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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且说狐狸救出二人,身上中了数箭,却不是关键部位,所以他踉踉跄跄把他们把山下船里一扔,就跳进去,背对着两个神仙,拔了肩上的箭,伤口顿时血流如注。他疼得伸头去舔,怎么也够不到。
突然,他觉得有人站在身后,回头一看,正是仲书站在那里,仲书身上全是乱箭,脸白得像死人,狐狸看了一眼,连忙心悸不已地别开目光不敢看。没想到,仲书竟带着满身箭半跪下来,帮狐狸拔掉箭,伏在船边,用船上的葫芦装了水,倒在狐狸伤口上为他清洗,最后撕了衣服帮他包扎起来。
“你倒是傻。”仲书嘴里说道。
“我是傻,还不是因为你。”狐狸盯着仲书身上的箭,血染红了仲书的衣裳,可是若仲书自己拔下一根来,伤处就自己愈合,完好无损。
“你这种精灵,模仿人生出些枝节烦恼,七情六欲来,为这些东西受伤,以后若是伤了性命,更不值得。”仲书帮他处理完,自己靠在船身上拔箭。那一枝枝滴着血的箭,出了寺庙便不起作用了,被仲书不当一回事地扔在一边,而给狐狸的伤害却是实实在在的。狐狸看着觉得特别恶心,听他说这种轻视自己情感心智的话,更是觉得有点想吐,别过头去。
突然想起怀中的卷轴,便掏出来想交给仲书,却又想觉得自己抢来的,看一眼也没什么,就大剌剌打开来看。
卷轴上什么也没有。狐狸见怪不怪,吹了口清气在上面,那卷轴便现出崇山峻岭来,细看那石径旁还有大树成荫,一阵风吹过,船上三人衣袂微动,连图上树叶也似乎隐隐摇晃,狐狸只觉得画里有沙沙作响,又觉得自己大概是晕船,定了定神果然树仍是树,画仍是画,哪来风动树摇。
那画面转转移动,渐渐显出不同的景色来,有石山,有大湖,有瀑布……最后停下来时,狐狸仍没看出个所以然来,见仲书把自己身上的箭拔完了,盘腿坐着不动。仲书身上渐渐起了一道光环,狐狸在他身边都能感到热意,他感到仲书的自我修复,这种能力,自己还没有,恢复程度与速度要看伤到什么地方,以及被什么力量所伤。
不过刚才那些箭,是真的没冲自己来。自己是极易感到危险的神经,但不知为什么,踏入庙宇,并没觉得特别害怕,冲去拿卷轴,并没觉得特别没把握。
正想着,仲书闭着眼伸过手来,狐狸就把卷轴递到他手里。
仲书拿去看了一阵,合上,没说什么。
那小道士没中什么箭,却趴在船头晕眩不已,等船已行了好久,还没回过神来。
“你到底在找什么?”狐狸坐在船沿晃荡双腿,他的身子远轻于一个真正的凡人,所以船虽小,却不受他影响。
“这是地图么?我怎么没看懂?”会动的地图并不稀奇,但是仲书要找什么,在哪里,他实在看不出来,何况地图上的山川河流,他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并不在东南,也不像他过去去的西域,那树也不像北方景物,倒像是西南……可是是西南哪一处,有这么大的湖?他脑中一闪念:莫非又不是人间景色?
他正处于学习法术新境界的好奇时期,刚展露手脚,又兴奋,又害怕,想着若是与仲书去异界,那……他知道仲书并非铁石心肠,若能跟去,一定不会让自己死在那里。
这时,天降大雨,豆大的雨点啪哒啪哒地打在木船上,小道士木然地坐在船头,浑身是水,怔怔看着前方。仲书不知从哪变出来,一把纸伞,悠悠撑在他与狐狸头顶。狐狸看着那片纸做的天空,想起旧时榆塘春雨时节,满街落红,姑娘软步款款,那描着花儿的油纸伞……
他呼吸一口,太过清冽明白,或许修行不够,久不闻烟火味,还是有些想念。
经过一处山洞,视线一片漆黑,只听见水流声,外面哗哗雨声,和仲书的声音,“但凡心事重重之人,身心有大悲苦之人,到了那个庙宇,就会寸步难行。所以像你这种精灵,其实是没有心的。你外形是人,心智却蒙昧,故你不懂悲伤 ,也不懂情爱……你看,”
这时,船行出山洞,周围景象又看得见了,只是比刚才暗了。仲书指着的,正是坐在船头雨里的小道士:“你看,他毫发无伤,却还在怅然若失。我就不同,我不会,因为我这里和你一样,也是空的。”他轻轻地拍拍胸口,好像有点苦涩地骄傲着。
狐狸摇着头:“不,我与你不同。我那里不是空的。”
他一时想不起来哪里不同。
“我不是看不起你,我自己也是,他也是。我们在做御龙使时,很少下界,纵然有,也机会有限。”仲书向后仰去,靠在湿嗒嗒的船尾,“当时一心想上天,因为世间无父无母,师傅是唯一依靠,只想上天,哪稀罕人间,种种繁华,终究不是我们的,与我们无干。后来上了天,日子清冽得如流水一般,倒也知足。现在想来,我们那时,早已经不算得人了。”
“哪知有一天,战火爆发,魔界利用中原群龙作乱,我在那次大战深入异界,寻得反贼季霖踪迹,正要回来上报朝廷,却在异界与天界边缘被他们的首领黄兴捉拿,绑在金刚铁柱上,与海天之涯,用朝日之火灼烧七七四十九天。我再怎么法力了得,也支撑不住。”
这样的事,任何人听了,都为之悚然,何况眼前人是仲书,狐狸心里真是五味杂陈。
“在我奄奄一息之际,叛军被赵大人攻破城池,斩下黄兴头颅,势力大减。锁链断开,大火停止,我便被弃在那里等死,也没人知道我在那里。当我魂魄即将离体,有一位老者经过,如今我也不知道他是谁。”仲书看着眼前低沉沉的天空,“他说能救我,不过有一个条件。”
“那便是,三个玉葫芦,装走我的七情六欲。”仲书突然笑起来,“你想我当时身子已成灰烬,只留得一丝求生信念,才得魂魄不散,哪还顾得上七情六欲?何况,我仙班位置已定,只要得生,法力渐回也是迟早的事,在天庭也用不上这些东西,当然想也不想便答应了!”
狐狸想起有些凡人修仙,怎么也落不得六根清净,被叫法师把自己的欲念封住。很多巫师拿这个赚钱,因为人的欲念,在巫术里可千变万化,强的欲念,可幻化作鬼神。不过那被取走欲念的凡人,并不能完全落得干净,下场有好有坏,各种各样。
“哪知我千辛万苦,求到一命,回到天庭,上面下旨清查全部水族 ,大量裁撤御龙使。虽还是仙班地位,已完全是闲职,很多人纷纷下界,我没处可去,只得回华清,帮天庭驯少数的龙,而且,过去御龙使若有能耐,自己下山,还能自己有一条龙,现在已不准私养龙了。”仲书笑道,“你看看,我们学了一辈子养龙,不让我们养,我们还能做什么?我当然是个废人了,千百年岁月,多少对我都是一样的。”
狐狸转头看那小道士,他仍怔怔坐在那里,看来他下界也有千万分不甘藏在心中。
华清御龙使,多数从凡间抱养,过了千百年,沧海桑田,一时下界,别说不认得亲人,亲人早就……
“于是,我打算过起凡人的生活。我也是有些本事的,我不信我挣来的命,就不能过得有声有色些。可是,”仲书突然捂住胸口,咬牙切齿,怆然道,“我这里已经所剩无几了,我高兴不起来,难过不起来,爱不上,恨不起,人不人,鬼不鬼,连做凡人也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