难道仲书太过讨厌自己，连榆塘的土地也不愿意踏上？狐狸突然觉得很难受，可转念一想：怎么可能？自己算什么东西，仲书怎么会把自己放在眼里，当回事呢？那是为什么呢？难道因为没有龙，所以不来了？

　　狐狸有些没法专心做事，一没法专心，法术就会出岔子，被前辈训了几次，才打起精神，不去想仲书的事。

　　工程在御龙使大会开幕的前十天完工。完工第七天，便有许多御龙使来了。他们不论高矮胖瘦，都起码是中原人的形状面目。第一个来的御龙使牵了条喷火的赤龙，那条龙在路上发了脾气，在城门前怎么也不肯变小，那御龙使哄了好一阵子，才把它变得稍小点，硬拉了进来。

　　有些御龙使是女人样子，非常漂亮，也有很高大英俊的男人，有些却形容猥琐，鼠头鼠脑，反正一看都是让人无法忘记的类型。狐狸混在迎接的队伍里，揉揉眼睛，想看得更清楚些，却看到了一个熟人：

　　一个年轻男子好像找了很久路似的，匆匆忙忙地走进来。他穿得还算郑重，混在这些成精成妖多年的御龙使里却平淡无奇，一看就是刚成仙不太久的样子。

　　“阁下，您的龙呢？”

　　狐狸本来要迎接，却见曾一杭指指袖子，手指在唇前，做了个“嘘”的样子。迎接的妖怪见了，有些为难的表情，听另一个妖怪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便客气道：“请随我来。”

　　曾一杭松了口气，一眼看见狐狸，挤过来抓住他：“你也在这里！”

　　袖子里的季霖似乎觉得不舒服似地一阵乱动，狐狸条件反射地向后一跳：“他若再嫌我狐骚味，我躲他一辈子！”

　　曾一杭苦笑道：“哎，你们俩别这样。”突然又想起什么似地问狐狸：“仲书呢？他有来么？”

　　狐狸心里一沉，瞪大了眼睛，曾一杭看他沉下去的脸色，问：“怎么？”

　　“他把我送回榆塘了。”

　　“啊？”曾一杭有点摸不着头脑。

　　“就是……”难道说自己示爱不成，追求未遂，仲书嫌弃自己是条狐狸，把自己赶了回来？狐狸实在难以启齿，还没组织好语言，就有妖怪来接曾一杭去下榻的地方，曾一杭拍拍他肩：“回头再聊。”便跟着那妖怪走了。

　　没走几步，曾一杭又回头，道：“若是仲书来了，叫他来找我。问问我的名字便知。”

　　仲书要来？

　　狐狸应也没应，直接向大门看去，又惊慌起来。

　　他怕看到仲书，却又很想见到他。

　　这些御龙使人数不多，那些龙却形形色色，向曾一杭这么低调地把龙笼在袖里的不多。其实这城容得下龙，御龙使也舍不得再拘着爱龙，都随他们乱跑，反正也跑不远。季霖自己倦了，不爱见人，才窝在被子里。

　　因为大部分龙都有专人拉着看顾，那些御龙使懒得去理，自顾自在那聊天。把签到处围了几层，狐狸想上前去看，又不好意思。很快被叫去带领一个南海来的御龙使到房间去了。

　　接下来的一天，便是忙忙碌碌的接待、安置、被传唤、处理紧急事件……好在御龙使都很好说话，心情也都还不错，对妖怪的城堡备感新奇，没注意太挑剔。狐狸总算没碰上特别难缠的妖怪神仙。

　　明天，就是大会了。

　　夜里，一弯细细的白月亮挂在宫门上空深蓝得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上。狐狸当值签到，只剩一个御龙使没来。名单上只有签过的名字，没有未签的，故他也不知道是谁。百无聊赖，他翻到了莫凉的名字，想这家伙也没和自己打个招呼。可是找来找去，没有仲书，难道今天会来的仲书？也许其实，他不会来？

　　他不愿意再想，又入夜极深，困得不行，慢慢趴下去，蜷在桌上打起盹来。不知过了多久，桌上的笔悄无声息地立起，慢慢写字。狐狸本想不去管它，只当是梦。此时已是半睡半醒之间，他只意识模糊地看了一眼，竟惊得完全清醒，一时只能用心惊肉跳来形容——那白纸上，赫然工工整整地写着：“岳仲书”。

　　他真不知如何是好，想装睡，可是眼皮因为紧张颤抖得厉害；想招呼，却不知如何面对。

　　仲书见他没有起身，便轻轻放下笔，露出孩子的形状，身着青衣，背着一个鼓鼓的包裹。狐狸眯着眼睛，看他飞上案台，自己抽出狐狸压在肘下的名册，再去对挂在一边的门牌，因为个子小，踮着脚尖，仰着头十分费力。不知为什么，才多久没见，狐狸觉得他变得单薄些了，本来圆圆的小脸，瘦削苍白了点。想帮他，又暗暗告诉自己，不要被他可爱柔弱的外表蒙骗。

　　仲书找着了自己的房间所在牌号，又去细细地研究在门口的地图，直到走到廊前，望着一片漆黑，他才因为没有带领者的咒语而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狐狸。狐狸知道再也装不下去，低着头站起来，默默走到廊前，提了一盏妖灯，默念了咒语。两个人，带着妖灯的一点红光，悄无声息地走进黑暗的妖怪之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