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川之名》一梦萧瑟

3、第三站 郑州

　　但睡和睡着是两码事。

　　火车匀速行驶着，耳边咔哒咔哒的行驶声循环往复。

　　许山侧躺着，他铺位的斜对面是大毛，大毛正背靠在墙壁咬牙切齿地打游戏，他的下铺是沈川，沈川那里黑漆漆一团，看不清楚。

　　许山将目光收回来，又看向头顶的床板。

　　他睡不着，甚至隐隐觉得有些惶恐。

　　这五年来，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能够轻而易举地躺到床上。他的入睡总是伴着痛的，身体已经习惯了那种粘腻到无法摆脱的酸痛感，那种极致的疲惫总可以迅速将他拉进梦里，不求明日，不问今朝。

　　许山失眠了。

　　黑暗里的时间总是特别慢，也不知过去多久，火车又缓缓停下来。

　　许山听到广播里说南京站到了，然后他看到对面沈川床上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

　　原来沈川也没睡。

　　沈川也睡不着吗？

　　南京站的停留时间只有七分钟，故而上下车的旅客都是步履匆匆，这个点下车的人不多，都是上车的旅客，过道上行李箱隆隆滚过，门缝下光影折叠，这让本就不太有睡意的许山更加清醒。

　　沈川从床上坐起来，叹了口气，“睡不着啊。”

　　许山不知道他是自言自语还是在问自己，就胡乱“嗯”了声。

　　他看到沈川的手机又亮了起来，亮了挺长时间，好像是在鼓捣着什么，然后他朝自己的床走过来，半张脸被手机屏幕照得雪白，眉眼间更添了几冷峻。

　　许山下意识的放轻了呼吸声。

　　沈川按灭屏幕刺眼的光，弯下腰，好像在借着站台上的灯努力辨别许山脑袋的位置。

　　许山有些不明所以，他偏了偏头，忽然听见耳边传来轻轻的诵读声。

　　这或许是梦吧，可能他早已经在奔驰的火车上睡着了，又或许，这本来就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梦，连火车都不是真的。

　　耳边的诵读还在继续，说春天的雾，夏天的雨，秋天的风，冬天的雪，许山在那温柔的声音里，视线慢慢变矮，变得只比桌子腿高那么一点儿。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把倾斜的凳子上，头朝下，脚朝上，所以视线特别低，因而身边的沈川也显得特别高大。

　　沈川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身上不怒自威的压迫感让许山情不自禁地瑟缩了一下。

　　这一缩，许山就觉出疼来。

　　浑身都疼。

　　可沈川旁边还在催，他说：许山，我耐心有限。

　　许山下意识想要起来，但腰上的酸疼感让他无处借力，绵软的四肢就像快要融掉的泥巴。

　　沈川开始倒数：5、4、3……

　　一轮倒数完了，许山还没起来。

　　他感觉到有个细长冰凉的东西贴在自己大腿外侧，恐惧地缩了缩腿。

　　上方又传来沈川无情的倒数声：5、4、3、2、1……

　　他终于耗尽了沈川所有的耐心，那冰凉的东西蛇一般游移过肌肤，再然后，许山尝到了刻骨铭心的痛。

　　他突然想起来这是哪里，他小时候对于沈川最初的记忆就是从这个仰卧起坐凳子上开始的。

　　许山从梦里醒来，脸上冰凉一片。

　　他坐起来，摸了把枕头，枕边播放美文诵读的手机不见了。

　　上铺的鼾声一个赛一个的响，许山环顾四周，发现火车正停靠在某个站。窗外的天还是黑的，唯独沈川铺位被站台路上的路灯照得雪亮，而那铺位居然是空的。

　　许山的第一反应是，沈川走了，不要他了。

　　早上五点零八分，火车缓缓停靠在郑州站。

　　沈川从火车上下来，在站台上伸了伸腿。他三四点钟的时候被大毛小毛如雷似鼓此起彼伏的鼾声惊醒，之后就再没睡着过。此刻站台上三三俩俩蹲了几个人，吧嗒吧嗒地抽着烟，沈川从他们身边经过，朝着更远一点的早点摊走去。

　　郑州火车站是个交通枢纽，连接南北西东，每天经过这里的火车班次不计其数，各种点心摊位也就摆得格外勤奋，每天不到五点就有来出摊的。主要卖得当地有名的胡辣汤、千层饼，沈川各种都买了点，拎着晃荡的袋子上了车。

　　他随便选了个车厢上去，一上来火车就开了，反正也睡不着，就一路在火车上闲逛，等他回到自己那节车厢的时候，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沈川轻手轻脚地打开门，本以为几个人还在熟睡，却发现房间正中有个人。

　　是许山。

　　微曦的晨光从窗外透进来，将房间正中的一小块地方照亮。许山就在那光里，他垂着头，将脸颊轻轻贴在小腿胫骨处，后背消瘦的肩胛骨微微隆起，腿严丝合缝地贴在地面上，侧影漂亮而孤独

　　。

　　沈川看了这个画面几千次，第一次觉得心里难过。

　　他阖上门，重新回到走廊上，火车已经出了市区，正穿过一片生机勃勃的田野，油菜花热烈而浓郁，开得漫山遍野都是。沈川看着那些花，想起许山刚来他身边的时候，也是在一个夏天，他戴着草帽，手里握着一把油菜花，肉嘟嘟的小脸被晒得通红。

　　那是一个夏天的傍晚。

　　沈川下班到家，看到家门口等了一大一小两个人。

　　他在舞院时候的同学许广利牵着儿子，见到他就两眼放光道：“我也求不到别人了，也就是你沈川！”

　　沈川看了一眼手捧着油菜花的男孩子，这一眼，就让他的视线有些挪不开了。

　　许广利骄傲道：“怎么样，我儿子比我当年身材都好，要不是被那糟心的保姆阿姨喂了太多零食，随便搁哪儿都是个香饽饽！”

　　沈川不置可否，将两父子迎进家门。

　　许广利不缺钱，只缺真爱，他进门先给沈川塞了张银行卡，又将儿子推到他面前，督促道：“快叫沈老师！”

　　许山个子刚到沈川的腰，必须仰起头才能看清沈川的脸，他见沈川眉目精致，心里没由来的就喜欢，于是脆生生地喊了一声：“沈老师”。

　　许广利笑道：“我儿子叫许山，你叫沈川，你俩山川组合，我看八字挺合的！小山你就帮我照看着几天，我去英国把人追到手就回来！”

　　沈川没法拒绝许广利，他在舞院上学的时候伤到腰，许广利背了他两个月，为此还挂掉一门课。这份恩情，总得还给人家。

　　但让沈川没想到的是，许广利去了英国后就没回来，刚开始还半个月一个月的推辞，到后除了每个月会准时把抚养费打到卡上，两人连交流都鲜少有了。他自己在英国又成了个家，就这样把许山丢给了沈川。

　　有一次沈川打电话给他，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了许多，说：“沈川，你没拿到‘WDC’冠军不是抱憾终身么，我把儿子送你了，你可以再向世界证明一次。”

　　许广利就是沈川肚子里的蛔虫，他料到沈川会动心，也知道沈川这人爱舞成痴，儿子跟着他，或许真能混出个名堂来。

　　“呜呜————”

　　火车从田野上穿过，拉长的汽笛声随风而逝。

　　沈川回神后，摸了摸手里的早餐，发现已经有些凉了。

　　他眼前依稀还有许山第一次见到他，冲着他笑的样子，只是往事不可追，来者犹可忆，沈川知道过去的时光无法挽回，但脚下的列车究竟能将他们送到哪里，或许也只有到了那个地方才能知道。

　　许山听见开门声，猛地将头抬起来，沈川看到他腿跟着身体晃了晃，下意识地捏紧拳心。

　　但教棒还在行李箱的内夹层里，从香港回来后就没取出来过，沈川捏了个空。

　　这么多年的习惯，也不是说改就改的。沈川默默松开拳头，绕过许山的腿，将买来的早点捂进自己被子里。

　　“起来吧。”他说。

　　许山也意识到自己身体有晃动，虽然他即时调整了，但眼睛里揉不下沙子的沈川居然什么也没说，这让他感到很意外。

　　意外还少吗？许山想，从沈川决定出来一趟开始，每分每秒都是意外。

　　“好。”许山点头，他双手在地上用力一撑，很快就站了起来。

　　尽管许山不懂沈川的意欲为何，但沈老师说什么就是什么，这5年来早已经养成条件反射了。这种程度的耗腿实在不算什么，离平时的训练时间还差得很远，只是耗完腿后必须去踢一踢，这狭小的空间实在施展不开，动静大了也怕吵醒大毛和小毛，许山站起来之后脸上又露出了犹豫之色。

　　“去走廊把杆上踢吧。”沈川像是看懂了许山的心思。

　　许山应了一声，出去了。但他没走远，就站在正对门口的把杆前，沈川目所能及的地方。

　　然后他扳正身体，一下一下开始踢。

　　许山的踢腿绝对是教科书级，每一腿的高度偏差用肉眼是看不出来的，旁人见到了，开口第一句就是“哇——”紧接着一定就是各色的花样夸法。许山跟着沈川在A+上课的时候，这种赞美几乎每天都能听到几次。

　　但旁人只羡慕他绝佳的控制力和爆发力，也只有许山自己知道，每一个动作是怎么抠出来的。

　　许山踢完，又自己控了两分钟的腿，回房间后发现沈川正在摆早饭，这才知道，他刚才是下车去买吃的了。

　　各类点心还是温热的，许山捏起一只玉米馒头，就着牛奶吃。沈川试了试胡辣汤，觉得口味还行，就给许山盛了一些。

　　许山尝一口，眉头顿时缩在一块儿。

　　他这表情挺可爱的，沈川忍不住问：“不喜欢辣啊?”

　　“不太能吃。”许山摇了摇头，他费力地想，自己的脑袋大概也是被辣麻了，像喜不喜欢，好不好吃这样的问题，沈川以前费心去了解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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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沈川做错太多，但往事不可追，未来又不确定，故而他也迷茫。
所以他选择了这趟最远的旅程，渴望能够从中找到答案。
我们期待沈老师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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