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川之名》一梦萧瑟

19、第十九站 米林（上）

　　大家纷纷往窗外看，只见他们停在了一处五六层高的楼前，比起一路上看到的那些建筑，这楼看上去已经算是挺气派的，阔院里站了不少来迎接的人，车子一开进来，那群人就在外面亲切地与他们打起招呼。

　　“都是咱们结对电视台的兄弟姐妹，大家一会下了车，热情一些。”

　　老田跟保姆似的吩咐着，他手底下这些人，有几个刚从学校毕业，最年长的也不过三十来岁，跟沈川差不多大，田锦飞是又当团长又当爸，出来一趟，就生怕自己的孩子们不争气，丢了他们电台的脸。

　　其实不用说，这些年轻人也都是自来熟，大家一起下车就开始称兄道弟，互相簇拥着往楼里走，田锦飞被台长迎着走在最前面，两个跟拍的摄像师扛起相机，一路追随。

　　沈川和许山也在人群里，他们被带着在楼里大致转了转，然后坐电梯到顶楼会议室，简单的参加了一个欢迎会，电台台长给大家讲了些关于电视台的历史和趣闻，然后田锦飞自掏腰包，带着众人下馆子去吃饭。

　　这群人几顿饭没吃好，看到那一桌美食，尽管表面上已经是表现的非常克制了，但还是避免不了狼吞虎咽的势头。饭菜都是管够的，许山来西藏这么久，除了跟沈川在日喀则晚上吃的那餐，就属这顿的饭菜最正宗，特别是那道石锅鸡，鸡肉异常细嫩，汤汁里揉着些中草药的味道，一碗喝下去，能去除所有的寒气和疲倦，浑身都会跟着暖起来。

　　沈川被田锦飞拉去喝酒，两人十多年没见，这一见面田锦飞不知有多高兴，要不是团里出事，他早就想好好跟他叙叙，沈川下午还要排练，只喝了半罐啤酒，但在饭桌上与田锦飞说了许多的话。

　　许山喝了两碗汤，配着刚煮好的白米饭，舒服得靠在椅子上眯起眼睛，他听见田锦飞问沈川：“你怎么想着去培训班当老师的？留在舞台不好吗？”

　　“我爸把钱都投进去了，他人一走，什么也没留下，还倒欠人家许多。我是哪儿都耗不起了，也只有培训班来钱快些……还得给我妈找个地方养老。”沈川说着，兀自无奈地摇了摇头。

　　田锦飞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都不容易，来，走一个。”

　　沈川就和田锦飞碰杯，两人都不敢多喝，已经从啤酒换成了白开水。田锦飞喝了半杯后咂咂嘴道：“A+姓何那小子，有名的人精，咱们电台上了好几次他那培训班推送的节目，原来你一直跟着他混。”

　　沈川笑了笑说：“是啊，他算是业界传奇第一人了。”

　　田锦飞点头，“沈川，其实这样也挺好，舞台不舞台的无所谓，人活得踏实就行。”

　　沈川就“嗯”了声。

　　后面田锦飞又跟沈川说了许多，许山却听不大进去了。他满脑子都在想着，沈川当年离开舞台的理由。他曾经有过很多猜测，觉得能让沈川这样的舞痴离开舞台的，必定是有一个情非得已的理由，可谁知道原来人真的能为五斗米折腰，沈川这辈子所有的骄傲大概都被生生折断在了金钱的面前。

　　许山不知道沈川当年是怎样做出这个决定的，如今他虽然能将往事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但许山却知道，这一定是沈川这辈子，最痛苦的决定。

　　一顿饭吃得大家精神抖擞，然后他们沿着林拉公路，继续向南进发，前往林芝大市下的米林县。比起之前动辄五个小时以上的路程，米林县实在算不上远，好像一车人唱了几首歌的功夫就到了。

　　米林在藏语中是药洲的意思，地处雅鲁藏布江中下游，是一个边境城市，旅游资源非常丰富，有世界第一大峡谷雅鲁藏布大峡谷和最美山峰--南迦巴瓦峰，但大家这趟来显然不是来旅游的，大巴到了米林县后就直奔县政府，然后他们由专人陪送到米林县小学附近的旅馆入住。

　　演出的地方就在米林小学操场前的大水泥台上，田锦飞给团员们分配好房间，就带着所有人前往操场排演。

　　这场演出是免费的，县里早已经发了通知，届时只要是想看演出的人，都能免票进来。操场上已经事先摆了几排凳子，水泥台上也铺了红色地毯，但那地毯并不跟台面贴合，田锦飞上去走了两圈，觉得地毯容易打滑，还是让团员们卷起来放在一边。

　　坐了那么久的车，众人早已是腰酸背痛，此刻都是迫不及待地在操场上跑起步来。许山也跟着他们跑了三圈，他的体力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好，几乎一直都是紧跟在人高马大的队长吴吉身后，不禁让团里的成员们都对这个纤瘦的男孩子刮目相看。

　　田锦飞跑得气喘吁吁，将沈川拉到一边问：“小川啊，你带的学生真不错啊，趁着这次机会，要不要也让他历练历练？”

　　跑完之后的许山正在旁边放松身体，沈川看了他一眼，拒绝道：“不必了，这次旅游就是带他出来纯玩的。”

　　“呦，看不出你还挺会带学生的。”田锦飞笑道。

　　才刚开始学怎么带学生的沈老师脸上高深莫测。

　　田锦飞朝众人拍拍手道：“大家都注意着些啊，这水泥台不比舞台，边边角角的，都小心磕碰了！”

　　“知道了田团！”

　　“知道啦！”

　　众人边应声边散开到水泥台边上掰腿甩腰热身，水泥台子坚硬度跟木地板不一样，摔一跤不是小事，田锦飞又再三叮嘱团员们注意安全，这才让大家开始排练。

　　沈川的舞多集中在中场，除了独舞之外，他另外还有好几场群舞要参加，田锦飞点了一个跟他走位很近的群舞演员，让两人在旁边单独先过几遍动作，群舞动作简单，沈川学得很快，几乎是一点就通，没过多久就回到舞台上跟着大部队走位去了。

　　中午过后最后一丝阴云也消散开来，明晃晃的阳光从上空投下来，地面气温剧增，汗水顿时从众人的脸上挥洒开来。他们跋山涉水，几乎没有好好休息过一天，在面对这空空如也的操场时，哪怕是排练，每个人对待舞剧的态度却依然是一丝不苟的。

　　许山坐在台下，看他们一幕又一幕的跳，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动来。

　　从前他在舞台上跳舞的时候，也像他们这样光芒万丈吗？

　　台下的人也会像自己现在这样，来看待那时候的他吗？

　　许山拿出手机，神使鬼差地打开浏览器，将自己的名字输入进去，但同名同姓的人太多了，出来的大多是些没用的信息，他想起火车上大毛小毛曾经找到过自己的信息，于是尝试着在自己的名字后面加上了环球杯三个字，谁知这一搜索，铺天盖地的报道就瞬间闯入了他的眼帘。

　　许山没想到会出来那么多的搜索条，甚至还有人为他创作了百度百科词条，就明晃晃地挂在首页，许山有些怔愣，又随便往下翻了翻，看到大标题上都是什么天才少年、舞界新星，一时间他只觉得手机烫手，就飞快地关掉了浏览器。

　　看着手机屏幕暗下去，许山的心还在兀自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

　　许山知道自己当不起这个称号，他的一切都是假的，观众在舞台上看到的，所有关于他的美好，都是他装出来的。

　　他的技术可能比田锦飞舞团里的任何一个人都优秀，可他根本没法和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人比！他比不过他们……他许山，做不到像他们那样，为舞蹈心甘情愿地付出一切。

　　沈川跳了两幕群舞，站在水泥台边向下张望，从他那个角度能看得很清楚，从刚刚开始许山的情绪就好像有些不对。离他的独舞还早，沈川跟身边的团员打了声招呼，急忙下台去查看，他往观众台走了几步，就见许山垂头丧气地坐在位置上，手机被他紧紧捏在胸口。

　　“怎么了？”沈川坐到他身边的椅子上，一只手轻轻搭在许山肩背上。

　　许山睁开眼，双眼红红的漫着一层薄泪，将睫毛也打湿了。

　　沈川见他这样，心头又酸痛起来，他不禁将人搂近了些，又关切地问：“到底怎么了？”

　　“为什么……为什么可以做到这样？”许山答非所问。

　　“做到怎么样？”沈川耐着性子。

　　许山指着水泥台说：“像他们，像台上的每一个人，为什么他们跳的时候，都好像在发光。”

　　沈川顺着许山的手指朝台上看去，台上的男女主角也不知哪里没跳好，正在挨田锦文的批，因为他们的错，群演不得不陪着他们跳了一遍又一遍，但团里没人有怨言，他们对待下一遍永远都是更加认真和专注，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阳光般的笑容，就像许山说的那样，他们好像都在发光。

　　沈川收回视线，突然明白了许山心中所想。

　　许山有这困惑，是因为他眼中的舞蹈和他心中的舞蹈是割裂的。

　　而造成这种严重割裂的罪魁祸首，就是他沈川。

　　“许山……”沈川抬起一只手，轻轻拂了拂他的头发：“是因为热爱。”

　　“因为……热爱……”许山又低声重复了一遍，但他好像是没听懂，眼神里依旧透着迷茫。

　　沈川避开了他的眼神，垂下眼道：“是我的错，许山。”

　　错在他自始自终将自己放在了一个决策者的地位，从没有俯身去聆听过许山需要什么、想要什么、正在做什么，他惯用了强加的方式去逼迫，去不知许山的服从来只是对他的忍耐，而自己却天真的当成了理所当然。

　　“是我……没能让你感受到那份热爱。这些年，让你受这么多苦，都是我的错。”

　　这是两人发生争吵后第一次真正摊开来聊这个话题，或许现在不是最好时机，但有些话一直在沈川心里慢慢发酵，他终归是要说出口，给许山一个交代的。

　　许山许久都没有开口，然后他的眼泪缓缓流了下来。

　　沈川听到他啜泣的声音，心如刀绞。

　　“我不确定……我也能有那份热爱吗？”许山眼前一片模糊。

　　“如果……一切都能重来……我……我真的也会热爱吗？”

　　“沈老师……我很羡慕你们……我……”

　　许山忽然哽咽得厉害，他拼命摇了摇头，牙齿狠狠咬紧了自己的下唇。

　　沈川再也控制不住，将人一把拥入了自己怀中。

　　许山埋在他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许山，许山……”，沈川扶着他的背，眼睛也红了，只一遍遍不停重复道：“好孩子……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慢慢来……老师不会逼你……再不会逼你了……”

　　沈川自知对WDC执念太深，这些年眼里只有那奖杯，其实剥开心肺想想，自己错过了一个时代，错过了就是错过了，许山不是谁的替代品，他应该拥有自己的人生才是。

　　沈川就这样反复低声安慰着，也不知过了多久，许山才慢慢止住哭泣。然而他是如此贪恋这份迟到了五年才来的怀抱，在最疼的时候，在最苦的时候，他曾无数次想象过沈川能像这样抱着自己，现在真的触到了这一份温暖，许山就觉得离不开了，再也离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