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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偌大的石板路上，隔着薄薄的鞋底，还可以感到白天烈日的余温。
仲书悄无声息地跟在狐狸身后，狐狸提着灯，沉沉的黑夜好像要吞没他们，他不禁回头照照，仲书差点撞到他，抬眼看他。红灯的光很微弱，只不过是一个信号，妖怪都不需要真正的光亮。
御龙使若失去了神仙的地位和名声，只不过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妖怪。
脚下的大地开始轻轻晃动，变得柔软起来。仲书停下脚步，看着狐狸身前的大片青玉石广场，变成了一望无边的漆黑湖泊，只有月光从云缝微弱地投在湖面上。
狐狸掏出一个铜铃，轻轻摇了几下。清脆的铃声好像长了翅膀，轻轻拂过整个湖面。过了一会儿，远远的湖面出现了一个黑点，越来越近，却是一艘独木舟，可是上面并没有摆渡人，桨悬空停着，好像在等待他们。
仲书难得地犹豫了一下。狐狸便先他一步，轻车熟路地走上了小舟，回头看着仲书。仲书望着偌大湖面，眼神露出了……难道是……担心 ？
湖里确实住着水怪，但若是有龙宫安排的人带领，只要不出声，应该不会有什么事。这湖白天是广场，狐狸在白天夜里都来回过很多次，在被训练接待深夜到达的客人时，他们这些值夜班的妖怪，曾在晚上演习过很多次。比如如何对付水怪什么的。一开始深夜行船，还觉得可怖，次数多了，也觉得太过平静，实在没有什么。
仲书……他看着犹豫的仲书，不禁要走过去拉他，却不敢出声，只是默默伸过手去。妖气太重，又是四下无人，狐狸的警戒也下降了，一缕白发从额头上垂落下来，仲书这才注意到在这他已妖气完全流露。那伸来的手白皙得不像话。
他回头望了望来时路，四下黑茫茫。狐狸看着他，知道只有自己能带他回去。当然，如何仲书提出来，自己一定会答应。虽然困惑，但如果仲书担心 ，绝不是没有道理，不如现在……他正要往船下走，仲书却拍拍包裹，好像在安抚里面的什么东西。随即便轻轻跃上了小舟。
狐狸有点担心地看着他。仲书只是端坐着，垂下眼睛。
又是一声铃响，小舟上的桨自己划动了，在平静的水面拖出一条水痕。
快到湖中心时，仲书包裹突然动了一下。佯作看着湖面的狐狸何其敏感，虽然动作很小，他一下子注意到了。仲书轻轻抱住包裹，也眯着眼睛看向湖面。一切如常，似乎没有什么改变。
狐狸无声地把手按在配剑上。两只人耳朵这时已变成尖尖的狐狸耳朵，警惕地留意着周围的动静。耳边传来桨拨动湖水的声音，一下，两下，三下……本来是柔和的声音在他听来，都好像未知的脚步一样可怖。
这时，仲书终于看向他，两人四目相对，狐狸因为紧张，眼睛已经变得比平时还碧绿，头发也全白了，手上的指甲也尖锐起来。
“呐，狐狸。”
狐狸惊得整个人都跳起来，根本顾不上看仲书，紧张地扫视湖面，他第一次真心想打仲书。真心的。确定暂时没什么事，他才狠狠瞪着仲书，希望他看清自己的眼神：别闹了！这里不能说话！
仲书包裹里面又有东西动了一下，再动了一下，接着便明显地挣扎起来。仲书却似乎毫不在意，抬着头，对着狐狸，从来到现在，第一次绽放出孩子迷死人的笑脸，自顾自地说：“你这般，总算很像样。”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一声凄厉的金鸣之声，狐狸拔出宝剑，向仲书身后刺去。从水中冲出的巨大金龙被神光一摄，仰起头，飞上了天空。
“岳仲书！还给我！”一个声音响彻湖面。
狐狸仰头望去，那金龙竟张着血盆大口俯冲下来，小舟还在不紧不慢地划向对岸。这湖不能自己飞过去，不然只会变成永远飘在芦苇荡中的迷失鬼魂，只能依靠这小舟。仲书仍端坐在船中央，连头也没抬。狐狸脑中闪电一划，刚才吃力看着门牌的仲书，那个默不作声的仲书，那个看着湖面眼里流露出担忧的仲书，那个垂着眼睛的仲书……“你不会……”
“咣！”龙已冲到头顶，正撞在狐狸双手高举宝剑造出的神光上。狐狸觉得双臂疼得要断了。
这龙起码几千年道行，岂是自己这种小怪能抵挡的？只是水怪一般都在过路神仙的驾驭能力之内，所以引导的妖怪真的只起到辅助的作用。可是哪知道今天的仲书状态不行，况且也没有帮忙的意思。
虽然相信仲书，但这样来一下，狐狸仍是无法不害怕。
“咣！”好疼！真的断了罢！
狐狸一下子跪在地上。
他知道，不是自己神力无穷，是那把剑好。那可是龙宫的老古董，每晚轮流当值的妖族拿着它，毛邓弄坏了都赔不起。
仲书仍坐在那，狐狸直着身子跪下仍比他高。他微微侧了一下，看看离对岸还有多远。已经可以看到那边的建筑了。可是在水里，看见和实际的距离，是有很大差别的。特别是在生死关头。
金龙身上的鳞片，照亮了很大一片区域。
仲书没去管狐狸，也没看头上，只探出身，去看湖面。
金龙再一次俯身下来，狐狸全身发抖着还要举剑，可是手臂已经断了，剧痛不说，根本不可能再举起来。他伏下去，身子慢慢变化，一条大白狐赫然出现在船头。正当他呲牙咧嘴要冲上去最后一搏时，突然被仲书一按。一大串金属利器飞升而上的声音划破了金龙带来的罡风声和怒吼声，像狠狠穿透了什么铠甲，接着就听到了金龙的惨叫声。狐狸艰难地抬头去看，仲书手上正绕着金鞭，而金鞭那头分成两端，与之前不同，金红金红，如同烧红的铁链，又像是烈火中的金片，死死地缚住天上的金龙，像风筝一样把发疯挣扎的它拖了一阵，然后狠狠把它扔在湖里。
金龙身上的光华一开始还在水上照耀着，把前途照得特别明朗，可是漆黑的湖水渐渐没过了它。狐狸觉出自己身上有龙血的腥味，那感觉既可怕又恶心，可是前肢已断，撑不起前身站起来，只能可怜巴巴趴在舟里。
现在，湖面已不再平静，仲书脸上狠绝的表情和在闽中山区里一模一样。苍白的脸上甚至还有一丝兴奋，连上面的血迹也没擦。他静静地等待着，果然，不过多久，那声音又叫着“岳仲书”席卷而来，金龙刚才还被打懵了，这时也从水面上飞起来。因为湖水漆黑，他身上的血迹溶入水中看不见了。可刚飞不到一丈，湖水就开始咕咕冒泡，揿起巨浪，又把金龙拖了下去。金龙哪肯就范，就和黑浪搏斗起来。仲书一边看着，一边伸手把狐狸抱在怀里。对一个孩子来说，狐狸其实实在有点大，仲书没把持好平衡，竟晃了一下，狐狸疼得眼泪都出来了。
“忍一会儿。”仲书在他的三角耳朵里，狐狸的头搭在他肩上，感受着湖水的剧烈晃动，他越过仲书的肩看到后面的情景：金龙正和黑色的巨大怪物撕打在一起，两只水兽的吼声震天响，不断掀起大浪。不知是小舟本来的魔力，还是御龙使的法力，总之，小舟仍是不急不徐，不过摇晃得非常厉害。
“仲书……”他忍着痛。
仲书本来侧耳听他说什么，看到掉在上的铃铛，双看现在距离已在警戒范围内，顿时明白了，用力地摇晃铃铛。那些岸边守夜妖怪早醒了，不过与龙宫的约定，铃铛才是命令，不然它们不会出动，也懒得管这事。此时一闻铃声，便全体出巢。如同各色飞云，集结从小舟上空飞过去，那嘶吼声更添一层。待他们上岸，妖怪们已把水怪和金龙拉开，用缰绳套了巨龙，一齐拖到岸上来。
“岳仲书！你怎么敢！”一个人面兽身的庞然怪物厉声叫着向抱着狐狸的仲书扑过来，却被妖怪们拉开。
“这里不是黄河，你不要以为哪里都是你的地盘！”仲书清脆的童音掷地有声地回应道，“你在那占尽天时地利，仍杀不了我，却以为在这就行么？”
狐狸想起黄河河神传闻中就是人面兽身，所以兽性未改，异常凶暴。莫非这人就是？不过他不方便转头细看，只听黄河河神骂骂咧咧，说着很难听的粗话，说仲书偷了他的金鲤，还用金鲤化作金鞭伤他的金龙……
旁边的妖怪听不下去，负责的才走出来，道：“本次大会，早有约定在先，要和平进行，有什么恩怨，会后再自行解决，不要在龙王的地盘生事！”
黄河河神兽性大发，哪听得懂人话，还在那骂。竟被妖怪拿铁链锁了他和那条奄奄一息的金龙，在禁宫关了一夜。
仲书看那群人远去，才哼了一声，抱着狐狸，兜兜转转，狐狸已经快昏过去，还得被他掐醒念过关的咒语。
“没带药，怎么办？”仲书把它放到地毯。
“我回当值的妖怪那，他有药。”狐狸恢复了人身，咬着牙强行用妖力自我修复，满头长长白发都汗湿了。
这时，有人敲门，原来负责的医护急救的妖怪已经把药送来了，开门不见一人，只一托盘悬浮在门口，上面的药方写了用法用量，附了狐狸今晚不用继续值勤的允许。仲书取了，细细地帮狐狸上药。上了药，舒服多了，但是手臂仍没办法拿起来。他不想让仲书知道自己腿仍是软的，站不起来，便故意装作面无表情道：“你先去睡罢，我休息一下等会儿就出去了。”
仲书听了这话，反身锁上房门。
“你……”
仲书向他走来，每走近一步，便长大一些。待到他跟前，已是一个英俊的少年。狐狸被横抱起来那一刻，脑子冲血，胳膊上药又极凉，于是身上热一阵，凉一阵，十分奇异。
等仲书把他放到床上，放好他没办法移动的双手，轻轻为他掖好被子。便走到一边椅子上，又变回孩子，深深呼了口气。狐狸吃力地转头，瞬间灭了灯的黑暗房间里，他碧绿莹莹的眼睛还可以看见，仲书盘腿坐在椅子上，竟就这样马上睡着了，脸上带着深深的倦意。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3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