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川之名》一梦萧瑟

27、第二十七站 嘉黎县（下）

　　救护车很快就到了县城最好的医院，那里早已经有接应的医生，田锦飞被抬下担架后就直接被送往抢救室，沈川和村长都被拦在了抢救室门口。

　　沈川已经顾不上感伤或者是其他，接下去光跑上跑下签字缴费就耗去了他所有的功夫。他排在住院窗口缴完费，拿出了田锦飞之前落在柜子上的手机，田锦飞这人是连密码都懒得设的“老年人”，沈川没费多大功夫，就翻出了他的通讯录。

　　田锦飞这么些年，身边也没个知冷暖的人，四十来岁女朋友也只谈过一个，早几年还吹了。他是独生子，父母都年事已高，沈川也不愿意去通知这对老人，他翻遍了田锦飞的通讯录，发现一溜烟的全是电视台的同事和团员们的联系方式，最后好歹在Z字开头的联系栏里翻到一个标记为侄子的号码，点开一看，那号码居然是自己的。

　　沈川顿时被气得双眼发红，恨不得撬开田锦飞的脑子看看，里面到底灌了些什么东西。

　　他从缴费台前离开时，吴吉的电话打了进来，小伙子那头很紧张，问沈川田团长怎么样了。

　　“沈老师，田团没事吧？医生说了是什么原因吗？”

　　“人还在急救室里，具体原因还不清楚。”沈川道。

　　“好！”吴吉在电话那头急吼吼道：“如果田团长醒过来，就跟他说演出的事情，我们能搞定，不用担心！”

　　沈川本来就忙得再没心思去关心演出这个事情，就说了声好，正准备挂电话的时候，老村长跑来寻他，说是医生从抢救室里出来了，要找他签字。沈川连忙二话不说地跑到去抢救室，果然看到有两个白大褂的医生正等在门外，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进去看田锦飞一眼，被两个医生拦住了。

　　“病人已经稳定下来了，但他现在需要休息，还是不要去打扰的好。”其中一个医生说，然后他将手里的纸递过来问：“病人血压异常增高，胃部也有病变，这次发病，主要也是这由两个原因引起的，你们将人送过来很及时，现在病人血压已经得到了有效控制……”

　　“你说……什么病变？！”沈川只觉得五雷轰顶，他猛地朝前迈了一步，样子跟要吃人似的，吓得矮个子医生一下退到了墙壁上。

　　沈川根本不敢相信自己所听见的，他又大声重复了一遍道：“你说清楚！！”

　　“我说，这次发病，主要也由胃部病变和血压异常增高引起的……”

　　“病变？！怎么就病变了！”沈川双目赤红，几乎要滴出血来。

　　另一个医生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框，算是看明白了眼前的情况，于是在旁边耐下心解释道：“这位先生您不要着急，我们在他的病历里发现他曾在B市医院里做过全面检查，医院给的初步诊断是胃部重度溃疡伴早期病变，现在医院发达，这种病发现的早应该是可以得到有效治疗的，但你们家属一定要劝他，让他尽快去医院接受治疗……”

　　医生后面的话，沈川已经有些听不清了，他只机械地接过通知书，用一双冰冷发僵的手在上面签了字。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所以他才拼命抽烟。

　　用尼古丁充分麻醉自己。

　　怕是早就感到身体不适了吧！

　　田锦飞啊田锦飞，

　　村长见沈川眼睛发直放在膝盖上的双拳抖个不停，本想规劝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只能陪他干楞楞坐着。

　　两人就这样一言不发的坐着，直到护士来通知家属可以探望，沈川才好像突然清醒了一般风风火火地推门进去。

　　他有满心的话要说，心里也不知幻想了多少遍自己指着田锦飞的鼻子破口大骂的场景，但是等真的进了病房，第一眼见到那滴滴跳动的心电图监控仪时候，沈川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躺在床上的田锦飞看见沈川进来，吓得赶紧把半睁的眼睛给闭上了。

　　他还有点犯晕，本来想装装虚弱的，可沈川这凶神恶煞的样子，让田锦飞觉得自己还是被一棒子打晕了好。

　　“我知道你醒了。”

　　沈川强压着心头的火，扯了把椅子出来坐下，眼睛却依旧盯着心电图监控仪。

　　田锦飞只好把眼睛睁开。

　　“你是真能耐啊。”沈川呼出口气，终于将目光移到田锦飞苍白的脸上，嘴里又重复道：“是真能耐啊！”

　　“我当你为什么突然抽那么多烟！镇痛是吧！你还有什么事是瞒着我们的，不如今天都敞开了说！”

　　田锦飞无言以对。他看沈川脸色很差，也知道自己进了医院马甲就会掉光，这会儿沈川怕是什么都知道了，可他作为一团之长，身上总有卸不掉的责任，四十好几的人了，总不能怕跟前这个小他十几年的小伙子吧？

　　于是田锦飞终于问出了那个相当作死的问题：“现在是几点啊？演出……结束了？”

　　他脑子虽然清楚，说话的时候舌头却还有点捋不直，田锦飞问完后，大概自己也没料到自己已经虚弱至此，竟是重重喘了口气才缓过来。

　　这句演出算是将沈川好不容易压制住的怒火给点着了，他猛地站起来，饱含怨气的椅子”吱“的一声在地上发出长长的拖拽声，然后轰的倒在地上。

　　“不知道！！！”沈川怒目圆睁，声音跟雷暴似的，震得桌上的温度计都仿佛跟着抖了抖。

　　门口经过的小护士立马开门进来，指着沈川骂：“你懂不懂医院的规矩，怎么跟病人说话的！”

　　沈川赤红着眼睛看了小护士一眼，也不管床上的田锦飞怎么样，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远远还能听见小护士正在安慰田锦飞的声音，沈川只顾着闷头向前走，走到了一处僻静的地方时，他终于被眼中强忍的咸涩感给打败了。

　　耳边仿佛又传来心电图停止跳动时发出的刺耳鸣笛声。

　　当年他放弃WDC决赛不顾一切赶到沈茂的病床前，唯一听到的就是这种声音。

　　滴————

　　那是心跳停止后，机器发出的无限拉长的警报，也是这么多年来，沈川心里最大的梦魇。

　　沈川也曾恨过沈茂从没有好好尽过父亲的责任。

　　恨他无力支撑舞团还要殚财竭力。

　　然而沈茂也好，田锦飞也好，沈川最恨的，还是他们的自以为是。

　　不把自己的命当命，没了他们，地球不是照样转动，太阳不是照常升起，哪里有这么多的“众生”需要他们倾尽一切去“普渡”的！

　　沈川一拳狠狠捶在身侧树干上。

　　他在沈茂葬礼上流干了泪，可心中埋藏的怨气，却从没有少过一毫，这一拳，仿佛倾泻出了沈川所有的怨气和无奈。

　　村长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在他眼中，田锦飞是大城市大电视台的领导，这病生在他们乡里，他也实在是担当不起，因而沈川甩手走后，他就鞍前马后地伺候着。

　　等沈川撒完了气回来，田锦飞正在医院餐车上领午饭，见沈川垂着眼睛走过来，他连忙将饭盒塞到人怀里道：“你跟田主任置的什么气，也不是他想生病的嘛，没有人会想要生病的嘛。”

　　田锦飞说得不无道理，沈川接过饭盒，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提着热乎乎的饭菜进去，田锦飞一见到他，就将手机藏进了被子里。

　　沈川脚一勾，坐到之前那把被他推倒的椅子上。

　　“拿出来吧。”他说。

　　田锦飞算是怕了这侄子了，他颤颤巍巍将藏在被子里的手机推出来，还悄悄拿眼睛看他。

　　沈川干脆利落地没收了他的手机，然后给他摇起床板，将白粥和小菜一样样摆在他餐桌上。

　　虽然田锦飞人有所好转，但今天他的点滴绝不会少，从进医院开始点滴就没断过，打到现在床头还挂着两大包，一包是止疼的，打得很慢，差不多要挂上一天，另一包是生理盐水，刮得相对快些，已经去了大半袋。

　　沈川抬头看了那几袋点滴一眼，舀起一勺白粥，低头吹了吹，往田锦飞嘴里送。

　　田锦飞顿时有点受宠若惊，他刚想开口，嘴里的话就被沈川划过来的眼神给憋了回去。

　　于是他只好一口一口乖乖地吃下去。

　　这情景着实有点眼熟，只不过是掉了个个，从前是田锦飞喂沈川，现在变成了沈川喂他。

　　田锦飞吃掉大半碗后，终于忍不住道：“川啊，还记得你小时候不？有一次生病，什么都不想吃，就想吃雪糕，我就瞒着你爸妈，想给你煮了一碗甜汤，结果啊……咳咳！”田锦飞自己被这陈年往事逗乐了，粥汤卡在喉咙里，忍不住咳了几声。

　　沈川脸立马又黑了一半。

　　田锦飞咳完，不依不饶道：“结果啊，我把盐错当成了糖，刚喂你吃了两口，你就全给吐了出来。”

　　“所以我现在看到甜汤就有阴影。”沈川说。

　　田锦飞感叹说：“哎，川啊，时间可真快啊，一晃就十几年过去了。”

　　沈川说“嗯”。

　　“当年没有帮到你，我一直很羞愧，这么多年了，也不敢去找你。川啊……我在这世上除了年迈的父母外，也没什么别的亲人了，我……”

　　“打住！”沈川将勺子扔回粥碗里，“你这次回去就给我手术，要是敢不再活个三四十年，坟头草比人高我都不会来看你！”

　　田锦飞立刻陪笑道：“好嘛好嘛，我听你的，听你的。”

　　沈川脸色这才好一些，他将剩下的粥都喂给田锦飞，正打算起身去洗碗，半敞的病房大门外突然就飞窜过来一个身影。

　　“沈老师！”许山扑过来，抱住了沈川的胳膊。

　　“许山？你怎么来了？！”

　　许山的到来让沈川又惊又喜，刚刚弥漫在心头的难受也一下被驱散了。

　　“是我们带他来的，小山跑得特别快，我差点没追上。”

　　吴吉和小赵气喘吁吁地跑进来，随后他们同时向躺在病床上的田锦飞看去，二十来岁人高马大的小伙子们见到田锦飞，眼眶立刻就红了——

　　“田团！”吴吉委委屈屈地喊道，“你到底是怎么了？好点了没有？”

　　“没事……我没事……”田锦飞立刻挣扎着要起来，“就是血压有点高，你看我现在能吃能睡的……”

　　沈川冷冷斜睨了田锦飞一眼，后者给了他一个侄子拜托了的眼神。

　　沈川不想听他胡诌，就带着许山出去了。

　　出了病房沈川才发现，许山脸上还带着没有完全卸干净的妆。

　　之前他的注意力都放在田锦飞和吴吉身上，现在许山的脸沐浴在阳光之下，沈川才发现他的眉骨、鼻翼还有下唇都还带着浅褐色地印记。

　　那是上妆粉扑留下的痕迹，沈川再熟悉不过。

　　许山这是……化妆了？

　　许山见沈川凝神盯着自己的脸，想到自己脑子一热做的事，顿时变得忐忑起来。

　　这事现在估计也只有沈川和田锦飞还蒙在鼓里，其实根本瞒不住他们多久的，只是全团上下当时都不想让他们平白担心，所以一致选择隐瞒，现在演出也结束了，这窗户纸早晚是要被捅破的，许山觉得与其等别人说，不如还是由自己亲自来告诉沈川比较好。

　　沈川见许山的眼神忽闪起来，就知道这孩子肯定瞒了自己什么事情。

　　“你……参加演出了？”沈川问。

　　许山没想到沈川会先问出来，他愣了一下，随后老老实实把什么都招了。

　　“田团被救护车送走后，大家都决定继续演出，然后我们就去了礼堂……”

　　当时团员们到了礼堂后，发现围了几个乡里的观众，嘉黎县很小，常驻人口也少，本来看舞剧的人就不多，早上经过田锦飞那一出，也不知是谁传了消息说他们演不了了，所以原本打算过来的观众又走了一半，这会儿剩下的都是些乡里的老弱。

　　大家都有些沮丧，想着反正观众不多，沈川也不在，干脆破罐子破摔，将琼斯这个角色给砍掉，装模做样演一遍忽悠忽悠观众就算了。然而正当队长吴吉准备拍板的时候，许山却突然站了出来。

　　所有人都用惊诧的眼光看着许山，这个一直随团跟着，从来没有跟着跳过一星半点舞的少年，居然坚定地告诉所有人，他来跳琼斯。

　　没有人敢相信他，这怎么能让人相信呢？

　　就算是沈川也花了许多功夫去揣摩这个角色，这根本不是看几场演出就能学会的！

　　但许山的舞蹈很快打破了众人的想法。

　　他不但跟着音乐跳了，而且琼斯的那段独舞还跳得分毫不差，吴吉看了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让他试了那几场需要参加的群舞角色，许山虽然对群舞动作还不太熟悉，但也跟着一一完成了。

　　至此，大家才相信，许山说自己来跳琼斯，那绝对不是小孩过家家的话。

　　但震惊归震惊，留给大家准备的时间已经接近于无，许山立刻被簇拥着去化妆，琼斯那套衣服则由团里的女孩子拿去负责改小，她们手脚很利落，没一会儿就改好了，穿在许山身上虽然还有些大，但勉强能将他整个罩住。

　　看着跟前小一号的“琼斯”，大家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都是既担心又激动，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帷幕拉开后就是正式的开场演出，众人刚开始还是对许山上台后的表现有些提心吊胆，但两场群演后许山都跳得像模像样，后面的独舞他更是独当一面毫不怯场，这下不单是台下观众，全团上下都给予了他雷鸣一般的掌声。

　　“刚开始底下没几个观众，后来跳到一半的时候，观众就越来越多……”许山见沈川全程一言不发地听着，以为他生气了，小心翼翼地说道：“沈老师……我知道自己不该这么鲁莽……琼斯这个角色，我也只看你跳过，没有很大的把握就敢上台，演出不是儿戏，只是我……我当时真的挺想帮上忙的，我看田团这样，心里还想着演出，我就……就特别感动。”

　　许山说到这里，喉头就有些哽咽了，他想到当时的情景，心里又涌起了一股暖流。

　　这是一群永远可以将舞蹈摆在比生命更高位置的人，他从不是其中之一，但跟着他们走了那么多地方，经历过那么多的坎坷，许山却突然觉得，其实他早已经是他们中的一员了。

　　随着许山的讲述，沈川心里的震惊、紧张、欣慰、酸楚等滋味一一滑过，以至于他久久说不出话来。沈川很难形容自己的心情，他口口声声说着让许山自己选择未来，但他其实还是自私的，说到底他心底里最期待的还是能够看到许山继续跳舞。

　　“沈老师……你……你是不是生气了？”许山低下头，“我下次不会了。”

　　“不！”沈川好像突然才反应过来，双手紧紧抓住许山的肩膀，“怎么会生气！我很高兴！许山！我真的很高兴！”

　　许山被他紧紧拥着，一颗心顿时扑通扑通地疯狂跳动起来。

　　从前他跳的每一个舞段，都是经过台下的千锤百炼后才成型的，沈川不会让他做这种毫无准备的事情，像今天这样毫无把握的决定，如果放在从前，沈川肯定是第一个强烈表示不同意的人。

　　但现在沈川却对自己说高兴。

　　许山看他眉宇间飞扬的尽是欢欣——他是由衷地为自己高兴着的。

　　沈川真的改变了很多。

　　不但他改变了，许山觉得自己也在改变。

　　他们就像两条曲线，从同一个集合点出发，慢慢的因为不同的弧度分开，可正因为有了最初的交点，无论他们今后怎样分离，两条曲线都将向下一个集合点再次慢慢靠近，并在时空中彼此缠绕，再也无法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