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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三十站 那曲(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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侧台的音控室里,田锦飞正忙得不亦乐乎,剧场负责人派了个年轻小伙子给他,两人正站在一起讨论晚上大屏的字幕和背景效果,沈川一进来,田锦飞就抢占了最中间的皮椅并作出正经危坐状,速度快得旁边的小伙子简直一脸莫名其妙。
田锦飞故作镇定,乐呵呵道:“小沈啊,有事啊?”
沈川白了他一眼。
田锦飞立马抓过桌上保温杯掩饰性地喝了一口。
沈川说:“这都中午了,药吃了没?”
田锦飞从口袋里摸出两盒药,当着沈川的面立刻开始服药。
沈川看他乖乖吃完,这才对他说:“晚上琼斯还是许山来上,你没意见吧。”
田锦飞虽然人在医院,但关于许山的“英勇事迹”他听了十个版本不止,闻言眉毛立刻扬了起来,“没意见没意见!哎呀你家许山真是个宝啊!今晚可算是有眼福了!”
沈川脸上露出一点骄傲来,连带着对田锦飞也“仁慈”不少,特准他继续工作一小时,然后自己推门走了。
他出门拐了个弯,没朝着舞台方向去,而是进了一间演员休息室。
密闭的休息室里,简单陈设着一些桌子椅子,此刻只有许山一个人。他正闭着双眼,裹着薄薄的毯子立起脚掌跪在墙角边,这个姿势并不轻松,尽管靠着墙的膝盖分担了身体的一部分重量,但此刻剩余的大部分重量还是分担在了两只几乎被压折的脚掌上,许山一直闭着眼睛,将额头轻轻靠在墙面上,仿佛入定一般,直到耳边传来开门的声音,他才扭头朝门的方向看去。
“时间差不多了,休息吧。”沈川反手关上门,拧开一瓶运动饮料。
许山双手撑着墙,慢慢将踮起的脚后跟落下来,他跪在地上缓了一会儿,才起身接过沈川递过来的运动饮料。
补充电解质的饮料,几口下去还是很舒爽的,许山喝完后就靠在墙上休息,双脚依旧又涨又疼,地面太硬了,脚背实在压不了多久。
沈川也靠着他坐下来,将他一条腿搬到自己怀里,想要脱了袜子去查看他的脚。
许山被拉扯的身子一歪,十个脚趾头就在沈川手掌上轻轻瑟缩了一下。
许山的脚很白,却不像同龄人那般光滑,他的脚背上绽着几条青筋,十个脚趾骨上都有薄薄的茧子,因为刚刚的跪脚背练习此刻大小关节都有些红肿,沈川左右翻看了一下,发现没有破皮,就将袜子给他套了回去。
“我跟田导说了,晚上琼斯的角色还是你来。”
许山立刻紧张道:“那田导答应吗?”
“当然答应啊,他还很期待呢。”
其实期待的又何止田锦飞一个人,早先许山对自己说出晚上他还想再跳一次琼斯的时候,沈川除了惊讶,就剩下万分的期待了。他们相处了五年,这还是许山第一次自己提出想要主动跳一个角色的决定。沈川面上虽然表现地还算平静,但心里其实已经是乐开了花,刚刚他实在是憋得慌,就特地绕去田锦飞那里听了两句好。
“那就好……”许山叹了口气,从地上站起来,他的脚终于恢复了些知觉,就沿着休息室慢慢走了两圈,最后他回到沈川面前,仰起脸来看他。
沈川问:“怎么?”
许山眨了眨眼睛,问:“不开始吗?”
沈川说:“开始什么?”
这下许山又懵了。
既然晚上要跳琼斯,他又有那么多不足的地方,沈老师这个时候不应该用最后的这点时间疯狂帮他改动作吗?
“那个……我很多动作跳得不好……不……不改吗?”
沈川佯装抱起胳膊思考:“比起改动作,我现在更希望你能先回答出昨晚的问题。”
许山说:“啊?”
许山没想出问题的答案,沈川显然也没有帮他改动作的意思,许山犹豫了一会儿,决定还是自己先跳一遍,沈川就帮他放音乐,然后找个地方坐下来,放松地去看许山跳。
许山一跳,带给沈川的感觉就是惊艳。
这个孩子甚至没有找过地方专门练习这段舞蹈,仅凭记忆就将琼斯的舞蹈复刻出来,虽然这个厉害并不在自己的预料之外,但现在这样面对面的看他跳,沈川心里的自豪感还是控制不住地满溢了出来。
许山的第一遍跳得还有些拘谨,心事重重仿佛时刻在担心着沈川会暴起,跳完之后,他乖乖走到沈川面前,他见沈川坐着,自己站着,就默默蹲下来,抱着膝盖去看沈川的眼睛,这动作就像只特地来等骂罚的小奶狗,蒙在黑葡萄似的眼睛里的那层水汪汪的雾气,让人看了就忍不住心生怜爱。
沈川也确实心动了,可他依旧不发表任何意见,只笑眯眯地看着,仿佛真的只是位尽职尽责的场外观众。
他不是不想说,但有些东西光靠他逼,是逼不出来地,还是要靠许山自己去领悟。一旦他开口指导,那么许山势必又会回到从前对自己那般言听计从的模样,没有自己的思想,只是像个提线木偶般任人摆布。
沈川既然决定改变,决定迈出这一步,就决计不会再让许山变回从前的样子。
面对许山明里暗里朝他投去许多求救般的目光,沈川一概全部接收,但他除了笑,根本不肯多说一句,许山蹲了一会儿发现无果,只好问他借来手机,将两人的两部手机并排放在地上,然后分别点开琼斯的原版和沈川跳的片段比对着来看。
连续看了好几遍后,许山又陷入了沉思,然后他打开音乐,自己开始默默练习。
沈川就这样盘着腿坐在地上看许山独自折腾。
许山依旧是放不开。
反观他在视频里的表现,也许由于当时事态紧急,他在台上跳这段舞的时候并没有经过什么精心准备,没了那么多条条框框的拘束,表现反而要远比现在自然放松得多。
可现在呢,许山好像依旧很怕他。两人之间的矛盾已经消融,但许山一旦觉得跳错了,总还是会停下朝自己投来怯生生的目光——那是这些年根植在他骨子上的惧怕。
沈川被他这样的目光刺痛了。
许山之所以是这么小心翼翼的模样,那都是因为自己从前的苛责。
许山的动作之所以能毫无瑕疵,精准得如同头发丝般,那都是每一次练习后用疼痛换来的。沈川的手上有一份打分表,许山的每一次扣分都会被记录在案并折合成教棒的数量,一旦进入跳成品舞的环节,他就开始不被允许出错,这种看似反人类的操作,却是许山经年累月在遭受的。
而如今,教棒虽然已经被沈川亲手折断,可对于许山来说,他却依旧活在无形的“教棒”之下。
音乐还在继续,许山大概是觉得自己动作跳得不对,再一次停下来。
他将略带躲闪的目光投向沈川,然而沈川却依旧满脸平静,只静静仰头望着自己。
许山顿时有点拿不定主意,他不知道自己还应不应该继续往下跳,沈川一反往常的态度让他很在意,不,应该说是非常在意,简直已经在意到他难以为继的地步了。
这一停顿,本就欢快的音乐仿佛走得更快,最后一个音符很快就在空气中消散,房间里立刻就静得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
沈川见许山始终垂头站立,仿佛难以为继的模样,终于站起身来。
许山见此,竟略带防备地微微朝后退了一步。
沈川停下脚步,忽然觉得很多事情自己大概都太想当然了。许山的结症自始自终都是他,他种下的苦果,并不是一朝一夕能消除的。
“怕我啊?”沈川问。
许山点了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
“那到底是怕还是不怕啊?”
许山依旧没有说话,最终轻轻摇了摇头。
两人之间静默了一会,沈川叹了口气道:“许山,其实问题的答案,早就有了。”
许山终于抬起头来,他眼里露出不解的目光,迷蒙而破碎,让人心生不忍。
沈川微微弯下腰来,双眼直视着许山黑色的瞳仁道道:“你好好想想,是什么给了你独自登台,跳琼斯的勇气呢?”
是什么给了我勇气……
许山不禁开始回忆他登台时候的场景。
那天,正当大家一筹莫展时,他也不知怎么的,突然就鼓足勇气毛遂自荐去演琼斯的角色。团里的人刚开始都以为他在开玩笑,直到他真的在众人面前完整演绎出来,大家才明白他是认真的。
许山看过原版视频,也看过沈川的排练,坐车无聊时,这段舞在他脑海里早已经演练过不下几十遍,但他也只限于在脑袋里想,真正跳的时候其实是没底的。他想过事后会被沈川责怪,
从前沈川一旦让他登台,那他必定就是完美的,可如今能令他做出这样疯狂尝试的,完全是因为田锦飞离开前的嘱托。
那段嘱咐的话深深刻在了他的心头,以至于让许山觉得,哪怕真的走投无路了,也要最后再尝试一次。
他的尝试获得了所有人的认可,舞剧也因为他的加入得以再次完整的搬上舞台。许山和其他人一样快乐,他在舞台上尽情释放着自己,为能够坚守对田锦飞的承诺而高兴,为能够加入剧团这个大家庭而高兴,而真正让他高兴的,还是再一次舒扬身体后得到的充盈感。
那种压制到极致后爆发出的热情,在舞台上得以完全绽放的时候,连许山自己都不敢相信。
许山这样想着,双眼渐渐清明起来。
面前的沈川依旧含笑看着他,然而这次,他终于看到了,也看懂了他眼里的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