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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四站 日喀则(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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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许山挂在通风口的衣服总算是干了,他跟沈川两人收拾完行李,就下楼吃早饭。这个旅馆的早饭也没有太丰盛,但吃个饱还是可以的,沈川照例在口袋里揣了个鸡蛋,许山学乖了,也偷偷揣了一个。
小王昨天也睡在这个旅馆里,见了沈川就跟他们打招呼,一行人上了大巴前往扎什伦布寺,路程也不太远,大概半个小时就到了。
“这个扎什伦布寺是后藏最大的寺庙,寺庙背靠青山,四周筑有宫墙,宫墙沿着山蜿蜒,墙内殿宇呈阶梯式递接,气势非常雄壮……”
他们到得挺早,寺庙门口人还不太多,只有几个卖袋装酥油的老太太蹲在寺庙门口,小王举着旗子用扩音喇叭给旅客们讲解着,边讲边往寺庙里走。
许山感觉挺新鲜的,来到西藏好几天,总算是看到了原汁原味的藏式寺庙,这些寺庙跟他们江南的佛寺区别很大,线条更粗狂硬朗,外墙上看不到什么雕栏画栋,但庙堂里却金碧辉煌嵌满各种宝石。
他们跟着小王往寺庙里走,边走边听他讲解,扎寺的占地面积很大,墙体又都是红白黄三色,到处都看上去差不多,很容易迷路,也不过片刻的功夫,到这里的旅行社就呈爆发式增长,刚开始沈川和许山还跟在小王导游后面,人一多,跟着跟着就跟丢了。
白天日头有点晒,许山双手搭在眼前四处张望,可扎寺有3600间房屋,又到处充斥着衣着各色的旅客,找一个小王简直跟大海捞针没什么区别。
沈川将旅行社发的白色棒球帽扣在许山头上,“不用费心找,我们随便逛逛。”
许山摸了摸自己头上的棒球帽,抬头见沈川也扣着一顶同款的帽子,这种感觉就像在人潮里彼此之间有了一份独特的维系,让许山莫名有了一股安全感。
他们就信步往前走,走到一处如果碰见刚好有人在讲解,就停下来听一听。也不知进了哪个殿堂,他们听到有导游正在讲解怎样礼佛,沈川不算是虔诚的信徒,但在法相庄严的佛像前,他还是停下来,摘掉帽子,学着其他人的样子将双手在额头、嘴唇及心口上各触碰了一下。
许山看他礼佛,觉得有趣,也闭着眼睛像模像样地学着做了一番,只是他一套动作做得很快,拜的幅度也不大,就略微弯了弯腰,可等他睁眼的时候,发现沈川还是看见了。
“小小年纪,有什么要跟菩萨求的啊?”沈川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别揉了,都揉乱了……”许山小声嘟囔。沈老师怎么回事嘛,最近怎么好像揉脑袋揉上瘾了。
“在嘟囔什么?”沈川问。
“没什么……”许山将翘起来的头发按回去,抬起头问:“那老师求什么?”
我求什么?沈川笑了笑,我现在心中的所念所想,无非都是跟你有关的。
“佛曰:不可说。”沈川抬手,又揉了揉许山的头发,“走吧。”
大殿里阴凉,走出殿外,皮肤顿时被太阳炙烤得发热。
“卖冰啊……卖冰……”
“五角钱一根……自己做的冰啊……”
几个卖冰的老人坐在大殿屋檐下,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叫喊着,他们随身带着看上去很有年代感的老木箱子,沈川就掀开木箱,从里面取了两支自制的老式棒冰。那棒冰连个包装都没有,拿出来就可以吃,沈川将两支粘在一起的棒冰掰开,将其中一支递给许山。
许山接过,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他们已经走完了大半,经过大殿转个弯,沈川发现一处空无一人的阶梯,那阶梯通往一间上了锁的楼房,从二楼延伸出来的砖红帷帐几乎将大半个阶梯都笼在阴凉下,沈川就带着许山坐在阶梯上,边吃棒冰边休息。
棒冰甜丝丝的,没有一丝奶油,就是开水和白糖做的,大概是加了点薄荷,口感出乎意料的清。许山有点不舍得吃,无奈棒冰化得太快,稍加不留意手上就会流满糖水,他没有办法,只好学着沈川的样子,将剩下的棒冰整个塞进嘴里。
山风习习,帷帐被反复吹得鼓起来,摇晃不止,沈川躺在阶梯上,双手枕着脑后,突然什么都不想做了。
不去想工作,不去想跳舞,不看从前不问未来,从此就在这里做个自由自在的吟游诗人。
许山坐在沈川身边,捧腮看着来来回回的红衣僧人,嘟囔着说:“沈老师。”
“嗯。”沈川懒懒接了声。
许山将目光移到他脸上,摇晃的帷帐下沈川的脸光影变幻,此刻的他褪去了舞房里的威严凌厉,双目微闭闲散舒适,一如许山初次见到他时那样,让人没由来的想要亲近。
“王导说,这里的寺庙就是学校,很多人终其一生都在追求佛法。”
沈川睁开眼,揶揄地问:“怎么?你也有兴趣?”
许山脸一红道:“没有,我就是觉得,活得纯粹些挺好的。”
“是啊……”沈川附和道:“不要去想那些名和利,胜和负,少点执念,纯粹一些,活成自己开心的模样,挺好的。”
许山总觉得,刚刚沈川是在说他自己。他接不上话,就捏着手里的棒冰棍玩。
沈川却突然坐起来,问:“那你呢?”
“啊?”突然被问及自己,许山愣了愣。
“你将来……想做什么?”
许山从小就很少跟父母在一起,也没有人给他灌输过什么理想志向之类的东西,后来跟着沈川,别无选择地学习跳舞,所有的时间都一再被挤压,根本腾不出空去想别的东西,他一直被推着往前走,对于将来,根本就是一片茫然的。
果然,许山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
沈川就看着他的眼睛说:“不知道也没关系,现在开始就可以慢慢地想了,什么都去尝试着做一做,总会碰到自己想要的。”
许山没有说话,只是点头。他眼前突然就浮现出沈川的微信头像,那宛如旧时光剪影的照片,也不知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两人休息够了,就起来继续逛,回程的时候碰到导游小王,热情好客的小伙子就又给他们说了一路。走出寺庙门口的时候,小王就让他们去转一转墙边的转经筒,说转的时候嘴里要默念:oum ma ni be mei hom,会给他们带来好运。然后他就站在那里,见到一个团里的人就让他们都去转转。
白墙边,一排半人高的铜质转经筒在阳光下泛着古朴而润泽的光。沈川的手轻轻拨动着这些苍老的,刻满了经文的筒上,转经筒立刻发出“格拉格拉”的声响,缓慢地转过一个角度。他转完一个,又去转下一个,他抚过的地方,跟在后面的许山又伸手去触碰,两人的手轮流抚过刻满经文的经筒,这就像一场浩大的接力,在这长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转经道上,许山走过沈川走过的路,追随着他的背影,绕过一道又一道弯。
到了转经道的尽头,沈川停下脚步,回首看向他们走过的路。
他们身后是长长的,用石板铺成的转经道,彩旗在猎猎风中飘荡,转经筒还在”格拉格拉”兀自转动着,而离他最近的许山正好与自己错开一个阶梯,他迎着光,朝自己微微仰起头,一双眼睛远比湛蓝的天空更加澄澈。
沈川拿出手机退后两步,将这一幕永远定格成了照片。
中午时分,一行人离开扎寺按照原定计划回拉萨,旅行社肯定是奔着省钱去的,开出几十里地才在一处比较偏远的小饭馆里安排午饭。
大巴车就停在路边,同样停在路边的还有一辆大巴,比旅行社的旧许多,车子里塞着不少服装道具。沈川他们旅行社一行人走进去的时候,小饭馆里六张大圆桌已经被占了两张,大概就是先前那车上的人,奇怪的是,这些人的饭菜看上去都已经上齐了,却很少有人动筷子,也不知碰上了什么难事,个个都愁眉苦脸的。
沈川盯着为首的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看了好几眼,总觉得挺熟悉,好像是在哪里见过,可就这一晃神的功夫,桌上的菜就抢去大半,还是许山学乖了,知道抢不过人家,已经掏出鸡蛋,默默开始扒蛋壳。
沈川感到一阵无奈,打开之前在加油站买的豆干包装,跟许山一人一半分了吃。
一顿饭吃到一半的时候,从外面风风火火地跑进来一个年轻小姑娘,她话还没出口,人已经先哭了。
先前那个四五十岁的男人见他这副样子,吓得一把将她拉过去,大声问:“怎么搞的!人怎么样了?!”
小姑娘哭道:“医生说……说是肺气肿,情况不乐观,玉哥呼吸不上来……诊所……诊所没有设备,要……送……送去大医院!”
男人听了,一下子坐倒在椅子上,“哎呀!”他使劲拍了拍自己的大腿,懊恼道:“这可怎么办!”
小姑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其他人见了,更是慌张。
男人叹了口气,又拍了拍桌子道:“都别慌!小梁你先跟着一起上医院,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哎!等等!小赵你陪着一起去!”
有个小伙子立刻站出来,陪着还在哭的小梁急急忙忙地往外走。
沈川放下筷子,终于想起这个男人是谁了。
有将近十年不见,这个男人实在是苍老太多,曾经一头乌黑的头发都已经爬满银丝,也难怪沈川一下没认出来,但刚刚他开口一说话,那一腔的川音却立刻勾起了沈川的某些回忆。
沈川仿佛又嗅到了老式舞台上独有的味道,松木、樟脑以及混合在其中的脂粉和汗味,这些复杂的味道几乎支撑起了沈川童年里的每一个夏天。
沈川的父亲沈茂曾是一个舞团的团长,母亲则是舞团里的一个领舞,自从改制自负盈亏后,胆子一向很大的沈茂毅然接过了全团上上下下几十口人的担子,准备自己好好干一场。当时正逢经济改革,团里走了许多人,但也有跟沈茂志同道合留下来的,田锦飞就是其中的一个。
当时田锦飞二十出头,他是沈茂一手提拔上来的,平时沈茂有什么事,都交给他做。那时候沈川还没上小学,成天被带着全国各地跑,有一次排舞剧,沈茂缺个人跳小鲤鱼,就让田锦飞教他,结果沈川学得很快,上台也不紧张,沈茂就认准了他是个好苗子,从此以后就开始教他跳舞。
可沈茂成天都忙,经常都是教几句就有事情走了,留下沈川一个人琢磨。沈川经常琢磨都不出来,又怕挨父亲罚,就跑去问田锦飞。这个随时都在笑的大哥哥,总逗沈川让他喊自己叔叔,他跟父亲很不一样,从来不打人,有时候还会教他说四川话,沈川最喜欢跟他在一起。
后来,沈茂东奔西跑的闯出了些名堂,也赚了不少钱,等沈川到了上学的年纪,就供他上了一所寄宿制的艺术学校。再后来,各种科技产品开始投入创新,娱乐项目层出不穷,沈茂的舞团跟不上日新月异的变化,就像旧社会的戏班子那样,逐渐走向了没落。
田锦飞一直都跟着沈茂跟到最后,直到舞团解散,沈川最后一次见他是在父亲的葬礼上,后来他们断了联系,他就再也没见过这个曾经爱笑的叔叔。
在千里迢迢之外的西藏,沈川是真的没想过有生之年他们还会再次相遇。